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靜散文三題

花事

之一：馬蹄蓮

那是一盆馬蹄蓮，綠綠的葉，白白的花。像這樣，養在盆中、長在土里、有著潑剌剌的生命力的馬蹄蓮，還是第一次看到。此前，我只見過插在花瓶里的，有花無葉、有莖無根的那種，插花雖好看，可“青春被攔腰斬斷”對花來說未免有點不“花道”。若有這樣一盆“活”的馬蹄蓮供在案頭，自是養心又養眼。那養花人瞥見我暗含愛花之意，有意送給我。我卻膽怯了，沒敢收下這份禮，生怕養不活它。

兩年前，剛搬進新居，從市場搬回一批花，仿佛忽然間來了一群風格各異風情不同的女子，將一方小小天地映照得春光無限。自此，每天都要將屋里的花花草草巡視一番，如同一個老農檢閱他寄予厚望的責任田，或者是一位母親偷偷打量快要出落成大姑娘的嬌嬌女，那神情多少有點洋洋自得。時間不長，就發覺大事不好，先前或嬌嫩或深沉的綠漸漸地變了成色，然后，枯葉多了起來，再然后，竟三三兩兩地從萎靡不振到一病不起，直至玉殞香消。碩果僅存的幾株縱然生命力旺盛，卻也花容失色，或死或病。仿佛我是個惡婆婆，將原本鮮活美麗的媳婦折磨得不成人形。

從此不敢輕言養花。屋里的花盆漸次退出，喧囂一時的客廳和陽臺清冷起來，只剩些吊蘭、花葉芋等“命大”的品種。屋頂的花圃也成了兒子的試驗田，兩株玉米，三棵花生，他想種什么，就不問節令地埋下幾粒種子。花生沒收到，倒是收獲了幾只玉米。盡管被蟲子咬得千瘡百孔慘不忍睹，總算讓兒子在樓頂農莊里找到了一點成就感。

如我這般的摧花辣手，怎敢再將如此鮮活的花搬回家？養花人問明緣由，呵呵一笑：有生就有死，養不活再來換一盆呀。我剛剛養花時，也常常養不活的。淡淡一句，竟如翠堤春柳，輕輕的一拂，不經意地，就激活了一潭止水，舞出了一個春天。

于是又開始逛花市。

還是常常養不活。但是，再看見它們從鮮活走向枯萎，已沒有了當初的惶恐不安，更不會再有心灰意冷。我在心里對它們說，有生便有死，別怨我呵；我也對自己說，有生便有死，不要懊惱。這種感覺與面對一份感情有點小小相似。你想想，上帝已經賜予你一段情感，讓你品嘗到人生的至味，那么，當情感消失的時候，你還抱怨什么呢？上帝不可能給予你想要的所有，他已經給了你一個驚喜，盡管這驚喜過后是無盡的疼痛。

有生就有死。人們不會因為生通向死，就拒絕出生，盡管生是無法選擇的。同樣，有得必有失，有聚必有散，有合必有分……這些道理，說出來都懂，當局者往往心有不甘，且因此心生怯意。

因為害怕，所以拒絕……我終于沒有收下那盆我所心儀的馬蹄蓮。

之二：窗外的合歡

把家安到這個小區，看中的就是綠地多。當初看效果圖，密密地立著一排排綠樹，等房子造好，搬進去，才發覺遠不是那回事。平心而論，這里的綠地不算少，可惜多是草坪。草坪自然也是綠地，畢竟與綠樹環繞不可同日而語。草坪這東西，似乎不達到一定的面積，便形不成氣候。東一塊，西一塊，七零八落，一副想顯擺又力不從心的樣子。樹木就不同，一株，兩株，皆可自成風景。因此，我家窗下那株無名小樹，便常常得到我的“垂青”（我從五樓向下看，它是那樣的瘦弱矮小，盡管無不敬之意，視線卻不得不下垂）。昔人有詩曰：“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我常自嘲，幸虧買不起寶馬香車，否則這瘦弱一株怎堪系得？

兩三年過去，這株小樹漸漸長成，讓人驚喜的是，今年盛夏的日子里，竟開出了一簇簇緋紅的花。這不是合歡花嗎？這么長時間，我竟不知道它是一棵合歡樹！直到它開出花來。仿佛一個人，原本誰也不注意他，等到某一天，功成名就了，大家才趨附前來。這世上，人們總是愿意做錦上添花的事。我有點慚愧。幸好，在知道它是合歡前，我沒有一點點鄙視它的意思。

