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的一次學琴,馬維衡老師欣喜地告訴我,加拿大的鄭振華先生三月份要到揚州來。鄭先生在簫、古琴等民樂上具有極深的造詣,曾被譽為“中國第一簫”。1981年,他離開上海民族樂團后,一直旅居加拿大,從事中國民樂的國際交流和教學工作。
馬老師說:“到時你們可以聽一聽我和他的合奏,他的簫,配合得實在好極了。”鄭先生說這話時,臉上流露出欽佩和贊嘆。
我們知道,曲高和寡的古琴確實有點“清高”。它對彈奏者、彈奏的環境、對象甚至目的,百般挑剔,拒絕嘩眾取寵、曲意逢迎。在與其他樂器合奏時,它情愿被掩蓋和淹沒,也不愿改變其深沉內斂的音質。因此,人們常感慨,古琴只適宜在清幽的環境中獨奏。
在桐林堂,我們曾聽過馬老師與人合奏。盡管那些吹簫者是高手,但合奏往往沒有取得令人折服的效果,相反倒沖撞和消減了各自本來的魅力。古琴那獨立不倚的特質,在鄭先生的簫聲中能得以保留和彰顯嗎?
三月四日,我們期待的時刻到來了。踏著揚城古巷青灰的磚塊,尋著那座亮著燈火的老宅,我們來到了桐林堂。那晚的桐林堂格外清和怡人,長春藤綠意盎然,白玉蘭含苞欲放,八仙桌上水果雜陳,上好的高山茶已在爐上,茶香四溢。
主人馬維衡招呼大家就座。鄭振華先生坐在那懸著一排古琴的墻前,神采奕奕,笑容可掬。是桐林堂古樸親切的氛圍和古琴熱情期盼的召喚,消除了他遠道而來的疲憊嗎?
先是一曲《平沙落雁》。四下寂然。馬老師氣定神閑,垂手在琴弦上敲打出一串空靈舒朗的泛音。一旁的鄭先生凝神合目,豎簫運氣,簫聲由遠及近緩緩浮來,若隱若現,一個秋高氣爽、風靜沙平的天地漸漸浮現在眼前。琴音旋即堅實委婉,隱約天際有鴻雁縹緲飛鳴。簫聲悠揚,恰如群雁列隊相隨,鳴聲應和。繼而,簫聲配合著琴音,或明或暗,倏遠倏近,時而低緩,時而高闊。只見水云間,眾雁自在地飛翔、起落、息憩、相嬉,其逍遙之態正如《古音正宗》中所描繪的“其欲落也,回環顧盼,空際盤旋;其將落也,息聲斜掠,繞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應,三五成群,飛鳴宿食,得所適情。”好一幅閑適雅致的圖畫,在琴簫生動默契的演繹中,歷歷在目。
余音繞梁。眾人尚沉醉于江闊沙平,群雁飛鳴的仙境中,一曲《憶故人》悠然響起。空山幽谷,明月獨上。曾經烹茶品茗、花畔笑談的故人,如今又在何方?琴與簫婉轉纏綿,似兩位摯友在互吐思念之情。“人生真摯誼多少,身邊夢縈回。情切切,意微微,未曾深言語,隱在花叢里。”縱隔天涯,仍常相憶。如今,闊別多日的朋友得以相聚,多少思念和牽掛便借琴簫瀉出,友人間的相知相憶再無需言語。這首合奏曲目之所以如此動人心魄,是緣于馬、鄭二人心中情感的自然流露吧?
彈琴有“二和”之說,即人與琴和、手與弦和。心處高境,雙手隨心從容揮弦,才能使琴呈現開闊宏遠之象,發清和淡雅之意。吹簫也是如此罷?其實,所有的文學藝術都是思想和心靈的外在表現。沒有精深的修養,難以達到至高的境界。《平沙落雁》一曲,形寫鴻鵠遠志,意抒逸士心胸,對演奏者的內在氣質要求極高。琴界有“半部平沙走天下”一說,能夠把中國十大古典名曲之一的《平沙落雁》彈好一半,便可以行走天下了。面對他們如此精彩絕倫的琴簫合奏,我想,他們一兩年才見面一次,合奏的機會極為難得,偶爾相聚,便能合作得如此和諧,是基于他們藝術的相通,心靈的相通吧?
“我剛才只吹出了三分音量。”鄭先生后來私下里與我交談時說,“古琴音量小,我要襯著它。”把音量限定在較低的幅度,還要吹得平穩、妥貼、流暢,輕重緩急處理得當,只怕沒有極深的功力是不可能的。而甘當綠葉,抑簫揚琴,最大限度地襯托出琴的韻味,可能不只因為朋友間真摯的情誼,更是其謙善的為人和博大的胸襟使然。《平沙落雁》的深遠意境,《憶故人》的情深意切,正是在這樣的胸懷下才能得以呈現。
演奏結束,我看到門角一盆梅花,紅白兩株合盆而載,相擁吐蕊,清芬暗送。它們生長于同一片土壤,得益于同一片藍天下的陽光與雨露,綻放得清秀宛麗。同樣,幾千年的中華歷史文化養育和滋潤了琴簫和琴簫藝術家,即使大洋天塹,亦不能阻隔他們合奏得和諧而美妙。
古琴,永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