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郵咸鴨蛋
我的家鄉高郵是著名的鴨蛋之鄉。還記得有一首民歌是這樣唱的:“高郵麻鴨肥耷耷吶,膘肥那個體胖個兒壯;生下鴨蛋圓溜溜吶,溜圓那個里面有雙黃……”據江蘇邑縣風物叢書《高郵》中記載,1957年,全國民間音樂、舞蹈調演時,這首由高郵民歌手演唱的《數鴨蛋》,以其詼諧、風趣和濃郁的鄉土氣息,聲振京華,敬愛的周總理看了也高興地笑了。
高郵鴨蛋確實為我的家鄉爭了不少的光。記得1968年春天,我第一次到蘇南岳丈家,當時家境貧寒,買不起像樣的禮品,父母說,那就帶點鴨蛋吧。于是,家人便把鴨欄找了個遍,又和鄰居家借了一些,終于湊齊了10斤。我還以為這點禮太寒磣呢,哪曉得岳丈全家人高興得不得了,岳母更是臉上笑成一朵花,說:“哎喲,從沒見到這么標致的鴨蛋!不愧是高郵的!”一晃30多年過去了。去年我到廈門出差,當地的同行聽說我是高郵人,多露出驚羨之色說:“你們那里出咸鴨蛋!”好像我們高郵就只有咸鴨蛋似的。
高郵咸鴨蛋如此盛名在外,且經久不衰,著實讓我興奮。
高郵是蘇北里下河地區的一個縣級市,東臨興化,北接寶應,大運河往西是一片煙波浩淼的高郵湖。境內河渠溝汊縱橫交錯,更有大片大片的蘆葦蕩分布其中,水草叢中魚蝦、螺螄特別多,是野生鳥禽和水生動植物生存繁衍的天然場所。許多人只知道高郵咸鴨蛋個大、味鮮、雙黃多,卻不知道與這里優越的自然環境有關。粗略說來,原因有三:
一是鴨種不同。早在800多年前,高郵人民就在長期的勞動實踐中,培育出了高郵麻鴨這一優良品種,它與北京鴨、紹興鴨并稱我國三大名鴨,而以高郵麻鴨為甚。這種鴨體形大,身軀長,覓食力強。其中頭頸粗壯、羽毛深墨綠色帶光澤、嘴青綠的是雄鴨;方頭大眼、頸部纖細、米湯色或醬色羽毛貼身的,便是母鴨。雄鴨每只重達3.5~4公斤,母鴨稍次,也有3~3.5公斤。這是北京鴨和紹興鴨所不能比的,所以也是高郵鴨蛋與眾不同的前提條件之一。
二是野食、活食吃得多。高郵麻鴨大都散養在蘆葦蕩里,菰蒲叢中,也有放養在內河里的。由于魚蝦、螺螄多,而且是活食,加之鴨子覓食量大,故長膘快,體格壯,能多下蛋,下大蛋,下雙黃蛋。高郵鴨蛋一般六、七個就有一斤,顏色呈青綠色或亮白色,很惹人喜愛。
三是把好腌制關。咸鴨蛋的腌制不難,沒有多少深文大義;但如果腌制“走手”,也會造成太咸或太淡,甚至腌成“黑心蛋”,那蛋黃里就沒有油了。小時候,每到春天或秋天,我就幫母親腌咸鴨蛋。先是把鴨蛋一個一個洗干凈,仔細挑出其中的破殼蛋(破殼蛋不能腌,否則一只破蛋能帶壞整壇的蛋),再放在太陽底下曝曬半天或一天,然后用適量鹽水拌的黃泥逐個把蛋均勻地滾一下(也有直接用鹽水腌制的),最后放進壇子里,大頭向上,每隔五、六天再翻動一次,動作要輕,不能把蛋碰破。一般一個月左右即可食用。腌得好的咸鴨蛋煮熟后切開,蛋黃似朱砂,紅通通嫩汪汪油滴滴的,樣子極誘人。據有關史料記載,300多年前,大文學家袁枚到高郵時,對高郵咸蛋贊不絕口,他后來向人介紹說,咸鴨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紅而油多”,“席間先夾取以待客……”
高郵咸鴨蛋中,也有雙黃的,這更是鴨蛋中之精品。雙黃鴨蛋是因為鴨子食精、食猛所致。它有鵝蛋那么大,但比鵝蛋蛋殼質細、光亮;其中部有一道凸起的圓箍;切開,兩只蛋黃緊連在一起。但吃起來的味道與單黃的并無二致,只是好看而已,又因為數量稀少(只占蛋總數的百分之一左右),所以本地人和外地人常把雙黃鴨蛋作為饋贈的佳品。
幾年前,高郵市曾舉辦過一次“鴨蛋節”,使本來就頗負盛名的高郵咸鴨蛋更加被國人青睞。但冒牌貨也接踵而至。這幾年,我在出差途中,經常看到有些商店門口插著“高郵咸鴨蛋”或“高郵雙黃蛋”的貨標以招徠顧客,細看根本不是高郵咸鴨蛋。難怪有些外地朋友對我說:“很想買你們高郵的咸鴨蛋,就怕買不到正宗的?!泵芭频南跳喌爱斎徊荒芎驼诘母哙]咸鴨蛋相比,所以必須堅決取締。朋友的話也說明,盡管時下人們吃的東西很多,但高郵咸鴨蛋還是普遍受到消費者歡迎的。
蘆葦場的美
我的家鄉高郵,不僅有豐富的水產品資源,而且風光特別的秀麗。蘆葦場就是這樣的一方“風水寶地?!?/p>
