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萍
因為給一家報紙寫情感專欄,我偶爾會到這家報社值班,接聽電話或接待來訪讀者。大年初七,一個男人來到報社,要登一則尋人啟事。他大約三十七八歲。他說妻子姚如大年初一下午外出至今未歸。他從衣兜里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年輕女人。他想每次登半個版面,連登一個星期,并且把這張照片也一起登上。我提醒他:“你首先應該去公安局報警;而且我們刊登的尋人啟事從未有如此大的版面,廣告費不菲,你確定嗎?”他說:“我有錢。”我再問:“有公安局開具的報警證明嗎?”他沉默了一下,說:“用不著。”他拿出結婚證、戶口本等證明讓我一一過目登記,又拿出事先擬好的啟事,上寫:“姚如,不管你身在何處,不管你多么無情無義,我已經原諒了你,過去的事情我不再追究,我們重新開始。我和兩個孩子會在家里一直等著你回來。”落款署名:丈夫,艾偉。我明白了:夫妻兩人有了家庭糾紛,女方做錯事情離家出走。難怪這個叫艾偉的男人沒有因家人意外失蹤而顯露出心急如焚和坐立不安,他很明白,妻子沒有遭遇不測,而是躲起來了。可是從尋人啟事來看,明明是女方做錯了事,為什么憤而離家的是她而非這個男人?我很想和他聊聊,但他不愿多談,辦好手續就匆匆離去了。
尋人啟事刊登后的第三天,我的郵箱里有一封陌生的電郵,看到署名叫“姚如”,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打開信件細細察看:此姚如果然是彼姚如,而事件的原委卻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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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常看你的情感專欄,很多次曾想找你傾訴,我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時候以這種方式來聯系你。
我的母親打電話給我,她說你們的報紙刊登了我的消息,全城的人都看到了,學校的老師都跑去問她,姚如去哪里了,他們還在私下里議論說我一定做了特別不齒的事,讓丈夫用這種方式來告之于天下。母親嘆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走到今天這一步,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辦?”
我默默地掛上電話。異地他鄉,陌生的人流,我的未來在哪里?我兩個可愛的孩子是不是在哭著找媽媽?我內心的傷痛無與倫比,可是我知道,那個叫艾偉的男人,我的生活里再也不想有他的影子了。人生走到今天,論對錯,論責任,我好像已百口莫辯,但我想讓你通過你的專欄寫出一個女人八年婚姻所歷經的悲苦。
我父母是中學老師,雖家境貧寒,但從小我勤奮讀書,相信知識能改變命運。我曾有個叫李大明的初戀男友,他是我的中學同學,也曾是我母親的學生。他父親是某局的局長,我們中學畢業再大學畢業,一年年過去,他父親的仕途一路亨通,職位不斷攀高,最后進了地級市常委;而我的父母卻還在中學教書,除了送走無數名畢業生,無任何改變。我和李大明是真心相愛,我們志趣相投,心有靈犀,我們把人生最純真的情感毫無保留的給了對方,彼此都以為會相伴永遠。
年輕時的愛雖刻骨銘心,卻也脆弱得不堪一擊。大學畢業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一次家庭聚會中,李大明被介紹認識了一個重要人物的女兒,我們三人的人生從此改寫。李大明給我的分手理由是不想違背父母的意志,只能舍我選她。我知道他掙扎過、痛苦過、彷徨過,但他最終認同了父母為他選擇的路:既能聯姻,又能助他們父子攀升更高的仕途。
我拒絕了李大明家給我開出的條件:讓我進一家非常好的事業單位。如果我什么都沒有了,至少還有自尊,這是我人生的底線。我找了一家私企,認真地從頭做起,工作之余堅持苦讀外語。整整兩年,我關閉了心扉,對身邊或明或暗的男人們的傳情達意一律不為所動。
2
