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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藥生活

2008-04-29 00:00:00李存剛
散文海外版 2008年3期

生姜

每年初春,母親總要在自家菜地的邊角地帶埋下一些身穿泥衣#65380;老態龍鐘的生姜瓣兒#65377;除了松土和后來弄菜地時順手拔一下長勢兇猛的雜草,身處菜地邊角的生姜們被埋下以后,便落入了被母親冷落的命運#65377;即便是除草,不久后,也因為齊心協力的姜苗們更迅猛的生長,被母親草草地敷衍甚至忽略了#65377;與身處菜地中心的蘿卜白菜比起來,姜苗們顯然并不在意自己遭受的不平等待遇,它們爭先恐后地往上躥,像是在比賽著,看誰可以享受到更多的光照,沐浴到更多的雨水#65377;而在它們腳下的泥土里,一塊塊新生的生姜已悄然長成#65377;

偶爾,在給蘿卜白菜們施肥時,母親會順便拿一些給姜們,作為對它們良好長勢的鼓勵和獎賞#65377;微風拂過,姜苗們便搖曳著綠油油的身姿,將尚未風干的露珠撒在母親平靜的臉上,這時,母親會直起腰身,抬起早已酸澀的手臂,若無其事地揩拭一下自己的臉龐,然后又伏下身去,繼續侍弄蘿卜白菜們去了#65377;對于姜們,母親從來就很放心,母親不知道,那其實是姜苗們想對她表示一下親昵呢#65377;

冬吃蘿卜夏吃姜#65377;入夏以后,母親便會時不時去菜地里轉上一圈,除了照例去侍弄一下那些讓她掛心的蘿卜白菜,回來的時候,母親手里便拿著幾塊沾滿新鮮泥土的嫩姜瓣#65377;母親將它們洗得干干凈凈,切成一塊塊小小的片兒,拌上鹽巴和自家的辣椒醬,放上餐桌,那個季節的飯菜便隨之充滿了辣乎乎的新鮮味道#65377;我三兩下吃完飯準備溜下餐桌,母親叫住我,別忙!隨后就會盛一碗她剛剛放了姜末的菜湯,看著我一口一口地喝下去#65377;母親眼巴巴的神情,讓我想到她哄我吃“粽子糖”(裹了糖衣的驅蟲藥,形似粽子)時的樣子#65377;

后來學了醫,我才知道,母親那時候是真把碗里的姜湯當成藥了的#65377;只不過,就像喂我“粽子糖”時一樣,母親只知道生姜也是藥,卻不敢明確告訴我#65377;良藥苦口,母親一定是擔心一向頑劣的我洞穿了她的“把戲”吧#65377;而在城市的菜市里,四季都有新鮮的生姜上市,不用說,那是眾多大棚蔬菜中的一種#65377;外表和母親栽種的沒有兩樣#65377;有幾次,我抗不過自己越來越饞的嘴,買了一些回來,學著母親當年的方法吃了下去,卻怎么也沒了當年滿嘴辣乎乎的味兒#65377;

母親一生沒識幾個大字,母親不知道她年年栽種的生姜,早在幾百年前就躺進了厚厚的《本草綱目》#65377;那是一本為后世的習醫者奉為經典的必備書#65377;而一本醫學院校通用的《中藥學》里這樣寫道:“(生姜)為姜科草本植物姜的塊莖……秋冬二季采挖#65377;切片生用#65380;煨用或搗汁用#65377;”

母親如今依然健在,每年初春,依然要在自家菜地的邊角地帶埋下些老態龍鐘的姜瓣兒——以前是喂養我們,現在又加上幾個孫子孫女了#65377;

母親不知道,因為生姜,她一不小心便和“經典”扯上了關系#65377;

魚腥草

據說,現在的浙江紹興地區,在春秋時期是越國的地界#65377;當年越王勾踐做了吳王夫差的俘虜,勾踐忍辱負重假意百般討好夫差,方被放回越國#65377;回國后勾踐臥薪嘗膽,發誓一定要使越國強大起來#65377;傳說勾踐回國的第一年,越國碰上了罕見的荒年,百姓無糧可吃#65377;為了和國人共渡難關,勾踐親自翻山越嶺尋找可以食用的野菜#65377;在三次親嘗野菜中毒后,勾踐終于發現了一種可以食用的野菜#65377;這種野菜生長能力特別強,總是割了又長,生生不息#65377;于是,越國上下竟然靠著這小小的野菜渡過了難關#65377;而當時挽救越國民眾的那種野菜,因為有魚腥味,便被勾踐命名為魚腥草#65377;

