楊 淮
1925年我出生在陽泉,1937年6月25日剛剛高小畢業,7月7日就發生了盧溝橋事變。10月底,日本人占領了陽泉,我們都得學日語,直到1988年離休,我也沒和日語脫離關系。1949年建國前參加工作后,我被安排在太原市公安局外事科,處理完戰俘后才轉至刑警隊。1951年春,我親自押送最后一批日本戰俘,集中到河北永年,遣回日本原籍。
被日本兵追殺只得隱姓埋名
有一天老師讓我去買菜,賣菜的人告訴我,鐵路上的食堂是日本人開的,需要個跑腿的伙計。為了在日本人的鐵蹄下活下去,我大著膽子,決定試著到虎嘴里討生活。這個日本人叫江口義雄,不會說漢語,問我姓名、年齡、家住哪里,我都用日語回答了,他又一邊說一邊讓我寫,像什么白菜、黃瓜、大米、白糖,我全都寫出來,他就“呀”的一聲,感覺很吃驚。
其實,我那時只是學了些常用詞而已。然后江口義雄說了一聲“走吧!”,我跟著他來到“滿洲鐵道株式會社陽泉配給班”。過了幾天,配給班主任讓我去賣店站柜臺。當時只有十三、四歲的我便來到“小超市”,見店里擺滿了罐頭、煙酒、大米等吃穿用的東西。我把各種商品的價格和牌子一一記在腦中,能和日本顧客對答如流。
后來,日本人又讓我到太原學習了一段,回來又成為陽泉車站最年輕的站務員。我們有幾個好朋友結拜了弟兄,這件事引起了日本特務的懷疑,把我抓起來并嚴刑拷問是否有抗日行為,家也被抄了。但因證據不足,我又被保了出來。我哥哥自“七七事變”后走出去,參加了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決死隊,家人擔心被日本人發現。情急之下,我只好逃到太原,化名李蔚英。到現在,還有些舊人不知道我叫楊淮呢!
身無分文的我成了流浪漢。有一天得知“山西省物資移入配給組合”在招聘職員,條件是要懂日語,我去應試,合格了,我又能自食其力了。
半年后的一天,我剛走到單位門口,突然瞅見要抓我的日本人,連忙把臉扭過去。我心想,他也許看到我了,說不定哪天會來抓我呢,我趕緊辭職不干了。
后來又經過測驗,我考入“日偽山西省甲種警察教練所”,仍用李蔚英的名字,偽稱是河北保定人,隱匿起來。這叫“燈影下藏身”,看似最危險的地方,也許是最安全的。
1945年6月25日我從日本人的警察教練所畢業,原定實習三個月滿后任職,巧的是8月15日這天,日本人宣布投降。我暗自慶幸,總算沒有給日本人當警察官。我立馬改回原名楊淮,再也不用隱姓埋名了。
向敵人學的能耐我拿來服務人民
1949年太原解放當天,外面還是炮火連天,25歲的我便進入公安局開始緊張地工作。我把所學的一套東西都用上了,別人不懂警察業務,我懂!有意思的是,日本人培養了我,我卻用它來為咱們中國的人民服務。
因為我懂日語,專搞外事工作,主要管理外國人,其中絕大部分是日本人。原來,日本投降后,約幾千人留在山西沒有回國,繼續對抗中國人民,直到1949年解放后,他們才被清理出來,分批遣送回國,公安局對罪大惡極者進行了審查取證,我直接參與了這些工作,一共遣返了三批。
遣送的時候,我把他們集中起來訓練。最后一批被遣返的日俘,陸續集中達到二百多人,當時把南門外(今五一廣場一帶)、火車站附近的正太街、首義關的旅館幾乎全包下來了。我把他們編成了十幾個學習小組,選出正副組長,每天匯報學習情況、思想動態和所發生的一些新問題,盡量就地解決。我讓他們不分男女老幼,坐在一塊兒,接受思想教育。因為正值抗美援朝,我除了教他們學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外,另外還教他們三首歌,必須用中文學會唱會,即《中國人民志愿軍戰歌》、《全世界人民大團結》、《反對美帝武裝日本》。
“反對武裝日本,反對武裝日本,日本必須走向民主,亞洲必須走向和平……反對!反對!反對武裝日本!”我穿著新的草綠色的公安服,放開了喉嚨,揮動著雙臂,每唱一句,便叫他們隨我的節拍唱一句,直到教會全歌詞。
有時我會利用休息空隙,用日語給這些人講解歌詞大意,把交通旅館的大院搞得異常熱鬧,驚動了附近派出所戶籍員也紛紛跑來聽我教他們唱歌。教唱結束后,我向在場圍觀的民警打招呼時,他們用驚奇的眼神望著我說:“鬧了半天,你是中國人啊!剛才我們還以為是部隊上的日本人哩!”我就告訴他們:“我是公安局外事科的干部!”大家一聽,都爽朗地大笑起來。
