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劍峰雕塑：當代藝術的自我解放之美

在堅硬的材料上銘刻柔軟的線條，讓生命經驗化作凝固的形式，雕塑確乎與我們這樣飛速運行的時代格格不入，卻似乎又是我們這樣飛速遺忘的時代惟一的形體確證。這或是中國城市雕塑開始生長和將走向繁榮的必然。在高度現代化的西方國家，雕塑已成為城市的象征之一，起著調節時空環境、滋養文化想象力的作用。我們雕塑的興起在西方之后，而要做到不重復、不模仿，這對于中國雕塑藝術家而言，挑戰是全方位的。如何不回避商業需求卻又能夠堅持個性表達——藝術語言的探索無疑是今日中國雕塑競爭力的核心所在。

雕塑者要做到形似不是難事，其難點在于，形似的自己同時又是別人，是無數人看到的自己的某一面，如此，藝術家的個性表達與人性的共性相通而又能激勵著更多個性發現，藝術的表達意圖才被真正切近。而要達到這個效果必須經歷漫長的體驗過程，這是一個藝術家自我成長的艱難歷程。從某種意義上講，一個藝術家能否不斷自我超越，決定了他的作品能否不斷與各類讀者交流。在此，他不同的作品也可以說是他不同的自我，在不同的語境中與不同的讀者對話。林劍峰的系列雕塑，似乎是一部長篇自傳的心靈圖解，同時也是中國開放時代個體自我解放和尋求自我實現的群體造像——雖然群體并不是林劍峰雕塑經常使用——甚至是他常常回避的元素。然而，個體與群體共同具有的開放的內在氣質卻正是林劍峰雕塑的精神所在，這也是林劍峰雕塑語言值得探討的地方。

林劍峰畢業于雕塑專業，再就讀于油畫專業。他對于形體和色彩有一種天生的敏感，但他更敏感于人性的滋生和成長，后者成為他創造力的真正源泉。他的大多作品都集中于探討中國急速變化中人性的形態，試圖呈現出我們時代的精神風景。他的創作常在雕塑和油畫之間輪流進行，他戲稱為一會兒做做數學，一會兒做做語文，他有太多需要表達的思想。他始終不渝進行藝術語言的實驗，探索表達的最佳方式。他油畫作品中的人或動物，似乎一直在成長，某一天長大了，就突然從畫布里跑出來，站到雕塑的隊伍里。雕塑的隊伍站立在地面或飛行在天空，油畫里的人或動物還在畫框里，這些人或動物互相觀察著對方，不斷發現對方也不斷發現自己。林劍峰的工作室可說是一個藝術語言對話的實驗室，是一個生長和創造的自由天地。油畫和雕塑在這里互相啟發和促進，互相對話和成長。從南方到北方，從放棄商業到全身心投入藝術創造，林劍峰戲稱自己像一只家貓變成了野貓，由看人臉色行事到為所欲為。表達的快樂令他的作品充滿幽默和睿智，也令我們體驗到藝術家與時代生活的密切關系。

林劍峰用油畫也在用雕塑表達自我。很多時候，他油畫中的人和動物也是他雕塑中的主體形象。也許刻畫的是自己獨特的個性，林劍峰油畫和雕塑語言的個性化是一目了然的，看過他作品的人都有一種過目難忘、別人難以復制的感覺，他的畫和雕塑中的形象，人人都能夠識別，它們有他自己的神態，是極其頑皮生動的作者的形象在時間中的凝固與變化。在具體細節上，他創造的人和動物都有著一雙巨大而炯炯有神的眼睛，神情專注、面帶懷疑和思考，又充滿好奇和熱愛，給人一種既不乏憂思又充滿智慧飛揚之美。而他的人、動物近似智力貓和孫悟空似的頭部形狀，也給人一種現代卡通形象的浪漫之美。這樣的語言是他通過對當代的思考提煉所得，體現了他對當代個性價值的判斷，也表現了他駕馭現代生活的信心。

與那些要把人帶入回憶場景的作品不同，也與那些讓人反思和批判當代生活的作品迥然有別，林劍峰的雕塑語言呈現給我們的是動態的當代生活：它不無危險又充滿生機、色彩多變而溫情。《鴻蒙之初》可說是他的雕塑代表作。由一母虎或母獅或母豹與一條蛇親密交談的形象構成，是一幅動人的獸愛圖。它們危險的力量因愛的力量而變得溫情和迷人。虎、獅、豹在外形上很容易區別，虎身上布滿條紋，豹身上布滿斑紋，獅子身上則條紋和斑紋均無，雄獅頭上有鬃毛；但如果是骨骼，則很難區別，林劍峰的雕塑恰恰是充滿力量的骨骼。由此，我們也可以說這只猛獸就是三位一體的勇猛和孤獨力量的象征，再加上秉性狡猾的蛇。然而，它們卻在專注而熱烈的交談著、互相微笑著。這不僅是對當代復雜生活深入思考之后的形象表達，也是對當代美學的高度概括。然而，當代是什么？如果僅僅以工具的革命和演進來談人類時代史，那的確是太漫長也太艱辛了。人類是動物之一種，而能集所有動物之長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也是為了適應生存的激烈競爭。人類的當代主題與“鴻蒙之初”相比，本質也許并未改變，工具的革命和演進只是加強了生存競爭的激烈程度，而生命本身的力量和為適應生存競爭而不斷獲取的力量與智慧，永遠值得謳歌和贊嘆。《鴻蒙之初》是生命力之歌，是對生命與愛之贊美。