我絲毫也不懷疑這個“據說”的真實性#65377;就像一個我們熟悉的人,他叫什么名字,并不影響我們對他的熟悉#65377;

在鄉村,魚腥草有另外兩個更加親切更加普通的名字:側耳根#65380;豬鼻孔#65377;不知道,我的鄉親所以用人耳和豬鼻為魚腥草命名,是否也是因了它特有的魚腥味兒#65377;

我沒特別注意過豬鼻孔最初長成時的樣子#65377;當春風漸漸變暖的時候,它們便頂著心形的暗綠或暗棕色的葉片,一株株,漫山遍野地瘋長起來#65377;這時候,就有伙伴提議,走,掏豬鼻孔去#65377;一撥人于是背著小背簍,手拿鐮刀出發了#65377;回來的時候,每個人的背簍就都滿滿的,一背的腥香味兒#65377;

那些豬鼻孔,一小部分被母親留了下來,其余的大部分則被洗凈,然后幾根幾根地扎在一起,一小捆一小捆地送進城里#65377;晚上,便有幾個香甜的水果糖躺在我們的手掌心#65377;我愛吃母親涼拌的豬鼻孔,但我更愛水果糖#65377;于是第二天,伙伴們又都不約而同地掏豬鼻孔去了#65377;于是,房前屋后的那些田邊地頭#65380;那些荒山荒坡也便成了我和伙伴們最初最美的樂園#65377;而那漫山遍野四處瘋長的豬鼻孔,似乎永遠也掏不完似的#65377;一如“據說”的那樣,生生不息#65377;

我兒時的夏天,也便這樣不知不覺地在豬鼻孔的腥香味和水果糖的香甜里度過了#65377;

現在,我清楚地知道了那些被扎成小捆的豬鼻孔的去處——要不就是城里人的餐桌,要不就是中藥材收購站——那些被我和伙伴們從山野里挖起的豬鼻孔,經過另外一些人的挑揀,或者成為城里人的美味佳肴,或者被晾干,住進中藥房某個帶把的抽屜里,或者在一些化學物質的作用下,變成液體或者藥片:魚腥草注射液#65380;復方魚腥草片……

名字還是那名字,卻不見了暗綠或暗棕色的心形葉片,沒有了濃烈的腥香味兒,這時的魚腥草,當然已不再是我認識的豬鼻孔了#65377;

天麻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挖天麻時的情景#65377;具體的時間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那是個陰天,同去的是隔壁的王本分#65377;我們一起走了很遠的路,開始是大路,然后是羊腸小道,接著是雜草叢生的荒坡,最后便是陰森幽暗的大森林了#65377;王本分說,開始吧#65377;我不解,怎么開始?王本分指著一根高大得望不到頂的大樹,說,你從那里,我從這里#65377;我不同意,說,我們一路來一路走,等一下還要一路回,我們為什么要分開呢#65377;王本分就無奈地搖搖頭,轉身沒入陰森可怖的林子里去了#65377;我一下慌了神,趕緊沿著他剛剛踩出的路跟上去——我不是擔心王本分撇下我,我是擔心我把自己搞丟了#65377;

幸好,王本分會不時停下來,匍匐在地,一動不動#65377;起初我以為他是走累了,停下來等我#65377;待我走近時,卻見他手拿一塊土豆樣的東西,上面連著一根猩紅的稈兒,活像涂滿了紅墨水或者鮮血淋漓的手指#65377;王本分舉著它,嘿嘿地笑了起來#65377;我從沒見過王本分那樣舒心地笑過,見到他那樣的笑,我突然就覺得自己已不再那么害怕了#65377;但我依然不敢自己單獨走另外一條路,依然擔心把自己搞丟了#65377;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傍晚回家時,王本分挎著鼓鼓的背包,一臉燦爛;而我,除了出發時帶去的鋤頭,便是空空如也的背包,儼然一個剛剛從戰場上潰敗而歸的士兵#65377;還有就是,從此我知道,可以蒸熟后用來治療爺爺頭暈病的天麻,原來有一根猩紅的稈兒;更奇怪的是,大山里所有的植物都有葉,都要開花結果,為什么唯獨天麻身上沒見哪怕是一片葉子呢#65377;

這個問題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歲月里困擾著我#65377;直到有一天,當我打開《中藥學》課本時,我才得以明白,原來“天麻為無根#65380;無葉綠素的蘭科寄生草本植物,不能自養生活,必須依靠密環菌菌絲取得營養,生長發育……”——那時,我已離開老家在外求學#65377;在那之前,王本分沒能和我一樣,跳過橫跨在“農門”之上的獨木橋,作為我最要好的同學和伙伴,多年前我們沒能分開走的路,那一刻,被命運之手輕輕一揮,便陡然分開了#65377;