只認花不識樹，是因為它與我曾經見過的高大茂盛的合歡樹相差太遠。在南京讀書時，校園里有一株濃蔭蔽日的合歡，矗立在一個L形路口。天熱起來，合歡花開得熱鬧非常。一片灼人的緋紅。云蒸霞蔚。在芳菲稀缺的盛夏，是校園一景。我抱著書本從旁走過，常會駐足，仰面出神。在老照片中也曾見過合歡的身影。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四合院外，或胡同的拐角處，常會有一兩株挺拔的合歡，與榆、槐、法桐等樹，共同點綴京味濃郁的天空。

自從樓下合歡樹開花，我每天都會在窗前站一會兒，看看花，發發呆。這才發現，與我剛剛搬來時相比，它已經悄然高大了許多。樹干還算不上粗壯，只有胳膊粗細，但傘狀的樹冠已能形成不小的一片樹蔭，處在它庇護下的小草，比無遮無擋曝曬于烈日下的草兒鮮嫩得多。從樓上看下去，它的枝條幾乎完全被羽狀的葉片覆蓋，入夜時，這些對生的葉片會兩兩合上，如小時候父親種的含羞草一般，“合歡”之名大概由此而來吧?！昂蠚g”這個名字有點香艷，不免讓人想入非非，難怪很少有人種它于庭院，因而不似桂、槐等嘉木堂皇樹立。

我查了一下資料，發現合歡有許多別名，如絨花樹、鳥絨樹、馬纓花。沒見過的人，從名稱即可揣摩其形態?；ǔ视鹈珷?，不像那些常見的花，有分明的花瓣，它只有花絮。根部是白色，從根部向上，白色中洇出些水紅，向上漸漸過渡，那一點點紅益發真實清晰起來，到了花冠則成了一朵緋紅的輕云，像一團小鳥的絨毛，輕輕柔柔，絲絲縷縷，亦像馬轡頭上裝飾著的一簇紅纓子，或是扇墜上的流蘇。一陣風，一場雨，都會令她花容失色，讓人心生憐惜，想到“紅顏薄命”這個詞。

合歡是繡娘喜愛的花，“合歡花樣滿池嬌。用心描，數針挑。”合歡也常常是閨怨的引子，“惆悵彩云飛，碧落知何許？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此時，我站在樓上看下去，一朵朵緋紅從碧綠中跳出，如一只只赤鳥抖開絨毛。我不會繡花，與閨怨也沾不上邊，我想到的是《絲路花雨》中的英娘，那個頭梳唐式高髻，面戴波斯紗巾，腳穿唐式云頭鞋，身著幻彩喇叭褲，在盤子上翩翩起舞的波斯少女。我好像還能聽到環佩叮當的聲音。有了這一株合歡，小區里單調的草地似乎也不那么單調了。我不再抱怨這里的樹木太少，畢竟，往自家窗前一站，便能看到一株花樹，還有什么更值得慶幸呢。別處的樹再多，再大，風景再好，總歸是別處呀。

古詩云：“不如憐取眼前人”，套用一下，不妨這么說：不如憐取窗外樹。眼前的人，窗外的樹，那才是屬于自己的。

之三：十姊妹

一開始，我并不知道薔薇就叫十姊妹。薔薇是學名，我只知道它的乳名：十姊妹。

小時候，父親種有許多花。海棠、月季，臘梅、迎春，含羞草、白蘭花，從我的童年一直開到少年。印象最深的有兩種，一種是父親的同事從西藏帶來的種子，現已忘了叫什么名字，鉆出地面后就瘋一般地往上竄，細細的桿，因為種了一大片，遠看像一畦蔬菜。一陣大雨，一陣狂風，弱不禁風的細桿就會倒下一片?？偹汩_花了，在桿的頂部，只一朵，有點像現在花店里常見的扶郎花。

還有一種就是十姊妹了。那時候哪知道十姊妹就是薔薇呢？那時候的我對薔薇是多么神往啊?！八N薇薔薇處處開”，這是怎樣的一種花呢？名字這么好聽，寫出來，看著又這么漂亮。這薔薇顯然很讓年少的我牽掛了一陣子。要不，我怎么會把它寫進作文里呢？我記得那篇作文的題目是《我的家》。為了讓我的家很有吸引力，我杜撰了一個細節，“你一進我家，首先會看到院里盛開著一叢叢薔薇，它們在風中搖曳著，歡迎你的到來?！睂τ谖业摹岸抛保沂怯悬c惴惴不安的。我害怕哪一天老師來家訪，看不到薔薇。