24歲是我的本命年,家里發生了一件大事,一向身體硬朗被視為頂梁柱的父親在講臺上突然昏厥,送進醫院被診斷為心臟病突發,要立即做心臟搭橋手術。當時我正和公司的一個業務員在另外的一家公司辦事,他正好開著自己的車,于是馬上同我一起趕到醫院。醫生說我父親命大,省里的專家正巧在這里講座,可以為我父親進行手術,讓我們趕緊籌款繳費,初交三萬元。我和母親茫然失措:一時之間到哪里去弄這么多錢?就是借也無門無路啊!對父親的擔憂,對未知的懼怕,已經讓母親搖搖欲墜。我跑到公用電話亭旁顫抖著手要撥號碼打電話借錢,可是,我該打給誰?我的冷汗和淚水滾滾而落,這一刻,我是如此的惶恐和無助。“我正好帶著銀行卡,里面有四萬塊錢,我問過了,可以用轉賬的方式把錢轉到醫院的賬戶上。”我這才發現,那個業務員,艾偉,他一直在我身邊陪著我。一時之間我不能馬上反應過來,他連拖帶扶地把幾乎要虛脫的我帶到繳費處,讓我填寫父親的資料,他則忙著進行轉賬。
那是我有生以來最張皇無助又極度混亂的一天,也是第一次真正認識了艾偉。其實他進公司也有一年多的時間了,因為其貌不揚業績也不突出,更重要的是我心無旁騖,居然從未和他有過任何超出工作的交談。我常常想,如果不是父親病重,如果不是他當時正好在身邊,是不是我們依然會是兩條平行線,永遠沒有相交的可能?但他說,從他進公司的第一天起他就開始注意并喜歡上我了。
父親的手術很成功,但前前后后花去的六萬元錢全是艾偉幫我們支付的,母親東挪西湊了一萬塊錢,很犯愁不知余下的錢如何補齊。艾偉說:“阿姨,你不用放在心上,能幫上忙我已經很高興。”母親訕訕地笑著,看看他又看看我。出了醫院的大門,我很誠懇地對他說:“這錢我一時半會兒真還不上,要不你算算利息,我一起慢慢還。”艾偉冷著臉:“姚如,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我忙說:“你幫了我這個忙,感激還來不及,怎么說出這種話?”他說:“很多人說你清高,是冷美人,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注意過我這種人?”我笑著問:“你是怎樣的人?我又是哪種人?”他垂下頭低聲說:“你是大學畢業生,又長得漂亮,我只怕高攀不起。”突然就扯到這上面,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夕陽下,他那張本來很普通的面容因為內心的憂傷突然有了別樣的光彩。
不知是否是因為在人生的重要關口他給了我如此幫助,還是因為大筆欠款無力償還讓我不能開口說拒絕,又或者是他的執著和癡情在一點點軟化我的內心,我沒有拒絕和他來往。當他說出那句話:“從進公司的第一天起我就喜歡你了。”我沒有轉身走開,只是溫暖地回望著他,被他攬入懷中。
艾偉的家曾是這個城市里最底層中的一個家庭。大約是從十年前開始,這個城市大力發展商貿,成為全國第二大小商品批發城,艾偉的家碰巧位于商品城地段,通過高額租賃,同時自己也加入到商品批發生意中,幾乎是一夜之間,他們成為這個城市第一批暴富的人。艾偉兄妹兩人都只讀到高中畢業,但他的父母從不認為這是人生的一大憾事,買車買房才是首當其沖并能極盡炫耀的事情。
母親非常憂慮:“你可不要因為這區區幾萬塊錢把自己的人生給搭上了。他們家和我們家的環境如此不同,婚姻還得講究門當戶對。”我的心被深深刺痛:我想起了為追求門當戶對而把我無情拋棄的李大明。我生硬地說:“門當戶對!又是門當戶對!只要他人對我好,我不在乎!”母親靜默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我不是說艾偉這孩子不好——為了得到你,當然對你百依百順,結了婚過日子那就說不準了。最重要的是你們能交流嗎?有共同語言嗎?結婚可是一輩子的事!”母親的話都是肺腑之言,句句是人生哲理,只可惜,這些話我到今天才深深體會,卻悔之晚矣。當年,我的內心也有些不安和迷茫,但是我的感情早在李大明那里用完了,我不會再對任何一個男人有怦然心動的感覺。我和李大明倒是琴瑟和諧,結果又怎樣?結婚對我來說不過是搭伴過日子,何況艾偉很愛我——如果在愛與被愛中間選擇,我寧愿選后者。
3
