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記者,身份還算特殊,全國同行的支持之下,我很快就被撤銷了拘傳,人身自由和安全得到了保障。但趙俊萍應該得到法律的公正對待,相對于我,她更弱勢

□ 講述:朱文娜
□ 整理:本刊記者 張曉娜
朱文娜,《法人》雜志社編輯部主任。今年1月1日出版的《法人》雜志刊發了她采寫的《遼寧西豐:一場官商較量》一文,報道了西豐縣商人趙俊萍遭遇的“短信誹謗”案。因文中涉及西豐縣縣委書記張志國,三天后,朱文娜被西豐縣公安局以“涉嫌誹謗罪”為由立案調查。隨后,西豐縣公安局多名民警趕到《法制日報》社(《法人》雜志由《法制日報》社主辦)對她進行拘傳,但未果。此事發生后,在社會上引起強烈的反響和討論,“西豐事件”逐漸演變成為一起公共事件。作為媒體記者報道負面事件被指控誹謗而被拘傳的第一人,朱文娜因此受到廣泛的關注。《民聲》記者通過采訪朱文娜,了解到“西豐事件”幕后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
以下,是本刊記者專訪朱文娜的錄音整理。
我的報道沒有失實
幾年記者生涯中,我從同行那里了解到,對于記者對地方的一些采訪,一些人常帶著有色眼鏡。此次“西豐事件”過后,親身經歷讓我確信了同行的話。
在西豐公安局到北京拘傳我之前,已經把趙俊萍的家人抓了起來,并問他們是不是賄賂了記者,否則記者怎么會遠道來關注此事。記者報道好的方面沒人懷疑,但是調查或暗訪一些爭議問題時,地方負責接待的工作人員總是懷疑你的動機,會認為你是某方當事人邀請去的,或者與某方當事人有金錢關系。我的報道刊發前,西豐方面就曾經有人打來匿名電話查問我的采訪行為。這真的很悲哀。社會不能缺少正義與良知,通過各種信息去發現新聞線索,盡可能客觀真實地反映事實真相,這是記者的天職。
事實上,當后來有人質疑我的文章,說我的采訪沒有政府部門的聲音,只有趙俊萍的家人和律師的聲音時,我就想:只要我報道中的新聞線索和素材來源是客觀真實的,我相信當事人和他的證言是客觀真實的,而且獲取的素材又讓我覺得真實可信,我就可以報道出來。記者沒有義務也沒有必要把批評報道傳給某些人審核。因為如果那樣,可能報道就無法面世。
發稿前,我對文章中涉及到的每個數據都詳細詢問了趙俊萍的律師高義寶,高律師說他代表趙俊萍的利益,首先要保護當事人的合法利益。同時,他是個律師,不可能去誣告別人。而且當時趙俊萍已被抓了起來,她的家人當時正處于弱勢狀態。正是在那種情況下,我的判斷告訴我:趙的律師和家人不可能去編造一些虛假的事實,因為他們那樣做的話,對他們自己是很不利的。
在我刊發在《法人》雜志上的文章的倒數第二段里有這樣一句:“據悉,西豐在興建土特產品交易中心的過程中,存在諸多嚴重違法問題。”其中,西豐方面抓住了我“據悉”這兩個字質問,問我到底從哪里“據悉”。
我當時沒在文章里寫出來,是因為給我“據悉”報料的是當地的一個副縣長,他曾是當地某大市場籌建的“總指揮”,當時正在被“立案調查”,他在提供線索和素材時要求我不要透露他的真實身份。后來有人指責我為什么不交代新聞來源,出于保護我的當事人的考慮,我當然不能把他們的名字披露出去。
我認為,任何一個記者在報道中都不可能像偵探和法院那樣面面俱到。如果一個事件中有兩方或者多方當事人,是不是我只報道一方,而沒有報道另外所有當事方就算不全面,這個“不全面”的責任要由記者來承擔嗎?這很值得探討。
我不接受這樣的“道歉”
1月4日,西豐有關人員來到我們雜志社交涉,認為我的報道“嚴重失實”。他們拿來一份西豐縣委、縣政府聯合出具,并蓋有該縣政府公章的《關于遼寧西豐一場官商較量一文真相說明》的文件。文件中,列舉了許多相關的“證據”,說我的報道中有諸多不實。他們說的那些所謂的證據我沒見過,也不知情,這讓我和我們雜志社的總編都很被動。
雖然通過后來一些關注此事件的媒體的“采證”,證明我的報道內容真實,但在當天,包括我的總編都覺得我的報道可能存在問題。我當時向總編保證:“我會進一步核查,之后再給雜志社一個說明。”
后來,經過我和其他媒體記者的進一步了解,發現“西豐文件”里所有內容都是假的。我與他們進行了談判,對他們的虛假“證據”逐條進行了反駁。例如,我在最初發表的稿件中寫道,“2006年5月,趙俊萍的‘沈豐加油站’被違法強制拆除”,西豐文件中就說這是不實的,“不是強制拆除,是趙俊萍家人自己自行拆除”。我向趙俊萍的父親趙長福的核實結果是:政府確實下了拆遷決定書,但強制拆除的是另外一伙人,誰帶隊,有多少人,帶著幾輛車等都有案可查。