王本分后來早早地結了婚,接著又有了孩子#65377;有一天他開著自家的大貨車載著妻子和孩子回老家看望他的父母,半路上,他和他的家人,和他的大貨車一起,猛一下,飛下了一處很高的懸崖……

我清楚這和天麻無關#65377;但不知為什么,從此以后,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王本分手舉天麻,滿臉微笑的樣子,想起那猩紅的活像鮮血淋漓的手指頭的天麻稈兒……

五倍子

作為一種鄉野里四處生長的普通樹種,五倍子被我的鄉親們記掛,是近些年才有的事#65377;我這樣說是有確切依據的,這依據,便是王幺爸家那塊種滿了五倍子樹的自留地#65377;

王幺爸就是王本分的爹#65377;在溪頭溝,他們父子倆的名字,就像他們家那塊自留地里的那些五倍子樹一樣,家喻戶曉#65377;最初的起因便是王本分#65377;王本分是家里的獨苗,被王幺爸寄予了很高的期望#65377;王幺爸多次宣稱,只要王本分有出息,他拼了老命也要供他#65377;可惜王本分似乎從小就不是讀書的料,小學他高我三個年級,后來連降兩級,只比我早一年考進初中,后來我因病休了一年學,等我繼續讀到初三時,我們成了同班同學(王本分第二次復讀,插在我所在的那個班),而他的兩個姐姐卻小學沒畢業就被迫輟學,在家務農了#65377;說是被迫,其實就是因為家里實在太窮,無法同時供養三個學生#65377;讓人揪心的是王幺爺,生病在床,就那么活生生的,痛沒了,原因當然也是因為除了供王本分讀書,王幺爸再沒多余的錢做其他的事情了……后來王本分到市區做了個倒插門的女婿,代價就是王幺爸賣掉那幾間“五柱四”的老房子換來的一棟水泥平房,地點自然是在上百公里的市區,而王幺爸自己卻住在老地基上新蓋的幾間茅草屋里#65377;

王幺爸的這些做法和王本分的“沒出息”,一直是溪頭溝里最熱的話題之一#65377;

后來就有販子到溪頭溝收購五倍子#65377;有人說,那販子是王本分老婆的遠房親戚,到底是不是,卻沒人去過問#65377;鄉親們在意的是五倍子的價錢,和下山轉一轉回來的收成;暗地里,人們也在驚奇,一種四處生長的普通樹種結出的“果子”居然可以換錢#65377;

王幺爸倒是一如既往地少言語,只是起早貪黑,每天一個人默默地上山打五倍子#65377;就連他把自家那塊自留地里的蔬菜和莊稼全部鏟除,然后清一色地種上五倍子樹,也仿佛是在一夜之間完成的#65377;鄉親們恍然間發現的時候,他也不作聲,就那么一聲不響地埋頭做自己的事情:五倍子打完了,就侍弄那些五倍子樹#65377;那熱情,比起當初侍弄莊稼來,有過之無不及#65377;

王幺爸的那塊自留地就在進城的路邊,一大片莊稼地中間#65377;那次我回去的時候恰巧碰到王幺爸在為那些五倍子樹除草#65377;正是夏天,五倍子樹濃密的枝葉幾乎蓋住了它們腳下的土地,也蓋住了王幺爸瘦小的身影#65377;我叫了他好幾聲,他才揚起頭,沖我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65377;他黑黝黝的掛滿汗珠的臉頰,因他的笑,變形得有些夸張,像是無意間被我洞悉了他不愿人知的秘密似的#65377;很快我就知道,王幺爸精心管護的那些五倍子樹,在被王幺爸移植過來以后,年年都長滿新綠,就是一直沒掛過“果”#65377;

王本分出事的消息是我那次回去不久以后傳來的,聽到這個消息,我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王幺爸變形得有些夸張的臉,和那片茂密的五倍子樹林#65377;從此,它們便一直在我的記憶里,枝繁葉茂#65377;

后來,就時常聽到人們議論起王幺爸家那塊自留地,和那些從未掛果的五倍子樹#65377;議論之余,人們總免不了感嘆:“要發跡,五倍子啊#65377;”感嘆聲里,滿是無奈和怯生生的痛,仿佛王本分也是他們家的孩子,仿佛王幺爸家發生的一切就都發生在自家身上似的#65377;

