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光的樹

十月十四日

第三天失眠了。

無論如何也難以入睡。其實，我身心絕大多數(shù)（幾乎是全部）都渴望入睡，惟獨那一小部分排除眾異，異常興奮。那不眠的一部分是不是身體中掌管“醒”的部件呢？不是“睡”不工作，只是“醒”沒有休息。

妻子就睡在身邊。女兒在對面的房間，房門口掛著“私人場所，請勿入內(nèi)”的字樣。

呵呵，對我們有秘密啊，關(guān)門就是有秘密，有秘密就是有不想我們知道的事，不想我們知道的就是我們不認(rèn)可的，那基本上就沒什么好事了。孩子就是孩子，總喜歡干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事，總以為不明說的事就是沒發(fā)生。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未發(fā)生的尚未發(fā)生。

天花板已經(jīng)有些破舊了，過幾天得叫人修理一下，否則一下雨便會措手不及。廚房的水龍頭還在滴水，好像就是這幾天的事，明天得擰緊一些。妻子前些日子說女兒想買件籃球衫。這年頭，女孩子的打扮越來越奇特，明天也得去給瞧瞧。再過幾天是妻子的生日了，要去看看有什么好東西。難得的休息日事還是不少啊。

另外，約定的日子要來了，我該怎么做呢？

十月十五日

又失眠了，第四天了，我到底在煩惱什么呢？

十月十六日

該死的，難道我要一直這樣下去嗎？今天是妻子的生日，我居然在考慮別的女人。妻子就在身邊，我卻不可以解釋，真是庸人自擾，作繭自縛啊。可后天就是約定的日子了，我去還是不去呢？

十月十七日

明天就是約定的日子了，已經(jīng)決定去了，哪怕只是要把事情說清楚。妻子已經(jīng)看出我心事重重，晚上失眠好像也略知一二了。不行，事情一定要解決。五年了，她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呢？

十月十八日

6：48

返回故鄉(xiāng)那座城市已經(jīng)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這次回來大概也不會呆太久吧。

7：35

我找個理由請了三天假，一個人踏上周二早上的火車，沒帶行李，早上起來就直奔火車站了。一個人乘長途列車實在令人快意。簡直就像在晃晃悠悠散步時被卷入歪曲變形的時空。這里邊絕對什么也沒有。沒有學(xué)生的預(yù)約，抽屜里沒有等待解決的問題，沒有無可挽回的復(fù)雜人際關(guān)系。我將這一切都拋諸腦后。

隨著列車的行進(jìn)，天空被入秋時節(jié)迷蒙的灰色涂抹得漸漸淡下來。窗外所見的永遠(yuǎn)是同樣單調(diào)而無聊的風(fēng)景。車開得再快也沒辦法甩掉這單調(diào)和無聊。相反，車開快得越快我越是陷入無聊和單調(diào)的中央。所謂無聊和單調(diào)便是這么回事。

我望了一會窗外，目光又落到車底。

8：11

我三十九歲，再過幾個月我的三十年代就要落下帷幕。這過去的三十年我究竟成就了些什么呢？相較于一事無成者，我努力拿到了不低的學(xué)位，獲得了安定的工作，組織起了和睦的家庭。這或許稱的上是“幸福”吧。

可是，什么是幸福又有誰知道呢？人們渴望幸福，希望幸福。和她在一起或許是幸福的。但是，虛無縹緲的幸福和琢磨不透的明天又有幾個人把握得了呢？

8：20

時間在飛馳，生命在流逝。我是否應(yīng)該用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生命來追求“幸福”呢？

8：28

即使在經(jīng)歷了五個春秋的今天，我仍可真切的記起那片樹林的風(fēng)景。

連日溫馨的霏霏細(xì)雨將夏日的塵埃沖洗無余。片片樹林疊青瀉翠，逶迤的白云緊貼著湛藍(lán)的天壁。朝陽透過層層樹葉一束束在地上映出斑駁的光點。樹葉的清香，雨后的淡香，女孩的體香混雜在一起。周圍不時有鳥的叫聲，倘若仔細(xì)傾聽，或許可以分辨出種類。但沒有人在意鳥兒的叫聲，我注意力早被眼前的女孩兒吸引了。

8：45

女孩兒的氣質(zhì)很特別。說是學(xué)生過于嫵媚，精于世故卻又顯得青澀。前一秒可能還是人盡可夫的放蕩女子，下一秒就可以板起臉，變成一位身份尊貴，不容褻瀆的貴婦。剛剛滿口瘋言瘋語，一轉(zhuǎn)眼語氣和神態(tài)就可以像是一個正與敵國交涉的外交官，嚴(yán)肅，莊嚴(yán)，不失禮節(jié)。她是人們嘴里的交際花，是人盡可夫的妓女。可我還是無可救藥的喜歡上了她。

在遇到她之前，我根本不會想到會有如此沉靜，溫文爾雅的妓女。我并不是瞧不起妓女，這也是一種職業(yè)，一個快速賺到錢的方法。我只是不喜歡她們妖嬈獻(xiàn)媚的神態(tài)，不喜歡她們粗魯放蕩的動作。盜亦有道，妓女也有上等下等之分。

