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說的分紅,不是現今公司企業的年終分紅,而是舊時生產隊的年終結算。
分紅,對辛苦勞作了一年的莊戶人來說,是一件最重要的事了,農民們在生產隊一年忙到頭,最盼望的就是分紅。一進臘月,農人們就袖著手互相串門,打聽今年到底多少錢一個工。農民靠掙工分吃飯,工分掙得多,分的紅自然多,勞力多的人家這時就顯出優勢了,而孤寡病殘戶家,往往把郁悶憋在心里,互相串門時總說一些言不由衷的恭維話:“你老哥今年分紅,說不定能弄兩個巴掌(一千元)!”被恭維的人雖然心頭暗喜,但還裝出不屑的樣子:“毬,百兒八十還不一定呢———哪來的一千!”老者就扳開手指頭給對方細算:你家大伢掙多少,二伢掙多少,三伢掙多少,四伢掙多少,五伢掙多少,你跟你老婆又掙多少———還弄不到兩個巴掌?
舊時鄉村的分配方式是“三級核算,隊為基礎”。三級是指人民公社、大隊、生產隊。那時大隊的名字頗有幾分“文革”味,如我們大隊叫“立新”大隊,取“破舊立新”之意,而鄰近幾個村組成的大隊叫“興無”大隊,取“興無滅資“之意。雖不在同一個公社和大隊,但總有些拐拐彎彎的親戚朋友,因此碰到一起,總輾轉打聽工分的情況。而這時真正掌握內部消息的,非生產隊長和會計莫屬。如果他們被通知去大隊開會,村民們的盼望就更熱切了,互相串門時會心神不定地議論:“隊長和會計開會去了,今年不曉得到底多少錢一個工呢?”“是啊,要是今年能有個六七毛錢一個工,還能把往年的超支補一補,要是……”下面的話不說了,彼此的心里都敲著小鼓。
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隊長會計盼回來了,人們紛紛跑去打聽,而隊長和會計常常一臉無奈地告訴大家:“大隊還沒定下來,有的生產隊吵得厲害,會要隔幾天再開!”人們就一臉失望,情緒低落地離去。有和隊長會計關系好的農人,待人們散去套他們口風:“到底多少錢一個工,總得有個譜,不可能開了一天會,一點眉目都沒有吧。”隊長和會計知道此事關系重大,在確切的數字沒公布之前不肯輕易透露一點口風,端的是守口如瓶,雙手一攤:“真的一點眉目沒有!”來人就不再說話,伸開一只手,張開五指,見隊長會計不做聲,就伸出另一只手的一個手指頭,對方還是沒反應,又疑疑惑惑地伸一個手指頭,對方仍是無動于衷,他心里就鬧騰開了,連伸三個手指頭,意味著已八毛錢一個工了,而這幾乎超出他的想像,他不敢再伸手指頭了,因為打死他,他也不相信會有九毛錢一塊錢一個工的。———他就默然收了這只手,把那只手的五個手指頭依次往下彎,彎下一個意味著減去一毛,先彎大拇指,隊長會計沒反應,再彎食指,隊長會計不表態,又彎中指,隊長會計冷靜至極,仍不為所動,他就不忍心再彎了,再彎意味著只有一兩毛錢一個工,如果真是這樣,這工分還有啥掙頭這日子還有啥盼頭?就黯然收了手,凄然以袖掩面而去。隊長會計心里也如翻江倒海難受,但他們確實也還沒弄清到底一個工分值多少錢。而那個沒探到一點消息的人為了顯示自己的能耐,為了顯擺他和隊長會計的關系非同一般,馬上向村人風傳:“沒戲,弄不好只有毛把二毛錢一個工———我伸了兩個手指頭他們都沒反應么!”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村人立馬人心大亂,本來勞力多工分掙得多的人家也泄了氣,覺得自己先前的高興真是狗咬豬尿泡———空歡喜一場,而那些工分掙得少的孤寡老人則抱著我喝不到湯你也吃不到肉的心態,用眼脧著那些工分掙得多的戶主。
