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麥子上了場、進了倉,日子伸了個懶腰,一晃就到了六月六。這時辰,是蘇北里下河農村一年中最忙碌的時節。
農家小院里,白白香香的梔子花嬌羞地從院墻里向外探出頭來,暗香撩撥著人們的嗅覺,忙碌的農人聞著這沁心肺腑的香氣,不由放慢了匆匆的腳步,小心地摘下一朵放在鼻子下使勁嗅著,滿臉的陶醉。
村街小巷、場頭田間,婦女們興奮中又交織著復雜的喜悅打著招呼:“要開秧門啦!”
是啊!梔子花開了,“秧門”開了,栽秧的季節來到了。
地里的抽水機日夜不停地歡叫,把大河、小河里的水抽上來,灌到被犁鏵翻開后曝曬了好幾天的麥茬地里。緊跟著,手扶拖拉機在水田里來回地耕作,屁股后面兩根拇指粗的麻繩拖著長刮板,一個精干的漢子站在上面,指揮著車手平整水田。黃昏時分,平原終于安靜下來,遼闊的田地被一條條高不盈尺的田埂分割成一塊塊人工湖,從空中望去,它們如鏡子一般鑲嵌大地上。
四更天的光景,空中滿是濕漉漉的霧氣,婦女們來到很遠的秧池里拔秧了。田野里很安靜,人們坐在秧凳上,小聲說著話,手里拔秧苗的動作飛快。等到東方一輪紅日升起,秧池里的小秧已全部拔完。小秧被稻草捆著,一簇簇聚在一起,等待著與秧池的最后分別。
打秧的漢子撐著小船,搖著大櫓來了。他們用大手把秧苗拎起來放入船倉。婦女們帶著秧凳跳上船,洗了手,開始吃早飯。盆子里擱著黃爽爽泛著油亮的糯米糍粑,鋼精鍋里是煮熟的紅豆粽子,大牛頭盆里盛著清清爽爽的稀白粥,大號山洪碗里裝的美味香辣的里下河小吃“吊吊仙”……她們胃口大開,一邊呼啦啦吃,一邊拉扯著家常里短,不時有笑語傳出,化開了河面上的霧氣。河里的魚兒也被這笑聲感染了,不時躍出水面,濺起一朵水花,蕩開一圈圈的漣漪。打秧的漢子撐著船、搖著櫓,哼著小曲穿行在彎彎曲曲的小河上。
船行到田頭,插下長篙上了岸,打秧的漢子忙開了。他們把船上的小秧苗裝在擔子里,往大田里挑。田埂上很滑,他們使勁地抓緊了擔繩,竭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光有力氣而缺乏經驗的“楞頭青”,常常腳底下一滑,連人帶擔子倒進水田里,糊了滿臉滿身的稀泥,笑翻了一田的人們。漢子們把擔子放下后,開始打秧。手里拎起一把秧苗,呼地一下甩向遠處。這可是門技術活,老練的打秧人拿捏得恰到好處,秧苗落下后,穩穩地站在水里,一行行、一排排,像被檢閱的士兵。
打好秧苗后,婦女們兩人一組拉秧繩。秧繩纏在一根木棍上,圓滾滾、胖乎乎地,像舊時的紡棰。一個婦女把木棍一頭插在田埂上,然后開始松秧繩;另一個提著秧繩,像放風箏一樣繞到水田的另一頭,拿著一把秧尺,蹲下身子,在田埂上做記號、對距離,然后拉秧繩。為了調好尺寸,田埂兩端的婦女還不時,用雙手挽成喇叭大聲提醒對方:
“銀風姐,向南邊去一尺!”
“粉蓮嫂子,再向北移一點!”
