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英

頭一回見到她印象就很特別，什么感覺有些說不清，眼前一亮不很確切，心里好像是“哎”了一下。那天從那個僅有一根木樁便算是碼頭的徐家上岸，提鑼拐鼓地帶著鋪蓋行李往插隊的生產隊走，一路上過橋跨溝下壩上堤，滿眼看到的全是長得一搾高的麥子，密密的，往心口堵。走著走著遠處看到有一塊田竟很旺盛地長著不知名的花，紫紅色的，走近了，看到田里蹲著一個姑娘，手拿一把又短又小的彎刀，身邊的挎籃已經塞滿紫色的花，彎刀還在不停地割著，怕是累了吧，她稍稍直了直身子，這才看清楚她的臉，不知什么往心里撞了一下，這個姑娘好像在哪兒見過？又一想，太荒唐了，長這么大頭一回下鄉，這個鬼地方更是從未來過，哪會見過她，可那眉眼，那靈秀，真好像是見過的。腦子里胡思亂想著，腳步還是沒停，剛才的感覺一眨眼消失了，前邊有多遠不知道，一大堆累贅已經讓我累得受不了了，那不知名的花不知名的姑娘與我有什么相干!

東轉西拐進了莊子，找到生產隊長，跟在隊長屁股后頭來到借住的房東家。隊長說：你一個人插到這兒，就住這兒，將就些吧。我沒什么好說的，只是過了一段日子才知道，隊里是可以替我砌房子的，縣知青辦給了磚瓦木料，可被隊長會計私分了。房東家正面朝南三間茅草房，連著西邊還有兩間矮的，一間廚房，一間堆雜物的給我住，豬圈隔得遠些，在東邊。房東大媽很是熱情，先是幫我支帳子鋪被褥，后來又隆重地去廚房下面。隊長吆五喝六地指揮了一陣子，看到大媽進廚房，便沒有走的意思了，拉著我在堂屋坐下來。我有些不知所措，到這兒來是接受再教育的，怎么像個客人了。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面端上來，冒著熱氣，飄著青蒜的香味，接碗時一抬頭，端面的竟是剛才在路邊遇到的那個姑娘。隊長嘻嘻哈哈地跟她說笑，我聽出來了，她是大媽的閨女。晚上，我靜靜地躺在小草屋里，開頭有些睡不著，左翻右滾，后來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中都是那個姑娘用彎刀割的那種不知名的花，紫紅色，鮮亮亮的，鋪天蓋地，花的名字似乎就是在夢里知道的：紫云英。

紫云英是一種很普通的草花，又叫黃花草，連著長幾年莊稼的田肥耗掉了，得擱在那兒一年，不種麥子水稻，專長紫云英。隊里的人沒有一個把它當花看，它的用處是割下來喂豬作糞。房東家的姑娘名字叫云英，聽說初中畢了業，還讀過大半年高中，不知怎么輟學了。早上隊長打頭遍哨子她就起來蹲在灶膛那兒燒早飯，她家不燒草和柴禾，稻草麥草金貴，每一根都要隊里分，到手了要用它苫屋子，樹叉之類的柴禾更難找，大樹是公社的，小樹是生產隊的，誰也不能碰。她燒的是從幾十里外湖底挖的名字叫蕻的草根，蕻很難燒，點著就要費很大功夫，稍不留神就熄了，有時候一頓早飯天不亮就燒，上完早工才真正透鍋。每天不管有多困，一聽到廚房有響動，我便趕緊起來漱嘴洗臉，眼睛一直斜斜地瞟著灶堂那邊。天雖然是黑的，可燒火的光很亮，像一大束追光聚焦在云英身上，她的眼睛很專注地盯在火里，清秀的臉紅撲撲的。我很想跟她說什么，有時候編好了話，到了她面前卻一句說不出，只得偷偷朝她看著，那種感覺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除了早上那一會兒，平時跟云英見面很少也很難。她從來不進我小屋，白天我上工，不知她做什么，吃飯不坐在一塊兒，我在堂屋，她跟她媽在廚房，她會過來給我端菜添飯，可很少跟我說話。好些日子以后我才留意到，云英母女倆吃的跟我不一樣，我多少有些雞蛋豆腐什么的，可她們總是蒸的咸菜。有一回，天下雨，云英在家沒出去，隊長上工的哨子沒響，我便在床上躺著。那些日子雖說我跟著婦女做輕活，可就憑每天早晚兩頭不見亮，十幾個鐘點泡在田里，骨頭架子也快拖散了，渾身上下沒一處不酸疼。躺了好一會兒爬起來，洗洗漱漱，又吃了些什么，閑在那兒沒事，不知進了云英的房間。云英正坐在床邊織線衣，是那種用棉花捻成的粗線，她抬眼朝我望了一眼，站起來把一張木凳子遞給我，自已又坐回床邊，那雙手雞子啄米似的一下子不停，眼睛一直不朝我看，也不跟我說一句話。我癡癡呆呆地坐著，局局促促不知做什么好，朝她看一眼，又慌忙把眼光移到別處，想說話，搜腸括肚不知說什么好，想走，腿不爭氣，怎么也站不起來。我忽然聞到了一種很特別的香味，仔細地里里外外地看，沒看到這兒插著或是放著什么花，云英身上也沒戴著梔枝花什么的，可香味真的有，聞著讓人醉醉的。