在村人焦灼的期待中,隊長會計終于又從大隊回來了,一進村,逢到村人就抑制不住喜悅地說:“七毛四分錢一個工,七毛四分錢!”這消息頓時一陣風似的傳遍了生產隊的每家每戶,原先指望看笑話的人此時啞了口,而情緒低落的則如打了一支強心針,立刻精神煥發。人們喟嘆著,歡笑著。游移不定沒著沒落懸了多少天的心此刻終于放進肚子里了。我們這個“立新”大隊分三個小隊,分別簡稱為新一隊、新二隊、新三隊。此時成了各家隊長們露臉或丟臉的時候,這個隊的分值哪怕高出那個隊的分值一分錢,隊長都感到臉上有光,農戶們都有一種幸福陶醉感。要是少上一兩分錢,隊長們還能強撐著面對隊里的戶主,反之如果相差懸殊,比如新一隊七毛多錢一個工,而新二隊只有五毛多四毛多,這當隊長的就自感無顏,走路不看人,頭幾乎低到褲襠里,連老婆和人家說話也沒了先前的底氣,口氣軟了不少,隊里的農戶們也覺得跟這樣的隊長干真是遭了殃。不過這樣相差懸殊的情形極為罕見,在我們這個叫“立新”大隊的三個生產小隊里似乎沒有發生過,一般都是相差分把兩分錢,比如新一隊七毛四,新二隊七毛五,新三隊七毛三,這與當年吃大鍋飯搞平均主義的分配方式有關,大隊主事者秉承公社領導的旨意,在當中綜合、協調、平衡,因此大多能落個皆大歡喜功德圓滿的結局。
接下來就進入實質意義上的分紅了。會計和隊長從大隊領來現金總額,在村里一戶屋子比較寬敞的人家坐下,各家各戶都派出精明能干會算帳的主事者到場。在分紅之前有個小插曲務必要交代,就是生產隊長帶領大家舉拳高喊:“你辦事我放心!”到場的人跟著舉拳高喊:“你辦事我放心!”十一屆五中全會召開后,口號內容又改成“把一切工作的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因語句較長,呼得有些參差不齊,但隊長也不再細究,心里早被本隊的工分值超過鄰隊蓋過鄰隊的喜悅所覆蓋。我清楚地記得,這呼的口號還被會計鄭重其事地記在會議記錄簿上,因為我讀初中時,在會計家見過這樣的口號記錄,印象極深。呼過口號后,隊長便莊嚴宣布:“下面開始分紅!”隨著這一聲呼喝,亂哄哄的場面立即變得肅靜,有人即使咳嗽,也只能拼命忍著,實在忍不住便起身到屋外咳,屋內的人猶覺吵得聽不清,人們都豎起耳朵仔細聆聽,關心人家的數字,更關心自己的數字。會計按人頭報,報到一戶,便先告知其今年全家共掙了多少工分,以這個分值該分得多少錢,一般來講,對這種一年一度事關農民切身利益的大事,會計都是以一個村民樸實的良知和固有的責任感———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敬業精神———反復核算,很少出現差錯的。分紅時的順序,是按數字大小,排在第一位的是分紅最多的戶主,深受矚目。當他上前領款時,下面的人往往嘖嘖贊嘆:
“去年他家老大,今年還是他家!”
“人家有四個兒子,個個都生龍活虎呀!”
“……”
有錢分,不管多少,都歡天喜地,哪怕只有幾元錢幾毛錢,也聊勝于無,而另一序列的戶主就沒了笑臉,有的只是苦臉甚至哭臉,因為他們大多是超支戶,分紅對于他們不是進帳,而是欠賬,不是生產隊該他們的,而是他們該生產隊的,那些老弱病殘更是愁腸百結愁眉不展,人家笑逐顏開,他們只有嘆息只有無奈。有的超支戶還抱有疑惑的心態,但在會計算盤珠飛快的劃撥下,面對一一列出的詳細的預支數字,只好啞口。
除此而外,還有另外一些參與分紅的人,則是現在人想不到的,這就是插隊知青。他們一般不計較,會計說多少就多少,隊長和會計經常欺生,借此機會暗搞小動作,把他們本就少得可憐的一點勞動所得轉到孤寡老人名下,而那些老弱病殘接到隊長會計發給的五元六元錢,心里會激動半天。在那個年月,五六元錢畢竟能買七八斤豬肉哩。
我父親曾當生產隊長多年,但我家吃閑飯的多,年年超支,有一年家里分了一百多元,父親喜笑顏開,母親一掃愁云。分紅的當晚,母親對著昏黃的燈光,把那一張張10元面額的鈔票數了又數,最后鄭重地放入紅木箱底,用衣服蓋好,再鎖上,把鑰匙當命根子一樣整天揣著不離身。在我的記憶中,我家參與分紅僅有這么一次進賬。
日子到了今天,幾十塊上百塊不算個錢了,比如我,僅2007年獎金就拿了三萬多元。但盡管如此,我總忘不了過去分紅的這些舊事。它們沉甸甸地存在于我的腦海中,定格成歷史,時時令我回眸,令我警醒,令我陷入綿長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