投入并熱愛著當代生活，令林劍峰的雕塑語言充滿了動態的美感。《飛天之子》是一組小型群雕，群雕由數個裸胖的小男孩組成，他們集體飛行在城市上空，鼓鼓的形體仿佛就是他們飛行的力量。在林劍峰巧妙的構思里，他們的身體有序地排列著，呈現出空氣的浮力。孩子們如同在空氣中游戲，力量感既來自身體，也來自大氣，仿佛兩種力量使群雕自然飛行在空中，燦爛的色彩帶來令人驚喜的飛行體驗。這組群雕無疑受到了唐代飛天形象的啟發，但也有希臘神話中帶翅膀的小愛神的影子。然而，它的時代特色仍然鮮明，群雕對于大氣力量和人體力量的突出，反映的正是當代科技的信心。

《騰歡》也是色彩明麗的雕塑，與《飛天之子》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更集中表達快樂的陽光形象，可以說是快樂的精靈，讓人一看就充滿歡樂。在這里，翅膀是雕塑家表達的重點，它們如風如裙，十分華美，令人相信有此翅膀的女人是幸福的女神。從背面看，這雙翅膀被特寫，讓作者充分發揮了他形體感覺的天份，但是他僅讓快樂展翅欲飛，卻并沒有飛行，空氣和浮力都省略了，翅膀和身體仿佛在自動向上升騰。翅膀，讓雕塑家富于個性的語言得以張揚——它們是生命的快樂、創造的快樂。《騰歡》讓我們看到林劍峰駕馭雕塑語言的自如和自信。他可以在任何即興的精神表達上停留，把柔軟的線條化作凝固的形式，使人驚嘆生活中居然有如此華美的時刻。

與《騰歡》形成強烈對比的是《被縛的奴隸》，這尊林劍峰早期的雕塑作品，記錄了他成長的起點。作品表達深刻的痛苦源自內心，自焚的火焰從人物胸中吐出，形成火舌。作品對于壓抑和扭曲的表達，比那個被縛在十字架上因來自外力的痛苦者不同，這是人渴求突破和再生的痛苦，是探尋者的迷茫和自我搏斗，體現的是當代人的自我掙扎，只有這種掙扎者才獲得自我解放的力量，并最終獲得解放，才能體驗《騰歡》的大喜歡、大光明。《被縛的奴隸》和《騰歡》，體現的是林劍峰早期雕塑和現在雕塑的不同狀態，是兩種精神境界的作品。它們記錄了林劍峰自我超越的努力和過程。而中間的過渡作品如《搏浪》，記錄了他兩個“自我”之間的對話：在一個舊我身上，誕生了一個新的自我。將一個人的“新生”用雕塑語言凝固下來，真是非常迷人的體驗，令人產生母子、父子關系的聯想，生命美麗的形式，是“搏浪”之后的欣慰，是再生之后的慶祝。

也許正是自我表達的不斷深入，林劍峰把當代雕塑語言深刻化、內心化，最終也以內心的自我解放，迎來了語言的解放。《鼓與樂》的自由奔放，可看作是我們時代自我解放之美的表達，它的都市搖滾節奏，體現在獸體舞動的線條，也表現在野獸歡樂的表情，它的雙手在鼓面跳蕩，而鼓在它的足間如蓮花開放。“鼓與樂”所到之處，便是激動人心的節奏蕩漾之所，若置之喧嘩的廣場，便是這廣場的核心；若置之寂靜的大廳，便立刻溫暖大廳的每一角落。這個雕塑天生為都市而生，是都市搖滾向前的節奏，是靈魂閃耀的形體。《鼓與樂》的成功，在于每一處簡潔的雕塑語言都清晰可鑒。如獸體舞動用的是極簡潔的手與足的近九十度交叉，環手抱足，即人人明白的手舞足蹈。他用一條盤旋成“S”形的蛇與近直線的獸尾嬉戲，大膽而富于創意。《鼓與樂》的獸體體型的每一部分都異常完美而勻稱，姿態動感強烈而又表現出精確的平衡。

當一個自我不斷生長和不斷超越的人攬鏡自審，總會發現那個自己同時又是別人，而當他看別人時又總能夠從無數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某一面。當代縱情的自我、解放的自我，不再是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可能是一個男女雙性同體的人，也可能是獸性人性共同彰顯的人。當代人的復雜之美，只有解放的心靈可以包容，也只有解放的藝術可以表達。這就是為什么林劍峰的雕塑形體，都有著男人或野獸的力量之軀與女人或雌獸的豐滿之乳。他/她們精力充沛，神情專注，是不斷孕育中的當代的自我。

（作者單位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