下雨的日子不是很多，我天天盼下雨，下了雨才有機會跟云英在一起，雖說也就是在那兒坐坐，可感覺比什么都好。叫人遺憾的是，那種好感覺沒有一直延續下去，在又一個雨天里煙消云散了。那一天，也是天快亮的時候，聽到外面滴嘀嘀嗒嗒下雨了，我便在床上磨蹭著，捺著性子把時間捱過去，心里想的是等一會兒到了云英那兒該說些什么，雖說每回想好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可還是禁不住要那么想著。沒等我起來，就聽見房東家里的人在那兒忙乎了，嘁哩哐郎地響，不知忙些什么。在床上睡不安穩，只得起來，跟著一起忙。看得出來，大媽家肯定有貴客臨門，操辦的規格不小，光我幫著去代銷點用雞蛋換醬油醋酒之類的事就跑了好幾趟。六大碗齊齊整整上了桌，一碗砧肉圓，這是大媽在廚房里砧了半天忙出來的，一碗漲鴨蛋，大鍋漲的特別香，一碗青菜燒卜葉，賣豆腐卜葉的天天從門口過，卜葉是雞蛋換的，一碗炒洋大蒜，就是那種又大又粗的洋大蒜，碗里堆起了尖，一碗咸菜燒田雞，這個倒不難，咸菜家里有，田雞在哪兒都能隨便抓，最稀罕的是一條紅鯉魚，足有二斤多重，不知哪個在溝里還是河里碰巧抓到的。辦飯容易請客難，菜放在那兒快要涼了，客人的影子還沒看見。過了好一會兒，個個都急得耐不住了，才聽到門口吵吵的：來了，來了。客人果然來了，頭一個進門的是大隊支書的兒子大貴，支書本來說好來的，可又被別人家請去了，支書真的很忙，每天吃飯應付不過來，一個大隊那么大，不是張家請就是李家邀，吃飯時經常“跑片”，一頓吃幾家子。支書來不了，大貴來也算有面子了。跟在大貴后頭的是隊長會計保管員，還有個把尖頭戶。我到這兒以后沒看過來這么多人，后來聽說大媽丈夫原來在煤礦，出事故死了，在世的時候家里客人倒是常有的。大貴是主客，坐上首，隊長陪著，會計保管員也不客氣，直接朝對席上一坐，大媽要我陪，我打橫坐了下來。菜熱了一遍，一碗一碗又端上來，不知是餓了，還是難得看到這么好的菜，大家上了桌一句客氣話沒說，悶著頭一陣猛吃，碗里堆尖的菜眼看著越來越少，炒洋大蒜之類的又添上來，直到開始打飽呃，一個個才放慢伸筷子的頻率。隊長大夢剛醒似地說：哎，喝酒，酒怎么不喝呀！其實瓜干酒早就倒進碗了。大家聽隊長這么一說，都搶著先敬大貴。大貴初中畢業進了公社農具廠，平時不大回來，看得出來，他是個老實人，酒量也不怎么樣，幾口下去臉就紅了，話也多了，他跟別的人不大搭腔，倒主動跟我問這問那。他上過縣城，提到震豐園的餃面，電影院的電影，還有澡堂子里的熱手巾把子，興奮得不得了。我們聊得特別投機，說著說著，他主動站起來向我敬酒，一口把碗里的酒全干了，亮著空碗朝我嘿嘿地笑，我當然也把酒全喝了。大貴的酒量真的不行，跟我喝完那一碗沒一會兒，就趴在桌子上不言不語了，大媽云英趕緊走過來，連扶帶架，把他弄到云英的房間里。我心里有些嘀咕，怎么弄到云英房間呢，大媽的屋和我的小屋都可以去呀。可我不好說什么。這邊隊長他們開始鬧飯了，每人一大碗米飯下去，碗里還沒全空的時候，一不留神，身后的人把滿滿一碗飯又倒進碗里，只得接著吃。那時候，個個肚子里不光油水少，香噴噴的大米飯也不是常常能管飽的，可這么接二連三，肚子也受不了，于是鬧的也就更兇更開心。酒足飯飽，隊長會計保管員走了，大貴沒走，不光沒走，還在云英房間里不時地鬧騰，云英一會兒替他拿毛巾倒開水，一會兒拿腳盆讓他吐，好半天才安穩下來。那天晚上，大貴一直在云英房間。我在想，云英睡在哪兒的呢？跟大媽睡，不像，要是大貴半夜再吐怎么辦？還睡在自已床上，也不像，一個大姑娘，怎么會這樣呢。那么，她肯定不睡了，坐在那兒打線衣。打一夜？云英到底睡沒睡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整整一夜沒合眼，還爬起來輕手輕腳地跑到云英窗戶底下聽動靜，跑了好幾趟，在那兒一站就是好一會兒。云英房間里的燈早熄了，什么名堂也聽不到，可我還是不挪步子，小雨一直下著，沒什么聲音，我的頭上身上都被弄得濕漉漉的。