蘆葦場在高郵縣城以北約50公里處的界首鎮西邊,中間隔著一條大運河。去年秋季的一天,我和幾位朋友從渡船上過去,在大堤上站定,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驚駭了:哦,這就是蘆葦場么?何等的一方天地呵!她靜臥在煙波浩淼的高郵湖之濱,說是“場”,不如說是一片巨大的綠洲。遠遠地望去,翠綠的蘆葦起伏著,一直綿延到遠方與天際接壤;而懸在半空中的蘆花,則與陽光交相輝映,一波接著一波,白如浪,白如雪……
喜歡上這地方了。
我們跳上一條機帆船,“突突突”地順著河道開出去。水上“阡陌”,也如城里的馬路,縱橫交錯,每條都筆直如線,不同的是,這里滿眼是綠:河水碧綠,蘆葦碧綠,菱葉碧綠,荷葉碧綠……感覺中,連風和空氣也好像是綠的。我記起了朱自清的那篇《綠》:“那醉人的綠呀,仿佛一張極大極大的荷葉鋪著……”其實,蘆葦場比起梅雨潭不知要大多少倍,且綠得更質樸,更自在。人置身在這樣的環境里,仿佛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隱退了,只剩下了綠色。綠色是生命的顏色,綠色充滿著生機和活力。它是美的綠洲,也是棲息心的港灣呵!
船在蘆葦場的縱深處行進著,越是向前,越是靜謐。抬頭望天,天是染過的藍,幽邃而浩瀚,幾縷白云悠閑地游走;俯首看水,水在靜靜地流淌,偶有凋謝的荷花花瓣散落水面,十分斑斕。草叢深處,不時地冒出幾聲“咯———咯———”的蛙鳴;黑影劃過,是飛去鳥兒的投下的影。遠方一座座風車在歡快地旋轉著,把這片綠洲襯托得更加風情萬種。此處雖沒有“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氣勢,卻有“雉啼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境。這和城市里的繁華喧囂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多好呀!我伏在船邊,一邊欣賞著身邊無邊的綠,一邊貪婪地享受著周圍奇妙的寧靜,覺得腦子里雜念濾盡,通體有了玻璃般的透明;又像鳥兒飛進密林,自由極了,寧馨極了!
蘆葦場作為全市的特種種養基地,建于1979年。她以蘆葦為基礎,但稱得上“龍頭”的還是養殖業。這里不僅盛產菱、藕,也養魚,養蝦,養蟹,養鵝、鴨,養珍珠……船在蕩里航行時,不時有一張張巨大的漁罾伸出水面,還有絲網籠罩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空中,里面養有各種鳥、禽,也有湖蟹。由于空間大,各種各樣的鳥兒在網里飛來飛去,如同在廣闊的藍天翱翔一般,無拘無束。船工告訴我,他們每年的養殖業產值都在數千萬元以上。嗬,多么妖嬈的地方??!無意之間一轉身,瞥見一群鵝簇擁在一處高坡上。有趣的是,它們都把一條腿縮在翅膀下,只讓另一條腿支撐著碩大的身體,就像故意在練“一腿功”似的,我朝它們揮手、吆喝,它們卻領會錯了,趕忙伸長脖子,放下另一條腿,紛紛躍入水中……
午餐是在蘆葦蕩中的一條大船上吃的。這更是享受大自然野趣的“點睛之筆”:一群人圍坐在船頭,天上鳥在飛,水里魚在游,桶里對蝦蹦,艙里螃蟹爬……一切都是就地取材,要吃多少有多少,價格也便宜。我們一邊喝酒,一邊吃菜,一邊聊天,其樂融融。酒過半巡時,船主端上來一條大鱖魚,足有五斤多重,是剛從水里撈上來的,單“魚花”就盛了滿滿一碗。更有一大臉盆煮得鮮紅的螃蟹,每只都有四、五兩重,其色其味都極誘人。幾位外地朋友大快朵頤,滿臉放光,連說:“哎,好吃!好吃!”此時此境,哼起曹操的詩:“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似覺縹緲,而吟哦歐陽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的名句,則更能表達胸臆。嗟乎!我們是完完全全地陶醉在這綠色的懷抱中了。
這天,我和朋友是怎么回到城里的,印象不深了,但臨別時,船工的話還句句記得。他說:“我們這里一是環境美,二是特種養殖多,加起來叫特色美?!迸叮疤厣馈薄刑厣沤忻?。多么恰當而又有意思的概括!