現在看來，那時的擔心毫無必要。因為家里確確實實有一大叢薔薇。只不過，那時只知道那叢花叫十姊妹，而不知道它就是我心馳神往的薔薇罷了。若干年后，當我從植物園得知，薔薇就是十姊妹的時候，我一下子釋然了，原來薔薇一直在我身邊啊。曾經那么神往的東西原來一直就擁有的啊。

十姊妹的枝條很柔，但不弱。叢生的枝蔓恣意狂放，開起花來也恣意狂放。恣意狂放的十姊妹常常讓我想到兩個詞———一個是“如火如荼”，一個叫“云蒸霞蔚”。往往是三五支、八九支開成一簇，一條枝藤上會開上好幾簇，而幾乎沒有一條枝藤是甘于寂寞的，都是要竭盡全力地開放的。這邊還在開著，那邊的花骨朵又迫不及待地登場了。十姊妹的枝葉與玫瑰很像，花型比玫瑰要小得多，但是比玫瑰“潑”，河邊、墻根、石縫，不拘肥瘠，隨遇而“放”。如果說玫瑰是濃妝艷扮的嬌小姐，十姊妹就是小巷深處尋常人家的女孩子，自有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清新之美。玫瑰是用來欣賞的，十姊妹卻是可以做朋友的，可以跟它交換心思的。

在十姊妹開花的半個多月里，附近的一幫女孩子常會來看花。其中就有隔壁的春兒。春兒喜歡摘上一兩簇，回家養在麥乳精瓶子里。麥乳精相當于今天的安利蛋白粉一類營養品，是她哥哥吃的。春兒的哥哥是家里的王子，好吃好穿的都盡著他，全家都指望他能成大器。春兒是老小，卻享受不到老巴子的待遇，平時反倒要像個姐姐一樣照顧哥哥。春兒顯然是營養不良，身高遠不及同齡人，又瘦又小，可是春兒沒有一點怨言。她覺得，哥哥是男孩子，當然要寶貝一點。

春兒成績好，初中畢業考的是高分，可是高中錄取通知書攥在她媽媽的手里一直沒拿出來。就那么點錢，要留著給哥哥上學呢。怎奈麥乳精下了哥哥的肚，只長身體不長腦子，勉強上到高中畢業便回家了。

春兒上班了。做臨時工。換過很多工作，都很辛苦。文化低，能找什么好工作呢？工資雖然少，春兒卻全都交給了媽媽，哥哥結婚要花錢呢。這些都是我聽奶奶說的。自從我們搬離了老屋，幾乎是見不到春兒了。只是每年十姊妹花開時，會想到她。

后來聽說，春兒嫁人了。春兒個子小，持家可不孬，小日子過得雖不寬裕，卻也和和美美，還時常抽空回娘家打掃漿洗。“春兒孝順啊。秀英這個女兒，真是修得來的?！鄙洗位丶?，奶奶對我說。秀英是春兒媽。

早晨上班，發現小區的圍欄上，十姊妹開成了一面墻。枝蔓柔軟，卻堅韌異常?；ǘ潆m小，卻鮮艷明媚。不知怎么的，看著十姊妹，眼前浮起的竟是身形瘦小卻似乎永遠壓不垮的春兒。

缺席的魅力

會議開始了，主席臺正中的位置，空著，頭頂上方射燈直打在席位上，明亮而顯眼，遠遠望去，會議主席臺像一個缺了門牙的大嘴，張在那里。主持人在公布議程前說，由于什么什么重要原因，今天某某長不能到會。顯然，某某長就是主席臺上那顆缺掉的“門牙”。有趣的是，以前曾在大會場聽過某某長作報告，印象并不深刻，而今天某某長成了“缺了門牙的大嘴”倒給我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生活中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遲到的學生單獨走進課堂，要比正點進課堂更吸引老師與同學的注意力。在一個發言必須說空話、套話的場合，不發言要比發言得體并令人覺得可愛。印象里不知是哪個大師說過這樣的話：在不允許說真話的前提下，最好的選擇是保持沉默。還有，單位里民主測評工作優劣，經常是少做事的人得票多，多做事的人得票少。這些，或多或少都體現出缺席的魅力。