第二天早上，隊長催命似的哨子一響我就上工去了，大貴什么時候走的不知道。從那天起，我總覺得云英房間里有股散不掉的酒氣，我也就不想進那個門了。我不到云英那兒去，她倒主動上我這兒來了。我從外面回來，好幾回看到她坐在我的小屋里等我。看到她在那兒，我的心就砰砰跳，連該說什么做什么都不知道了。可遇到幾回這種事以后，我才弄明白，我的心跳是多余的，她不是沖著我來的，看見我，她總是拐彎抹角地問大貴：哎，你上工吃得消呀，不歇兩天玩玩呀。好像是關心我，可接下來就問大貴回來了沒有。自從跟大貴喝過一回酒以后，我們便成了要好的朋友，逢到農具廠休假，他都要找我玩，我正在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他跟隊長一嘀咕，我便獲得了自由，可以輕輕松松地玩了。收工時，隊長還吩咐記工員替我照記工分，一分也不少。那時候沒什么好玩的，把泥腳洗干凈，倆人并排朝他家床上一躺，吹牛。主要是我吹他聽，我把我知道的或是編出來的城里的事，還有亂七八糟的梅花黨之類的故事胡吹一通，他倒聽得津津有味，眼睛瞪得像牛眼睛那么大。他還常拉我到他家吃飯。他家那時候算得上貴族，想吃什么只要那兒有的，都會有人送上門，雞鴨魚肉，解饞極暢快！當然我得找機會回報大貴，特意帶他上城里玩了兩天，他喜歡的餃面電影熱手巾把子一樣不少都來了一遍，他滿意得了不得，我們交往的也就更多了。云英老是問大貴，我心里不是滋味，很少把大貴真實的行蹤告訴她，有時候剛剛從大貴家回來，她問起，我還是說：不知道呀，好些天沒看見他了。她聽了，只是笑笑，還是坐著不走。大貴來找我，她兩眼瞇起來笑，忙不住地去燒茶，捧來蠶豆瓜子之類的東西給我們吃。我們在一起東扯西聊，她也坐在那兒聽，有時候天晚了大貴睡在我那兒，她要陪到半夜才回自已的屋子。云英看重大貴是因為他是支書的兒子，又在公社農具廠工作，我是一個什么也沒有的窮光蛋，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個道理擺在那兒。理是這個理，可我受不了，總覺得大貴不比我強。再看看大貴，好像對云英沒什么意思，很少跟她搭腔，她端來的水愛喝不喝，拿來的東西都讓我吃，可不管大貴怎么不搭理云英，云英對大貴的那種感覺一點不變，還是常到我小屋里來問大貴長大貴短。我覺得自已特別窩囊，明明對云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還是癡情不改，整天想著她戀著她，一天看不見就受不了。直到那一回，對她的感覺才發生徹頭徹尾的變化，愛變成了恨，恨得入心入骨。