9：00

我們經(jīng)常在那個小樹林見面。我可以清晰的記起她站在透過層層樹葉落下的陽光中輕輕的微笑，微微的啟齒，刀削般分明的嘴唇微微上翹，如合歡樹葉似的睫毛潸然垂下，散落在眼鏡前的幾縷細(xì)發(fā)隨著她細(xì)小的動作微微搖顫。

如此恬靜的少女，為什么非得從事那樣的行業(yè)呢？

9：23

車到站了。

還是回到了決定離開的故鄉(xiāng)。

城市的淡漠寫在每一棟水泥建筑上。一座弱肉強(qiáng)食的城市叢林。即使在這里生活過十幾二十年，我覺得自己還是很難融入這城市的血液。怎么回事呢？

通過空中飛鳥的眼睛，我從上空捕捉著都市的姿影。在廣闊的視野中，都市看上去仿佛是一個巨大的活物，或者猶如若干生命體糾結(jié)形成的一個集合體。無數(shù)血管一直延伸到無從捉摸的身體末端，血因此得以循環(huán)，細(xì)胞因此得以不斷更新。送出新的信息，回收舊的信息。送出新的消費，回收舊的消費。送出新的矛盾，回收舊的矛盾。身體隨著脈搏節(jié)奏而四處明滅、發(fā)熱、蠕動。維持生命的基礎(chǔ)性新陳代謝在不屈不撓地持續(xù)著。

都市發(fā)出的嗚嗚聲。沒有起伏的、單調(diào)的、然而含有某種預(yù)感的嗚嗚聲。

9：30

我到這里來見她到底算什么？難道想和她繼續(xù)下去？告訴她五年前不該不辭而別？五年前我就是以為感到危險才離開的，現(xiàn)在呢？難道危險就不在了嗎？我喜歡上了她，不可自拔的喜歡上了她，甚至想拋開一切和她在一起，我近乎本能的感到了“危險”。所以一言不發(fā)，幾乎沒有任何理由的帶妻子離開了這座城市。我當(dāng)時只是知道，要在自己還有一絲理智，一切還未毀滅之前逃離這兒。

她說過，做妓女一半是因為無奈，另一半?yún)s是自己喜歡。她總在追求新鮮有趣的東西，嘗試新的事物。她和我做愛，只是因為她覺得我這個人很有趣，但當(dāng)這種新鮮感過去之后，她會像拋棄別的男人一樣的把我扔掉。

我不可以讓這樣的事發(fā)生。妻子和女兒是無辜的。

可五年之后，我還是回來了。

9：41

她會不會來呢？當(dāng)時她似乎料到我會不辭而別似的，在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告訴我：如果沒有原因分開了，那大家好好考慮五年，五年，從你走的時候算起，五年之后，還覺得有興趣，就去最初約會的樹林見面。

也許這話她跟很多男人說過，但我還是來了。

9：55

感情這東西實在可悲，即使充滿了不信任，明明知道迷戀是錯中之錯，明明知道對不起妻子女兒，明明曉得對方?jīng)]有付出真情，可還是無法割舍。

10：00

時間還早。

我再次打量這片樹林。

這是世界無論哪個角落都存在的樹林，一切普通普通不足為奇。每個地方都有像這樣一個被人忘記的樹林。

地上落滿了水杉的葉子，下雨的緣故，踩上去松松軟軟的。落葉中間或有突出的石頭。樹干上全是灰塵。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幾乎全部枯黃了。陽光透過樹干上已經(jīng)不多的樹葉投射下來。整個樹林充滿陽光。清晨的薄霧已經(jīng)散盡，太陽光中間夾雜的灰塵仍如夢如幻。

是事實不是幻想，是理智不是瘋狂，是現(xiàn)實不是憧憬。

我曾經(jīng)用字體來歸納女人：隸書端莊風(fēng)韻，楷書秀美沉穩(wěn)，行書瀟灑自然，草書奔放熱情。妻子是隸書，她即是草書，也是楷書，隸書行書也兼而有之。變是她的色彩，幻是她的框架。這樣一個妖嬈的女子，不值得為她放棄一切，但我還是放下所有來了這里。無論借口如何，我都想見她，無論如何想見她，跟她說話。這念頭在一星期前就有，越來越明顯，越來越難以控制，一發(fā)不可收拾。看見她，我真會放棄一切嗎？

我以為目睹的東西，很可能只不過是我的錯覺，很可能僅僅是林間瀉入的光線在某種作用下?lián)u顫了一下、而那搖顫又反射到地面上。周圍依然被沉默支配著，但其深度和重量較以前明顯衰減和后退了。此刻，小鳥的叫聲傳來耳畔。若進(jìn)一步打磨聽覺，說不定會聽見路上往來的自行車聲、人們的交談聲、廣播里的天氣預(yù)報聲，甚至可能聽見面包片烤焦的聲音。充足的晨光無償?shù)厍逑粗澜缑恳粋€角落。

10：20

身后傳來了沙沙的聲音，我回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的一聲，向我的心頭傾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