親自押解日本戰俘行程千里遣至永年
1951年春,我送走了侵略中國的最后一批日本戰俘。公安局讓我當隊長,給我派了位政委,負責送到河北永年縣城里的華北軍區訓練團。回顧數千年來,從未有過倭寇侵略山西、太原的記載,日本帝國主義者侵占山西罪行累累,新中國成立后做了中國人民的俘虜。我感覺,自己有幸親自押解千里之遙,是件非常自豪的事。
在日俘組成的各個學習小組中,有一個組長表現得最積極,是太原鐵路醫院五官科的主任青木正,他單身一人返回了日本原籍,隨身沒有帶任何行李,輕裝踏上旅途。臨別時他對我說:“共產主義一定會在全世界成功,回到日本后,我要繼續努力于無產階級革命事業?!?/p>
我依靠他做了不少工作,掌握了全隊所有人的思想情況,為我完成這段千里遣送的任務打下基礎。出發的那天,我們包下了三節車廂,隊伍的成員男女老少包括家屬在內。各車廂門口都分別把守著全身武裝的戰士,人手一支步槍,還帶輕機槍一支,踏上征程。目的地是華北軍區訓練團駐地河北省永年縣城內。
第二天凌晨,我們到達河北省邯鄲車站,全體下車,休息了一會兒,吃了飯。又雇了10輛大馬車,將所有行李全部裝車,除婦女、兒童外一律步行,沿著一條土質的崎嶇路列隊進發,一路和著雜在一起的鸞鈴聲和馬蹄聲,直奔永年城。
這雖是一群臨時湊在一起、老幼男女相雜的日本人,但也有服從命令和嚴守紀律的習慣。我利用這一點,強調了行軍紀律,希望大家互相幫助,克服饑餓干渴的困難,他們也深知自己的身份,況且兩側又有隨行押解的武裝戰士,所以比較順利。
當夕陽西下時分,終于永年城在望。入城后,我發現城里空蕩蕩的,不見一個百姓,狹窄的街道兩旁,殘存著的瓦房差不多全有被炮彈打過的痕跡,有被水淹過的印子。集中日本戰俘的地點是個大廟,已經破舊不堪,地方很大,我讓他們按男女編隊分別住開,只在星期六可以見面,再經過教育學習以及審查。
《三晉都市報》2005年5月13日的《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災難篇》上面刊登著幾名日本戰犯在山西的犯罪口述。這幾個人我都認識,比如湯淺謙(原任日本侵略軍北支那方面軍第一軍太原第三紅十字大尉軍醫,曾搞過細菌戰、活人活體解剖),當時就是我把他送到河北永年的。因他罪惡較大,后來又與幾名戰犯被送回太原羈押候審。
我逮捕了河本大作可惜未受審即病死
1956年6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特別軍事法庭在太原開庭,審查了關押在太原的部分、日本戰犯,一共129個人,其中有9個人的罪行比較重,判了刑,最少的判了8年,最多的判了20年,包括富永順太郎、城野宏、菊地修一等。對于罪行較輕、認罪較好的,分別先后三次免訴釋放回國,共120個人。
有兩個罪大惡極者是最有名的,都已經被扣捕起來了,卻沒等上法庭審判就病死了,其中一個叫河本大作,1953年死在獄中,另一個是巖田清一。
河本大作原為日本關東軍大佐高級參謀,曾于1928年主謀策劃并親自指揮炸死張作霖,制造了轟動中外的“皇姑屯事件”。后來,他藏在山西,當上了山西產業株式會社社長、閻偽西北實業公司總顧問。
太原解放前,我曾在閻偽警察局管理過外國人,對于每個日本人的家庭情況都了如指掌。1949年4月,太原剛解放三、四天后的一個晚上,我吃罷晚飯,約9時左右正準備睡覺時,突然被科長叫去,接過一個字條。領導問我,你認得上面這幾個日本人嗎?知道他們家住哪兒嗎?我一看,條上寫的10個人全為團長以上級別,其中的川端大二朗就是河本大作,那是他的化名。
于是,我迅速帶領十幾個武裝戰士,親自到河本大作的家中逮捕了他。至今,我仍清楚地記得,是教場巷門牌5號。我敲開門喊他出來,河本就老老實實地走出門,戴上手銬,被我們押到了監獄。當晚,我一共逮捕了10個人,包括城野宏、菊地修一、相樂圭二、永富博之等重要戰犯。
責編李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