那天應該是大貴放假，可不知為什么他沒有回來。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收工回來該做什么就做了什么，可云英一直坐在我的小屋里。小屋就那么大，她坐在床邊，我躺在床上，累了一天，不知不覺睡著了。半夜，我朦朧醒過來，看見云英沒走，倚在我的床邊，織了一半的線衣滑落下來，搭在她和我的身上。我情不自禁地坐起來，把頭靠著她的頭，小心翼翼地貼近她的鬢發額頭臉腮，只覺得一種說不出的香味彌漫了全身，妙不可言。我久久地一動不動，生怕稍微動一下就會失去那種感覺。不知過了多久，我的頭輕輕動了起來，嘴唇從她的額上移到鼻梁，慢慢地在她扇動著的嘴唇那兒停住了。云英沒有被我的粗魯弄醒，還香香地睡著，任我擺弄，還輕輕地哼了起來，在叫誰的名字。我先沒在意，感覺一直很好，可漸漸地聽清楚了：大貴，對，對不起……她這話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可這聲音深深刺痛了我，我覺得受到莫大的污辱。我猛地甩開她，用手使勁地把她搖醒。她揉揉眼睛，醒醒神，站起來，一把抓起線衣，朝我瞪了一眼，走了。云英走了以后，我像吞了蒼蠅似的，不舒服透頂，后悔極了！

大貴結婚了，娶的是公社人武部長的女兒，結婚以后住到了公社大院。人武部長就一個獨生女，有點當倒插門女婿的意思。云英去喝了喜酒，回來有些悶悶不樂，可沒過幾天又跟平時一樣了，該做什么還做什么，并往我的小屋跑了。我心里不舒服。看得出來，她根本不是喜歡我，而是聽說我快要到公社農具廠上班，以后不再是泥腿子了，才向我靠近的。我到農具廠上班是一個拐彎抹角的親戚幫著談的，雖說算不了太大的事，可在那時候也挺不容易的，請客送禮一樣少不了，公社里同意了，廠里的廠長支書還要打點，我一腿一腿往公社跑，求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在公社和農具廠領導那兒打腫臉充胖子，香煙掏的是大前門，拎去的是洋河酒，可有時候從早跑到晚，自已連一口水都舍不得喝。晚上回到小屋，我的身份就變了，云英很快端來一盆溫熱的水讓我洗腳，然后一碗飄著蒜花香的面條煮好了端到面前。我狼吞虎咽地很快吃完，她又忙著讓我洗臉替我倒茶。對云英的殷勤我心里并不領情，但她要這么做我也不會攔著，那是她自覺自愿的，我樂得享受。可對她以前的那種感覺卻怎么也找不到了。她把什么都忙完以后，還像以往那樣坐在我床邊織線衣，而我卻怎么也聞不到她身上那種香氣了。

線衣織成了，云英不管我愿不愿意，替我脫下外衣就往身上套，還不住地嘀咕：好了，暖和了。那件線衣我一點不想穿，可她釘得很緊，偏要我穿，我只得跟她耍小聰明，趁她不留意換回自已那件舊的。被她發現后，她竟來了個釜底抽薪，把那件舊線衣拆了，說：臟了，洗一下，重織。她真的開始重織，我不得不天天穿她替我織的那件新的。有一天，云英把一只鋁質的飯盒拿給我，說：進廠了，就用它。這是她父親以前在煤礦用過的，我不想要，隨口說了一句，呵，這么舊了。又過了兩天，我突然發現云英的頭發剪了，一頭那么烏黑的長發沒了，變成了短的。她說：長頭發太麻煩了。可就在那一天，一只锃亮的新飯盒出現在我的小屋里。我是個明白人，這只新飯盒肯定是用她的烏發換的。云英這種架勢，已經把我當成她的人了，我成了她跑不掉的丈夫了。說實在話，要是她跟大貴沒有那么一段，這時候我心里別提有多開心，在這么個鬼地方，能攤上云英這樣的姑娘，真是修了幾輩子的福氣，可現在我對她沒有一點好感，總覺得她跟我以前感覺的那個云英是兩個人，以前的云英像夢中的七仙女那么美，眼前的她勢利得俗不可耐，連她為給我買飯盒剪成的短發也特別不入眼。到這個鬼地方來插隊是命運的安排，不得而已，我不想在這兒扎根，看看這兒人過的日子，一年忙到頭，苦再多的工分，能分幾個窮錢？吃的穿的哪一樣不發愁！就算進了農具廠，能比別人又好得了多少！？想來想去，心灰意冷，渾身整天沒力氣，后來干脆病倒了。云英看我病了，急得了不得，又是喊赤腳醫生，又是找藥。我的病醫生是治不了的，她越忙我心里越煩，她拿的藥我一顆不吃，倒的水一口不喝，無緣無故沖她發火，攆她走，可她不光不走，還早早晚晚地一直呆在我這兒。有一天還出了一件大事。不知是五更頭還是下傍晚，我朦朦朧朧地睡著了，忽然感覺身邊睡著一個女人，而且渾身上下赤條條的。我以為是夢。可沒容我多想，那個身子輕輕蠕動起來，臉頰朝我這邊靠，胸脯蹭著我，我身上的神經全興奮起來，不知怎么，背心褲叉都沒有了，竟爬到了那個女人的身上。過了一會兒，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醒來時云英在旁邊，頭發衣裳有些亂。我緊張了起來，剛才肯定做了出格的事了，這不是把自已往火坑里送嗎!云英倒是一臉的輕松，甚至還有些興奮，她摸著我的額頭，問：好些了吧?我眼睛不敢朝她看，只覺得身上滾燙，這回真的病重了。云英見我的病不但沒好，反而更加重了，又失望又懊腦，可一點辦法沒有。后來她想到了大貴，跑到公社把大貴找來了。