結婚后我才發現,朝夕相處、天長日久同一個你不愛的人在一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其實結婚前很多端倪已顯露。比如我和父母談天說地,談古論今,艾偉永遠插不上話,一開口不是誰買了一輛車就是誰養的寵物居然賣了個大價錢。他父母津津樂道的發財經,特別是投機取巧的事,他們一遍遍講起樂此不疲,我卻備感無聊。訂婚時兩家長輩一起吃飯,各說各話,誰看誰都別扭,真是尷尬極了。我的朋友同事也大跌眼鏡,不相信我會和如此平庸的一個男人結婚。所有這些不是沒有動搖過我的決心,但是,我好似被推上了一條路,身不由己,不能回頭。我不停地自我安慰:好在艾偉是愛我的,這一點足以勝過其他遺憾。
結婚后,我們住到他父母為我們買的一處房子里,艾偉為我留了一間屋子做書房,我很滿意。結婚初始兩個人還算和諧,上班、回家,有條不紊,我也盡量克制對他的習性、觀念包括生活起居的不滿。
起初我們還在一個公司上班,后來他覺得掙錢不多又很辛苦,連連換了幾家公司。他本身學歷不高,又沒有多少能力,在每一家公司都干不長,一個月里倒有大半個月的時間待在家里,或是一天都坐在電視前或是蒙頭大睡。我幾次三番嘗試讓他看點書,每次都是對牛彈琴。雖然公婆每個月都會給我們經濟幫助,而且我的工資也不低,但是一個大男人窩在家里不上班總不是辦法。我催他催得緊了他會好兩天,幾天后又恢復原狀。漸漸的,每天一想到回家看到他慵懶無為的樣子我的心里就特別煩。
我懷孕了。艾偉來了精神,每天跑前跑后把我侍候得舒舒服服。女兒出生五個月后我回公司上班,婆婆過來幫我帶孩子。婆婆的口頭語很多,張口閉口都能帶出臟字。我聽著刺耳,大人忍忍也就罷了,孩子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可怎么好?我跟艾偉提了幾次,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不知從何時起,我的很多話他都當成耳旁風了。有一天我回家,正好聽到他們母子兩個人的對話,那樣粗俗不堪。我一把從艾偉懷里奪過孩子,轉身進了臥室,又嘭的一聲把門摔上了。婆婆很不高興,站在客廳里大罵我沒良心。我不會吵架,只能默默的生氣。這種日子周而復始,每天都在揉搓我的神經,我覺得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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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兩歲多時,艾偉不愿待在家里,當然更不愿意去上班,他在社會上結識了一幫狐朋狗友,漸漸染上了一些惡習,開始徹夜不歸。有時看他醉醺醺地回來,丑態百出讓我更加厭惡,我對他自然沒有好臉色;他也借酒發瘋大吵大鬧。有時一個星期見不到他的人影,我不管不問,落個清凈。婆婆很生氣,母親也責怪我對艾偉的放任無疑是害了他,她很嚴肅地說:“你既然選了這條路,就要負起這個責任!”
婆婆放低姿態,求我再生一個男孩,她說艾偉很在乎有沒有“根”,他們全家都很在乎,如果我能生個男孩,不僅能讓艾偉收心,還能成為他們家的大恩人。至于超生罰款根本不是問題,而我的工作也可有可無,她很不屑地說:“不都是為了錢嗎?咱家有的是!你就是再生十個八個也養得起。”起初我覺得很荒唐,但艾偉被他父母說動了,信誓旦旦地說如果我遂了他的愿,他堅決同那幫酒友斷絕來往并找一份工作從頭做起,而且還會努力看我為他推薦的書——話說到這個份上,我的心軟了。
我請了長期病假——我不愿丟掉工作,更不認同工作是純粹為了賺錢。孩子出生,果真是個男孩,全家皆大歡喜。兒子半歲時我回去上班,卻不見艾偉兌現諾言出去找工作。更讓我憤怒的是,兒子不到一歲,他居然又同那幫朋友搞在一起,舊病復發,而且愈演愈烈,最后發展到吃喝嫖賭酗酒傷人,有好幾次他因為聚賭被送進了派出所。我第一次被通知去派出所交罰款并領艾偉出來時,幾乎要窒息了——我們家祖祖輩輩也沒有人做過違法的事啊!面對這樣殘破的人生,面對一雙年幼的兒女,我欲哭無淚,人生已到了我不能掌控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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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在街上走,有人喊我的名字,回過頭,一個男人已經沖到我的面前:“果真是你!背影一點都沒有變!”