自然,這“五倍子”和作為中藥#65380;用以療疾的五倍子,壓根就不是一碼子事情#65377;

黃柏

對于黃柏,《中藥學》課本里是這樣寫的:

“為蕓香科喬木皮或黃皮樹除去栓皮的樹皮……生用#65380;炒焦用或鹽水炙后用……性味苦#65380;寒#65377;歸肝#65380;膽#65380;大腸#65380;胃#65380;腎#65380;膀胱經#65377;應用于黃疸#65380;痢疾#65380;帶下#65380;淋癥#65380;濕疹等多種濕熱病癥……”

這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而我認識黃柏樹則是在很早以前,和父親有關——

父親栽下它們的時候,還是些弱不禁風的幼苗#65377;沒過兩年,它們就和那些竹子一起,長成一大片濃蔭如蓋的林子了#65377;遠遠望去,像一張綠油油的地毯,在老屋后面那片長長的斜坡上,縱橫起伏#65377;幾陣秋風過后,枝頭上那些細碎的葉片便紛紛墜地,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直直地挺立在那些依然故我地濃綠著的竹叢中間,這時候,那張綠地毯就變得斑斕奪目起來了#65377;

父親似乎一點也不掛心林子的變化#65377;父親是個農民,父親要耕地#65380;要種田#65380;要伺候圈里的牲口,還要焦心我們的吃穿和我們的學業,卻從未想過用它們來養眼#65377;父親栽種它們,為的就是有一天用來換錢#65377;父親知道,那些被稱作黃柏的樹,樹皮剝下來可以入藥,因此才可以換錢,因此父親才栽下它們#65377;從小,父親就教我們,做什么事情都要一心一意#65377;父親栽下它們之后,就“一心一意”地干他的農活去了#65377;父親更知道,只要將它們植入泥土,它們就會獨自成長,就像更早些時候種下的那些竹子,就像山野里那些獨自生長獨自開花結果的雜草樹木#65377;

大約是在它們第八或第九番轉綠的時候,村里飄起了“收黃柏”的吆喝聲#65377;那聲音,拖著長長的尾音,穿過溪頭溝的坡坡坎坎,也穿透了父親和鄉人們的胸膛,在溪頭溝上空風一樣飄蕩#65377;看著鄉親們一個個手拿斧頭鐮刀,興沖沖地走出家門,而后懷揣鈔票笑逐顏開地回家,父親心里七上八下的,卻沒有要動手的意思#65377;這叫我不解,父親栽下它們,為的不就是今天嗎?難道父親有更好的去處安妥那些樹?我不知道,也沒敢問父親#65377;

那段時間,天剛剛擦黑,父親便一個人穿著棉襖出門,去后山那片林子里去了#65377;我這才明白,父親是還沒想處理他親手栽下的那些樹,但父親擔心有人會趁著夜色替他處理掉了,所以父親就只有去守著它們#65377;但父親的擔心還是不幸出現了:那夜,大雨傾盆#65377;父親剛剛出去沒一會兒就渾身濕漉漉地回來了#65377;父親進屋的時候面色鐵青,一聲不吭,并且破例再沒出去#65377;第二天早上,父親便手拿斧頭走向了后山那片依然綠油油的山坡#65377;下午我放學回到家的時候,父親的臉依然鐵青著,手里拿著一塊黃柏皮,吧嗒吧嗒地抽悶煙#65377;我不敢說話,只遠遠地看了看后山那片山坡,此時,只剩下那些竹叢依然故我地綠著,沒了那些黃柏樹,那些竹叢看上去就顯得有些孤孤單單的了#65377;

后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那個雨夜發生的不測,父親會怎樣處理那些黃柏樹呢?

我沒問過父親,我找不到答案#65377;

我知道的是,從那以后,老屋后面的那片山坡上,那些黃柏樹留下的空隙,至今依然空著#65377;只有那些竹叢,依然故我地綠著,像是在等待,更像是無聲的誓言#65377;

現在,我不僅認識黃柏樹,我甚至能夠在一大堆中藥里一眼就認出經過加工#65380;可以隨時入藥食用的黃柏來#65377;每每此時,我手捧黃柏,緩緩地湊近鼻孔,苦澀的藥香隨之便會在我的體內澎湃洶涌起來……

山藥

在成為藥之前,山藥首先是人們果腹的食物#65377;

