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鄉30年,很少回家,這次歸鄉,正遇國慶節,一大早便與小學時的老師同學相聚一堂#65377;席間,有人無意中提到了張朝霞的名字,我眼前即出現了一個極清瘦,極靚麗的女孩形象#65377;她就是與共和國同齡的學友張朝霞#65377;我急忙打聽她的下落,得到的卻是大家的沉默或搖頭#65377;飯后,小學的班長#65380;現在林業局供職的夏玉娥對我說,20年前,她在沂蒙山腹地的一個小山村教書時,曾聽說過有個叫張朝霞的,不知道她是不是老同學?我說,國慶節閑著也是閑著,我們干脆來個深山尋芳蹤如何?夏玉娥說,你這么多年不回家,難得有如此雅興,老同學敢不奉陪?
說走就走,乘上同學的小車,我們出城后直奔連綿的沂蒙山深處#65377;
童年的美好,往往總是與一個漂亮的女孩有關#65377;我與張朝霞相識,是39年前的事#65377;那時,我開德哥是公社秘書,而他的頂頭上司——公社書記便是張朝霞的父親#65377;有天中午放學回家,我發現家中僅有野菜湯的餐桌上多了一個穿花褂的女孩,女孩白皙清瘦,橢圓形的臉蛋上長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全身透露著一種鄉里人見不到的高雅氣質#65377;姐姐告訴我,她叫張朝霞,是來公社小學插班讀書的,她父親下鄉了,她中午就在我們家吃飯#65377;
小車沿山路盤旋,路旁野花凄迷,小蜜蜂正忙著采蜜#65377;
“小小螢火蟲,打著一個小燈籠,飛西又飛東……”
我耳畔驀然傳來一陣童聲合唱,這是張朝霞教給我們的歌子#65377;她來我們班后即當上了文娛委員#65377;她的歌喉是那樣的美,她教歌的樣子是那樣的美,她的美就像一只螢火蟲,在我記憶的夜幕上劃下了一道閃亮的弧線#65377;這弧線,在我童年暗無色彩的貧窮生活里,成了一個亮點#65377;也正是這只明明滅滅的“螢火蟲”,在我后來的生活中,不停地挑撥著我的創作靈感,使我寫出了不少反映故鄉的作品#65377;
小車經過兩個多小時的飛馳,終于在夏玉娥當年工作過的小山村停了下來#65377;下車后,我們逢人便打聽張朝霞的下落,結果卻是這里根本沒有叫張朝霞的人#65377;我們正要離去,一個小伙子跑過來告訴我們,他的一個表姐叫張朝霞,不過,她不是這個村的#65377;
按小伙子的指點,我們的小車又開始了翻山越嶺#65377;
站在我們面前的張朝霞,是一個十分干練的女人#65377;不過,她不是我們的老同學#65377;望著這位臉上已經出現了皺紋的女人,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恐懼感#65377;
我告訴夏玉娥,我身體有點不適,想就此返回,夏玉娥看了我一眼說,返回可以,但你要說出真正的原因#65377;
我告訴她,在我剛才面對那個女人時,我忽然想到了《塔里的女人》這篇小說#65377;
夏玉娥說,你不用再講了,這篇小說我看過#65377;講的是一個男人歷經千辛萬苦,當他終于找到了他日夜思念的女人時,這個曾是如花似玉的女人已經變成了一個又老又丑的老嫗了#65377;夏玉娥說,這個事實是有些殘酷,但你怎么就斷定我們的老同學會變成《塔里的女人》中的女人呢?即使真是這樣,我們也要面對她,因為,我們畢竟不是生活在小說里……
小車又繼續在山路上顛簸#65377;我們又打聽了幾個村子,仍無老同學的下落#65377;此時已是夕陽西下,我們決定打道回府#65377;我們來到一個路邊小店,準備吃了晚飯再走,剛一坐下,一位氣質清純的小姐便前來為我們倒茶#65377;
我對夏玉娥說,張朝霞的父親是國家干部,她本人又是個美人兒,怎么會下嫁這深山老林呢?當年你大概是聽錯了吧?即使沒錯,這重名重姓的人也太多了#65377;聽我這一說,夏玉娥也點起頭來#65377;
埋單時,那個氣質清純的姑娘邊收錢邊說,你們是不是在找一個叫張朝霞的女人呢?我說是呀,你怎么知道?她說,剛才你的話我都聽見了,要不要我來幫你打聽一下呢?我說,那太好了#65377;我給了她一張名片,讓她有消息便打電話給我#65377;
在我們上車時,姑娘又忽然走過來說:先生,我能不能搭一下你們的車呢?我點了點頭讓她上車#65377;路上,姑娘告訴我們,這小店是她家開的#65377;她的家在前面的一個小山村里#65377;因小店生意興隆,平時難得回家,今天是國慶節,又逢母親生日,她要回去為母親祝壽#65377;
小車在一個綠樹環抱的小院前停了下來,姑娘硬要我們到她家喝杯茶再走#65377;盛情難卻,我首先邁進了她的家門#65377;
這是一個小康之家,從五間寬敞的新瓦房可以看出#65377;小院中,一位農婦正在剝花生#65377;見我進來,她起身招呼我坐#65377;我打量了一下她,約有30多歲,眉目十分清秀#65377;這時,姑娘提著茶壺從屋里走出來,說,這是我媽,你們要找的人問問她也許會清楚#65377;我對姑娘說,這是你媽?看不出來,我還以為是你姐呢?姑娘說,難得您這么認為,我媽50歲了,她對農婦說:媽,客人夸你年輕呢#65377;
說話間,夏玉娥走了進來,她一見農婦,便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張朝霞——農婦也像是一下子認出了對方,說,我是張朝霞,我覺得你也面熟呀,你是誰?夏玉娥說,我是誰你別管,你認識他吧,他可是從廣州來的客人呀#65377;張朝霞看了我一陣子,搖了搖頭說,像是在哪里見過,可一時想不起來了#65377;
望著年近半百,看上去卻依然年輕的老同學,我激動極了,我為路上產生的某些想法而羞愧#65377;是的,歲月催人老,苦難的日子亦能加速人的老化,而美好的生活,不是也能使人越活越年輕,越變越美麗嗎?
夜幕開始降臨,不大一會兒,一只打著小燈籠的螢火蟲從山林中飛進小院,在瓦藍瓦藍的夜幕上畫出了一道金色的弧線#65377;伴隨螢火蟲到來的是帶著涼意的夜風,風里有我童年的夢,思鄉的魂呀#65377;
(選自《高凱明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