是李大明。我們已經九年未見了,但我知道這個人從未走出我的心。意外相見,當年的傷感和怨恨全都不見,我們分明都從對方的眼里看到了驚喜。他帶我進了附近一家咖啡廳,先幫我拉開椅子坐下——這小小的舉動讓我備覺心酸,艾偉和李大明的距離何止十萬八千里,這種來自骨子里的高貴是艾偉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的。他說這些年他在省城,我的事情他聽同學說起過。“你還好嗎?我一直想再見見你,親口問你一句。”我凄然地說:“我好,與你有關嗎?我不好,也是我自作孽!”他的眼神馬上黯淡下來,顯得很痛苦很不安。我望著他,心里在喊:都是因為你啊,因為你我才有了這樣的人生。因為你,我才對任何男人都不能再有感情,把自己的婚姻當成兒戲,嫁給了那樣一個男人!我的眼里有了淚,再也無法支撐,多年的委屈和壓抑噴涌而出,面對我唯一深愛的男人,我為什么不能盡情流淚?我知道我錯了,我想從頭開始,可是,我已沒有回頭路了!
“你的人生還很長,為什么不改變一下——徹底地改變?你安心一輩子同這種人捆綁在一起?”李大明說。離婚,我不是沒想過,可是面對剛滿五歲的女兒和兩歲的兒子,我做不到決然離開。這次與李大明的意外相逢讓我勇氣倍增,我知道同他早已不可能,但他的關心和疼惜讓我下定決心改變自己的下半生。
“我們離婚吧!”等艾偉酒醒,我平靜而堅定地說。他沒有反應,我加重語氣再說一遍。他那張臉變得無比難看,抓起手邊的一個茶杯向我砸過來,我本能的閃過,茶杯砸在玻璃門上,碎了。他說:“你他媽的終于提出來了!離婚?你是不是從結婚開始就打著譜要離開我啊,你忍了這么多年,可真不容易!你以為我就不忍嗎?我看你臉色,讓你高興,可怎么就不能打動你的心呢?你是石頭做的嗎?好好好!你不領情是嗎?你不是一直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們一家人嗎?別以為別人都他媽的是傻瓜,老子還不伺候了!我及時行樂,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離婚?你休想!早干什么去了,現在惦記上我們家的財產了!沒門!”我冷然地說:“你放心,你們家的錢我一分都不要,我只要孩子。”他冷笑:“那六萬塊錢呢?七年了,連本帶利也小十萬了,你還得起嗎?孩子!你更休想,一男一女全是我們艾家的骨血,你敢動一根汗毛試試!”他越說越氣,沖進書房開始撕我的書,喘著氣,叫著,罵著,一本本撕我那些心愛的書。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那天半夜,我突然被一陣劇痛驚醒,還沒有反應過來就遭遇了一頓暴打——他從外面喝了酒剛回來,一面打一面說:“打殘打死你,也不會讓你出這個家門!”我又驚又怕,孩子們醒了,嚇得哭,可是無法制止他的暴力,我終于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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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已經是三天后,在醫院里。母親坐在我身邊垂淚。想起發生的事情,我全身發抖。母親說:“你不要多想。他那天喝醉了,他哭著說你要和他離婚,他很害怕才失去了控制。你先養好身子再做別的打算。他雖說這幾年變得很不像話,總歸對你還不錯。當年也是口口聲聲說愛你才結婚的,怎么下手這么狠呢!”我抓住母親的手:“他是為了拖住我、拖死我!媽,你幫我,我要離婚!”母親說:“這事要從長計議。現在的艾偉不同于過去了,你不要太激怒他,免得他再做傻事。哎!把自己的生活搞成這樣,讓我和你爸爸怎么能安心……”我的眼淚無聲滑落。母親又告訴我,我的工作已經被艾偉辭掉,他要把我留在家里,用他的話說,打死我也不會讓我離開這個家。我非常絕望和恐懼:離婚也許是不可能的了!
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回到家就過年了。年初一下午,我說到下面的儲藏室拿點兒東西,穿著拖鞋,披著一件舊外套下了樓。我的心怦怦亂跳,快步出了小區,打了一輛車,我連母親家都沒回,只將手機和一個裝了幾千塊錢的信封貼身藏在內衣里。我直奔火車站。因為過年,整個火車站都空蕩蕩的。有一列火車馬上要開走了,我買了站臺票就上去了。火車啟動了,我的眼淚滾滾而落。離這座生我養我的城市越來越遠,離我那雙可愛的兒女也越來越遠,我心如刀絞!我希望能永遠不要再見到那個讓我極度厭惡的男人。我不知道火車會帶我去向何方,也不知道我人生的出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