“……”
拉好秧繩后,就開始正式“下趟”栽秧了。從左到右,婦女們站成一排,推舉其中插得最快最好的巧媳婦或是壯大嫂領頭下去栽,這叫“拿上趟”,是對她能力的肯定。謙讓一番后,其中做“上趟”的那個跳下水田動起手,接下來婦女們一個個下水,做了“二趟”、“三趟”……一塊水田的面積要是超過十畝,幾十個婦女一起下趟,遠遠望去,像一排被風吹彎了腰的楊樹,場面很是壯觀。
婦女們一只手分揀著秧苗,另一只手迅速地下插。栽秧的最怕碰到“牛肉秧”,秧苗的根須像筋條遍布的牛肉,糾纏不清,很難清理。不同品種的秧苗栽插時有不同的要求,“南優”是四棵一排,梗稻都是六棵一排。栽秧的婦女們叉開雙腿,手里在忙,兩只腳在水田里交替著向后移著,動作嫻熟而輕快,像是一批輕歌曼舞的演員。水田里有麥田里原來的墑溝,拖拉機未完全耙開,秧苗要是插到上面,就顯得飄,得用力摁進泥土里。要是有新媳婦攤上了這塊地,就有大嫂打趣她:“這頭胎怕是個丫頭,要吃糖呢。”插秧的婦女們不放過水田的各個角落,連靠近田埂的最邊上都要插上秧苗。“栽秧栽到邊,線香換支煙”,上了年紀的老年婦女用這句農諺教育自己的女兒或媳婦,意思是過日子要精打細算,那栽到田埂邊上的秧苗將來長大了變成稻谷,能換來家里燒的香火和男人們抽的香煙。這是數代農人們活出來的哲理。
太陽升高了,慢慢顯出了火辣,田里的水開始有些微燙。不知不覺間,婦女們已經下過好幾趟了。她們一直弓著身子、屁股朝天,手不住,腳不停,時間長了,腰上那一把就開始酸疼。人畢竟不是鐵打的,開始有點累了。
這時,不知哪個角落有人哼起了栽秧號子,聲音很輕,像哄自家孩子睡覺的搖籃曲。立即就有人應了,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在平原上彌漫。
水鄉婦女都有著一副嘹亮的歌喉和一肚子的栽秧號子。不信你聽“上趟”的那位扎著紅方巾的少婦在唱:
號子好打口難開粑粑好吃磨難挨米飯好吃田難種櫻桃好吃樹難栽
另一塊水田里立即有個健壯的大嫂接了下去:
要吃米飯把田種要吃櫻桃把樹栽號子聲響人添勁滿田黃秧一排排
……
田野像燒滾了開水鍋,熱鬧起來了。婦女們口里在唱,手上在插,腿不酸了,腰也不疼了。栽秧號子是農家那下飯辣辣的朝天椒、是開在院子里隱著暗香的梔子花、是抹在太陽穴散著薄荷味的清涼油,一下子驅散了人們身上的疲勞。
號子聲從這塊水田響起,在另一塊水田應著,隔著小河飄過去,飄到另一個村莊、再飄向很遠的東西南北。這時,從田間的一角傳來一聲悠揚的號子,那樣的親切,那樣的醉人,尋聲望去,原來是站在最“下趟”已經見了孫子的一位老奶奶在輕唱:叫啊我這么里來
我啊就來了
拔根的蘆柴花花呀
清香那個玫瑰玉蘭花兒開
蝴蝶那個戀花啊牽姐那個看呀
鴛鴦那個戲水要郎猜
小小的郎兒吶
月下芙蓉牡丹花兒開了
……
田野里一下子安靜下來,人們在靜心諦聽這優美的、原汁原味的小調,這千百年流傳下來的栽秧號子。蘇北里下河地區是《拔根蘆柴花》小調的發源地,是栽秧號子的故鄉。奶奶用不關風的嘴咿呀地哼著,她是不是在回憶曾經的青春、曾經的情郎?
坐在田埂上抽煙歇晌的打秧漢子聽呆住了,“豐收”香煙燒到手指也不曉得疼痛,水田里的胖大嫂掃他一眼喊道:“打秧的,甩把秧來!”漢子一下子“驚醒”,臉上堆起壞笑,拎一把秧苗甩過去,不偏不倚,“叭”地一聲,秧苗在胖大嫂的兩腿間站穩,爆起一朵水花,胖大嫂胯間一攤泥水。胖大嫂惱了,白他一眼,口里嗔罵:“腦子里散螞蝗籽啦,眼睛長到褲襠里去啦。”“哈、哈……”水田里浮起一片歡聲笑浪。
太陽西下,大地涂金。原本鏡子般的水田像被馬良的神筆點了,成了一片綠毯子似的草原。婦女們收起秧繩,坐在船上洗著泥腳,拍打叮在腿上大半天吸足了血的螞蝗,搓成一個個小圓球彈進河里。打秧的漢子撐了船、搖著櫓,載著她們,帶一路歡笑回家。
童年的碓聲
常常有一陣陣沉悶的“嘣嘣”聲從記憶深處蹦出,讓我回憶起一種叫做“碓”的農具來,想起幾十年前故鄉的人們踏碓的場景。