山藥原來的名字叫薯蕷,唐代宗名李豫,因避諱改為薯藥;北宋時又因避宋英宗趙曙諱而更名山藥#65377;此外,因為出生地的不同,山藥還有懷山藥和光山藥之分#65377;但不管它叫什么,也不管它生長在哪里,并不影響一代代的鄉人用它來填充自己饑腸轆轆的胃腔,或者被切成厚片,生用或麩炒后入藥#65377;偏偏,山藥喜歡向陽的山坡,而且專選雜草叢生#65380;亂石堆砌的地方生長,似乎是有意要為難人們揮起的鋤頭和鋼釬#65377;民以食為天,饑餓和病痛的魔力是無窮的#65377;

多年前某個深秋的早晨,張銀坤肩扛鋤頭和鋼釬出發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幾個孩子和老婆都還在被窩里沒起來#65377;張銀坤總是習慣早起,每年秋天,當他看到門前的李子自己從樹上落下來的時候,他便去掏山藥#65377;張銀坤知道,這時候,山藥們也已開始落葉了,錯過這段時期,那些四處攀爬的藤蔓就會斷掉,很快就尋不著影子,那樣掏起來就費勁了#65377;張銀坤熟悉山藥們的生長,知道哪里的山藥好掏又長得塊大,他甚至閉上眼也能說出很多窩山藥生長藏身的位置#65377;

張銀坤掏山藥有個與眾不同的習慣,對于那些長在亂石堆里實在掏不出來的,他就留著明年繼續,他堅信他掏不了的,別人也很難掏到,他不能理解人們為什么總要把自己掏不了的戳破戳爛,讓別人連掏的機會也沒有#65377;

那天張銀坤去掏的,就是去年他未得手的幾窩山藥中的一窩#65377;去年所以沒有得手,是因為忘了背鋼釬,所以那天出發的時候張銀坤特意提醒自己,千萬再別忘了背上鋼釬,忘記了,那窩看起來長得很不錯的山藥就又無法下手了#65377;

后來,張銀坤的老婆為那天沒有阻止張銀坤去掏山藥哭得地動山搖——那天,她起床以后就按頭天晚上兩口子商量的那樣去了一趟城里,賣了昨天張銀坤掏回來的山藥,買了豬蹄,還給張銀坤打了兩斤老燒酒#65377;酒是張銀坤的最愛,豬腳燉山藥,則是幾個孩子眼饞的美味#65377;她比任何一次上街回來的都早,到家的時候已是中午,往天這個時候,張銀坤早就滿載而歸了,可那天太陽都向西偏了,豬蹄早打理好下了鍋,鍋里的水也滾開了,還是沒見張銀坤的身影#65377;

張銀坤后來終于回來了,不過,是別人抬著回來的#65377;他的臉他的頭血肉模糊,甚至叫人懷疑那是不是他的臉他的頭#65377;他緊攥著的手里,是一把新鮮的黃土和幾小節山藥藤#65377;抬他回來的,是王三爺他們,王三爺那天和張銀坤去了同一片山坡,不過沒有張銀坤早#65377;王三爺說他很遠就聽到張銀坤的吼聲“天仙配”,狗日的張銀坤一定是找到一窩好山藥了#65377;王三爺說他還喊了張銀坤的,后來他就聽到一長串巨大的悶響,一大堆被人翻動過的泥巴和石頭從山頂上,朝著張銀坤所在的地方滾了下來#65377;王三爺說他甚至沒來得及再喊一聲,張銀坤的吼聲就戛然而止了……

這是溪頭溝廣泛流傳的一則舊事#65377;鄉親們甚至編了順口溜:張銀坤,掏山藥,飛石打爆腦殼#65377;張銀坤當年出事的地方,后來好些年再沒有人去掏山藥了——人們怕一去那個地方,就想起張銀坤血肉模糊的腦殼,怕自己一不小心步了張銀坤的后塵#65377;

現在,人們可以借助現代科技和化學肥料,將山藥移植到想移植的地方,并且讓它按照我們的意愿生長,可以不用再費神勞心地滿山野找尋#65377;山藥的吃法也日新月異,五花八門:山藥湯#65380;山藥餅#65380;山藥湯圓#65380;清炒山藥絲#65380;炒山藥泥#65380;山藥燉兔肉#65380;山藥豆腐羹#65380;山藥燉牛腩#65380;什錦山藥粒……

這是山藥的一個去處,余下的則作為一味普通的中藥,被存儲在中藥房高高的柜臺里,而后不時被放進某個空空如也的藥罐#65377;

同樣是通過口腔和食道進入胃腸,其目的和功效卻有著天壤之別#65377;

(選自2008年第1期《黃河文學》)

原刊責編計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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