大貴坐到我床邊，問：不是要到農具廠上班了嗎，怎么病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一直沉默著。他又問：不想到農具廠，要不當兵去？他很隨便地一說，我心里盡翻騰起來。當兵？那是我夢寐以求的呀，當兵可以徹底離開這兒，到了部隊干好了可以提干，干不好，可以復員回城。可當兵是要指標的，大隊當兵指標排到大后年了，大貴父親民兵營長為這個指標喝的酒動船裝了，哪兒輪得上我。我嘰咕了一下：當兵，跟我相干嗎？哎，我有辦法，我老丈人是人武部長，個把指標不算什么，還能跟帶兵的說上話。帶兵的昨天來了，在公社呢。大貴那么一說，我身上一點也不燙了，病全好了。農具廠先丟在一邊，，一門心思找大貴忙當兵。大貴說話真的算數，蹶起屁股幫忙，公社有他老丈人，大隊有他父親，一路綠燈，沒幾天填表政審體檢全忙完。我怕云英作梗，天天裝成去農具廠上班，早出晚歸，該說什么說什么，該做什么做什么，直到接到入伍通知第二天早上走，也沒對她吱一聲。

走的那天早上我起得特別早，其實我一夜沒睡，眼睛一直朝那個小洞一樣的窗子望，等著天亮。天還沒亮，我就等不及了，把衣裳穿起來，手臉都沒洗就往外走。小屋里的東西一樣沒動，原樣放在那兒，怕稍微有一點動靜，云英看出什么有麻煩。我把被褥和幾本書帶上，一個小收音機留下，算給云英的禮物吧。她替我織的線衣也脫下來放在枕頭底下，穿在身上我總覺得怪不舒服的。出門時我腳步很輕，怕弄出響動，慌里慌張出了云英家門，一路向縣城方向走。天才蒙蒙亮，隊長上工的頭遍哨子還沒響，莊子還在睡夢里。此刻我身上到處是勁，兩條腿直往前奔，村莊小橋田埂一會兒都甩到身后去了，再向前就上大路。這時候天開始發亮，那塊長著紫云英的田就在前邊，我的心不知為什么砰砰跳了起來，生怕在這兒撞到云英。事情真的蹊蹺，怕什么偏遇上什么，遠遠地竟真的看到了云英，她蹲在地里，埋著頭在一片紫色當中，用小彎刀割著，身邊擱著一只很大的挎籃，里面已經盛了不少。我趕緊掉轉方向，繞過那塊田連跑帶溜上大路，走了很遠也不敢回頭看……

離開插隊的生產隊以后，我再也沒到那兒去過，只跟大貴偶有通信。可有一回探親，在縣城遇到大貴，說到云英，大貴的幾句話讓我呆住了。他說:云英真的是個好姑娘，他們是同學，他一直對她有意思，可她拒絕了，使他很沮喪。云英的拒絕不為別的，就因為他是支書的兒子。她不愿攀他家的高門檻。她對我是真心的，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當兵的事，就是她主動找大貴幫的忙。

天呀，事情原來這樣。我久久無語，禁不住眼中一陣濕潤，眼睛一閉，面前立刻升騰起一片由紫云英鋪成的紫紅色鮮亮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