當與真相完全不符的東西擺在面前,說我的報道失實,那種情況下,第三方,比如我的雜志社,很難當即判斷我的報道是否真實,會變得猶豫。而置身其中的記者本人,則會處于非常被動的地步。畢竟,絕大多數人是傾向于相信政府的。
西豐縣相關人員說我的報道給該縣的社會形象帶來嚴重損害,甚至影響日后的招商引資。這種責任扣到我頭上,是不公平的。
事件出現了轉機。1月9日,西豐縣委、縣政府指派相關負責人赴北京,向隨后報道了此事件的《法制日報》社道歉,但并沒向我道歉——事實上,我也不接受他們的口頭道歉,因為這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們當時到《法制日報》社時,沒帶任何關于撤銷對我拘傳手續的證明文件,只是發了一個“拘傳不妥”的聲明。這是沒有任何法律效力的。只有看到法律文書上寫著撤銷對我的拘傳,蓋著公安局公章的文書,我才能確認。為了得到說法,我讓我的代理律師、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的法學副教授、“展達律師事務所”的周澤律師專程去了一趟西豐。費盡一番周折后,周澤取回了相關的法律文書。見到了關于撤銷對我立案的文書后,我才能真的確信“西豐”對我的拘傳撤銷了。
即便如此,我的個人名譽和經濟上都受到了一定的損失,我保留通過法律途徑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的權利。
同行們讓我感動
我感激同行在此事件上對我的幫助。
1月5日,就在西豐方面來到我們雜志社“討說法”的第二天晚上,很多媒體同行通過《法制日報》社記者李勇的博客了解了我的事情。大家紛紛致電或者托人轉達對我的問候和關注。他們表示:以前大家聽說過記者采訪時被當事人人身攻擊的事,但這次,竟然黨政一把手都出來,動用公檢法力量對記者個人進行刑事指控,事件不能容忍。
《新京報》記者楊繼斌的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如果這個先例開了,以后誰還敢做記者?”我的同行們在聲援我的同時,本著維護輿論監督環境的心思,陸續到事件發生地采訪。
后來我知道,這些媒體同行的采訪經歷十分艱難:幾乎每個人都被人跟蹤和追擊,找誰誰都不敢接受采訪。但即便在這種條件下,很多人都沒有放棄,千方百計地找到自己合適的采訪途徑和采訪方式。有的記者為甩開汽車和人員的跟蹤,沿著城區的馬路跑了半個小時,累得氣喘吁吁,發現沒人跟蹤了,才開始停下來,到偏僻的巷子里找到敢和自己說話的人去聊。時值西豐今冬以來最冷的幾天,《南方都市報》的一位記者為了盡早趕去西豐采訪,在沈陽下了飛機后,夜里近十二點轉了多次車才到達目的地,真是差點兒把命搭到那兒。
還有,《新京報》的楊繼斌、《南方日報》的朝格圖、《中國青年報》的劉萬永、《重慶晨報》的郎清湘,都參與了采訪,他們的敬業精神超乎一般人的想象。連趙俊萍的老父親趙長福都感嘆:“以前我們總覺得在當地受到了很多不公正的待遇,現在親眼看到這么拼命的小伙子為了老百姓工作,俺們打心眼兒里感動。”
我的這些同行,他們是媒體界的精英,是媒體的驕傲,也是社會的希望所在。
我會持續關注趙俊萍
2月5日,遼寧省鐵嶺市委宣布:因“進京拘傳記者”,西豐縣委書記張志國在事件中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鐵嶺市委責令其引咎辭職。
事件塵埃落定,有人問我:張志國引咎辭職,你有什么想法?
其實,時至而今,張志國怎樣我并不關心,拘傳我也好,指使了什么人也好,自始至終,我和張志國本人沒有過任何正面接觸,于公于私也沒有任何聯系。至于他在整個事件中應該負什么責任,自有政府部門去處理和解決。
當下,我最關心的,還是我報道中的當事人趙俊萍的事件的調查結果,以及她能不能得到公正對待的問題。

我個人委屈與否事小,趙俊萍的命運才應最受關注和同情。因為她和我一樣,遭受誹謗立案,我是記者,身份還算特殊,全國輿論四起后,我很快就被撤銷了拘傳,人身自由和安全得到了保障。但她應該得到法律的公正對待。
自2007年3月21日至今,趙俊萍已經在看守所里被羈押了快一年。不久前,案件一審宣判之后,當媒體的聲音越來越對趙俊萍的處境有利時,一開始堅決不服的趙俊萍竟然突然撤訴了。
一審判決已生效了,時至現在,西豐方面暫時還沒有把她送到監獄去服刑。作為記者,我當下最關注的就是這個問題。
據我的分析,趙俊萍的問題,會在不久的將來得到解決。因為近日我注意到了新華網上某篇報道中的一句話:“鐵嶺市委調查組就趙俊萍案和西豐土特產品交易中心建設等相關問題正在調查了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