“吃咸”
我至今還把吃菜叫作“吃咸”,幾十年都是這樣的:家里來了客人,我會問妻:“哎,有咸嗎?”要是飯前飯后遇見熟人,我也會問人家:“今天吃的什么咸?”“咸”字我也不讀xián音,而是讀成hán(寒)。別人可能不懂,吃菜怎么叫“吃咸”呢?———哎,我一直就這么叫,我老家的人也都這么叫。
老家類似“吃咸”這樣的俚語多著呢,如把姑母叫作“擺擺”,把下雨叫作“哈雨”,把下地干活說成“做松活”,把請人幫忙說成“駕駕事”,把女人偷情說成是“找孤佬”……至于什么時候開始這樣說的,為什么要這樣說,不必追根究底,估計家鄉人誰也答不上來。家鄉就習慣這樣說,并且一代一代地往下傳,這就叫一方水土育一方人吧。
我頭腦里保留著很多很多家鄉的俚語。盡管當過多年的兵,盡管這些年一直不離在外面闖蕩,可家鄉的俚語總是丟棄不了。所以,到外地出差,往往和人家說不上幾句話,“底”就露出來了。人家問:“坐的飛機還是坐的火車?”答:“火qiè(切)”。又問:“幾點鐘到的?”答:“6點。”———“6”我念成“lù(鹿)”……于是,熟悉我們這一帶的外地人就會問:“你是蘇北人?”甚至一步到位:“你是高郵北邊的?”嗨,一猜就準。鄉音重,學說普通話就比較難,弄不好,就成了“四不像”。91年洪澇災害時,家鄉有位父母官發表電視講話時,普通話夾著家鄉的俚語,把莊稼全部下水說成“海海下水”,至今還被人笑談不衰。這都因為鄉音根深蒂固的緣故。所以,我在孩子很小的時候,就動員他們學說普通話,這也叫“從娃娃抓起”,我不希望把太多的家鄉俚語“遺傳”給孩子們,因為這對他們今后走向社會從事交際有好處。但我也只是用“手電筒”照孩子,我自己普通話就學不會,講不好,因為畢竟到了這個年齡,畢竟老家的鄉音已經入腦入心入肺。
家鄉話中,我最常說而又保持著“原汁無味”的,還是“吃咸”?,F在我南京和丹陽的親戚都已習慣了,不再覺得新奇,因為平時聽我說得多了。但到了外地,還是免不了尷尬的。去年,我到大連參加一個筆會,當地的同行用海鮮招待客人,我見桌上擺滿了盤子,一激動,家鄉俚語又脫口而出,我說:“啊呀,哪用這么多咸!”同桌的文友們一怔,問:“你說什么?咸?”我說:“哎,我們家鄉吃菜就叫吃咸?!彼麄兟犃?,就笑,就一遍又一遍地學我的腔調:“吃咸,吃咸,吃咸……”
愛說家鄉俚語,既是習慣,也有情感方面的原因。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何況家鄉俚語也是家鄉的一種“特產”,一種別具一格的鄉土文化。最近央視“藝術人生”欄目介紹歌唱家那英。那英和主持人對話時,不時地從口中冒出一兩句“旮旯”之類的東北方言,把全場的人都逗樂了,我也跟著笑,相信那英的家鄉沈陽人聽了也會眉飛色舞的。記得已故的高郵籍著名作家汪曾祺,他每次回家鄉時,也能說一口“標準”的高郵話,他寫的故鄉題材的小說、散文,里面就有許多家鄉的方言俚語,難怪家鄉人讀起汪氏的文章來,有如入其境、如見其人、如聞其聲之感,覺得韻味十足,妙不可言。
家鄉俚語,是含在游子嘴里的“口香糖”,嚼著它,你會甜甜蜜蜜地跟著它的氣息,回到了童年,童年的風,童年的雨,童年的伙伴,童年的狗叫蛙鳴……家鄉俚語,是握在游子手中的“介紹信”,憑著它,你在外地漂泊時,能欣喜地覓到知音;回到老家時,憑著它,你可以毫無顧忌地穿村入戶,隨遇而安。去年我回老家看看,盡管老家已經沒有我的直系親屬,過去知道的鄉鄰大都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健在的人中有幾位幾乎辨認不出來,對他們的后代子孫更是陌生,真有點“兒童相見不相識”之憾;但鄉鄰們聽我還是滿口濃濃的鄉音,還是一口一聲地稱呼他們“大大”、“擺擺”、“姑擺擺”,就很感動,這個邀我到他們家坐坐,那個拉我到瓜棚里談談。尤其吃飯時,聽我說:“啊———這么多咸!”“嗬———這咸燒得真好吃!”他們就高興得不得了,說:“嘖嘖,小毛(我的乳名)還一點沒變!”于是,飯桌上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其樂融融???,家鄉話就有這么神奇的親和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