幾十年前,莊上有好幾個碓,尤以老莊子南面“米師傅”徐三尺家的碓最為好使,當然,人氣也就最旺了。
每到端午節前或是進了臘月奔大年時,母親總會淘上一簍子糯米,爽干后,拿到離家不遠的“米師傅”徐三尺家,用他家的碓,把糯米舂成白粉,然后做年糕、大圓子、小圓子,香一家人的嘴巴。
我家住老莊子上,巷子向南走上二十幾步,再拐彎向西二十來米,就到“米師傅”家了。從他家北門進去,穿過堂屋,走過小小的天井,南面一臨河的草房子就是他家的碓房。
雖說是碓房,東面還壘了大土灶,旁邊堆了許多燒草,向西空著一大片地,靠近西墻就是人們踏碓的地方了。那時候,“米師傅”也是四十大幾的人了,他家祖傳是木匠。聽米師傅說,此碓還是從他爺爺手上傳下來的,說起這碓,真是有年頭了。
靠南墻根是“碓坑”:一塊石頭鑿空安在泥土地里,方方正正地,估摸有尺把深,平時被灰塵、米粉的殘渣蓋住,用小笤帚掃干凈了,就可以看清楚青白的石頭模樣來。
碓坑上是“碓板”,長不到兩米,寬不盈半尺,最前面開一小口,中間榫進一石棒,這就是“碓嘴”,碓板尾部半米處擱在“碓凳”上。碓凳很簡單,兩根半截木樁埋在泥土里,木樁上方各有一孔,一根圓木棍穿在兩孔里,因頭重腳輕,碓板一頭擔在碓凳上,一頭就扎到碓嘴里。從“米師傅”的爺爺始,這塊碓板就被莊人你一腳、我一腳地輪番踩踏,碓板被磨得如青銅鏡一樣發亮。
踏碓前,先把糯米倒進碓坑。站在碓板上的踏碓人,為了保持身體平衡不至于從碓板上掉下,兩手要抓住一根從房梁上垂下來的麻繩,前腿弓起、用力,后腿盡量伸展開,身子重心先放在后腿,讓碓嘴揚起,重心再前移,前腿用力壓下,碓嘴重重地砸進碓坑,周而復始,“嘣嘣”有音。此時,主家要不停地用手翻坑里的糯米,讓碓嘴砸得均勻。
碓房里的氣氛并不像碓聲那樣沉悶,而是歡快的,熱鬧的,嘈雜的。“嘣嘣”的踏碓聲和著小孩子的打鬧聲、大人們的呵斥聲,響成一片。小孩子踏不動碓板,就站在碓板的尾部,用小腳幫著踏,小雞雞不時從開褲襠前溜出;有的小孩覺得用腳幫不上力,彎下腰合起雙手壓踏板,小臉蛋掙得通紅,身子一低,小屁股又露了出來,惹得大人哈哈大笑。
進了臘月,舂粉的人家多了,常常要排隊等候。都是鄉里鄉親的,熟臉兒,于是你幫我,我幫你,這成了很自然的事。米師傅是個熱心人,一有空就站到碓板上幫著踏碓,他踏碓的技術極好,根本不用吊著房梁上的麻繩平衡身體,口里叼一根八分錢一包的“經濟”牌香煙,身子前傾后仰,兩只膀子成八字形甩開,像木匠牽手鉆,又似如今的健身運動員在跑步機上跑動,整個的如行云流水,干凈利落,沒有一點多余的動作。來舂粉的莊人用了他家的碓,還讓他幫著踏,心里不過意,于是不停地說好話。米師傅是個結巴,只見他站在碓板上,搖著手,憋紅了臉說:“不、不……”等到下一字從口里說出,碓坑里的糯米早舂成雪白的米粉了。
米粉回家做成大團年糕,先送一碗給米師傅作為感謝。米師傅漲紅了臉,搓著雙手,木吶著嘴,打架似地推讓著不收,送大團年糕的婦女早把東西盛進他家的牛頭盆里;也有莊人送他一包“豐收”香煙,米師傅笑呵呵地抓了后腦勺,推辭了再收下。香煙其實是對他胃口的。
碓房里曾經有過新生命降臨。一年端午節前,莊西篾匠的老婆粉蘭子來舂粉,米師傅外出有事,沒有人幫她踏碓。于是,身懷六甲的粉蘭子像男人那樣站在碓板上踏起來。踏著踏著,忽覺肚子疼痛,檔下一熱,一團東西掉在了肥大的卡基褲子內……篾匠沒想到自己的兒子出世得這般奇特順利,報喜的紅蛋、糯米粥送了通莊,給孩子取名叫“碓生”。現在是上海某大學副教授。
過了幾年,大隊辦了碾米廠,糯米在碎米機里可以被軋得很細,米師傅家的碓房就很少再有人去了。不過,卻有不少莊人覺得做大團年糕時,用碎米機軋出的米粉不如舂的好吃,于是回過頭來,又往米師傅家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