日前，在書店讀到珠海出版社2002年11月出版的工具書《諾貝爾文學獎百年百影》，因其有資料價值，很自然就把它納入自己選購的書堆中?；丶乙豢矗胖肋@書的準確性有問題。自1901年首次頒發諾貝爾文學獎以來，截止這部書出版，百年間（除了兩次世界大戰期間，有7個年度中止評獎，另有4個年度分別有兩位作家同時得獎）共頒獎94次，有98人得獎。然而，這部書上只頒獎93次，計97人。奇怪。這個獎項好像不是地球人頒的，要不怎么憑空給減掉一人次？原來，該書作者把2000年那次頒獎給省略掉了。該年的獲獎者是一個法籍人士，原來曾是中國的公民和中國作家。這樣一說，大伙兒都明白，該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給的是華裔法籍作家高行健。作為工具書，這樣做無疑是不恰當的，工具書記載的是事實而不是評價。你可以評價諾貝爾文學獎100年來有93次（97人）是夠格的，唯獨2000年這次法籍人士高行健的獲獎是不夠格的，卻不能抹去100年來有94次（98人）獲獎這一事實。這就好比歷史人物在歷史事件中留下的照片也是歷史的產物，文革期間，流行給歷史人物相片打叉叉，這還算好，歷史真相還在那里，到了把歷史照片上的人物從歷史中摳掉，就有點過分了。這樣的做法其實一點也不明智，有點像鴕鳥，也有點像掩耳盜鈴。我不知道該工具書這樣去編的目的是什么?？陀^上，它只是讓有心的讀者更加地去關注并研究被除名的那位2000年獲獎者。

這正是缺席的魅力。

盲道

書店門口，停下電動車。很少來這家書店。書店門口沒有專門停車場地，一溜的自行車、電動車、摩托車都放在人行道上。這條路前幾年重修過，設計得頗周到，帶了盲道。可又似乎不那么周到，盲道太靠邊了，停的車輛正好占了半條盲道。我把車盡量往大路邊上靠，希望能讓開盲道。還是占了一點。再看看左右，我發現，就算我讓開了，這條盲道也還是障礙重重。除了門口的一排自行車電動車，附近還有一個占了盲道的電話亭，再往前，又是一家企業產品宣傳臺。

盲道是給盲人走的，要是有個盲人過來，撞到這些障礙物可怎么辦？這么一想，心就拎了起來。回去的路上，我特別注意盲道，看看有無盲人經過。如果有，我想我會提醒他們，不要過于相信盲道，多數盲道是走不通的。

可是一路走回來，竟沒有發現一個沿著盲道走路的盲人。我恍然大悟：盲人們早就知道，盲道是不可信的。他們或許上過盲道的當。他們或許早已相互轉告：千萬不要走盲道。就像天空中飛過的鳥，一旦發現險情，就會向同伴們發出警告。

我所在的這個城市，其建設可用“日新月異”這一用濫了的詞來形容。新修的路上幾乎都設有盲道，人文關懷的氣氛越來越濃。可是，一條條盲道成了盲區，盲人從不光顧，呼之“盲道”，不知名不副實，還是名副其實。

事實上，我們生活中這樣的盲道還有很多。大到法律條文，小到規章制度，你說沒有吧，它都有，你說有吧，發揮的用處卻不大，某些問題嚴重的地方，幾近于一紙空文。

比如環境保護，政府有主管部門，排放有技術指標，卻廢水照流，廢氣照排，廢渣照倒。某些地方政府為了“政績”抓“引資”，美其名曰“筑巢引鳳”，實際操作上卻有奶便是娘，環境污染程度全不考慮，這哪里是造福一方，簡直是遺禍后代！

又比如樓市，近兩年價格瘋漲令人瞠目，甚至一部分白領階層不敢問津。于是，有了“國八條”、“國六條”等調控政策出臺，其中尤以“國八條”的姿態最強硬，要求控制房價漲幅。其結果怎樣？僅2007年，許多大中城市一二手房價格飚升近一倍！

這樣的話題也許有點大，打住！讓我們還是回到眼前的“盲道”。我想，如果我們不是把修建“盲道”作為解決問題的終結，而是僅僅作為開始，使“盲道”真正成為盲人的通道，端的是一件多么陽光燦爛的美事呀！反之，“盲道”僅僅徒有其名，空空地擺個架子在那兒沽名釣譽，并由此而形成一種虛浮不實的環境氛圍，其危害性將會多么巨大呀！

眼光又落到了車簍里，那里有剛給兒子買的書，書上一定寫著許多人生的道理吧。但我想，如果我們說的跟做的始終這么脫節，這些道理會不會也是另一種“盲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