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徐德明先生合著的《王少堂傳》,八年前我就認真拜讀過了,因為工作需要,其后常置諸案頭,不時翻閱。今年初,二位先生根據文學傳記本改編成揚州評話《王少堂》,我從頭到尾細讀了一遍,并參加了有關座談會,在祝賀他們的同時,也不揣淺陋,提了些不成熟的意見。五月底,修改稿又送到我手上,三天時間,我幾乎手不釋卷,目覽筆劃,心馳神往,既如故友重逢,又似結識新交。掩卷之時,不由得從心底發一聲贊嘆:好!
《王少堂》這部書好就好在真實、生動、形象地再現了王少堂由一名揚州評話世家子弟成長為一代宗師的成才之路。這條路是傳奇的、辛酸的、艱難的,又是必然的。王少堂幼時曾生有疥瘡,疼癢難忍,但一聽到他老子說書便忘了癢痛,從而走上了學書的路子。他九歲登臺,十二歲“過海”,其后獨闖碼頭,十七歲教場打擂,二十三歲“五虎大戰康國華”,中壯年揚名上海灘,等等,充滿了傳奇色彩。民間的傳聞則又放大了這些傳奇色彩,使王少堂罩上了神奇的光圈。其實,他的成才是艱難而辛酸的。祖輩父輩希望家里出個讀書人光耀門楣,而他卻因怕私塾先生而怕進學堂,因愛說書而進書場。但做個職業說書人談何容易,王少堂從小是在父親嚴厲教育、近乎殘酷的敲打下成為一塊“料子”的。從業后又在同行激烈競爭、書客苛求挑剔、地痞流氓不時騷擾、家庭負擔沉重的環境下到處奔波,輾轉謀生。更主要的是生當亂世。王少堂光緒十五年(1889)生人,1968年辭世,歷經三朝,辛亥革命、軍閥混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文化大革命,這些大事都讓他趕上了。八十年歲月整整六十年是在苦難、混亂中度過的。甚至因為得罪小人,不,是得罪惡勢力,而兩次入獄,書場上武二爺那一聲“冤枉啊!”是王少堂從心底深處喊出來的。特殊的環境造成了他特殊的個性。王少堂,煉藝磨道、心雄志大,為人處世、謹小慎微。在書場上,神采飛揚;在社會上,謙謙君子;在家里,卻是赫赫君王。這是特定社會條件下藝人矛盾心態的反映。說書人,在舊社會上雖說被人尊稱為“先生”,實際上地位低下,誰都可以捉弄他,連小頭巡警的媽媽過個生日都要敲他個竹杠,少了還不行。怎么辦,惹不起躲得起。躲到哪里?“書”里,在書里描摹人間萬象,評判善惡美丑。加上他幼年學書,失去童趣;婚姻不諧,缺乏家庭樂趣。怎么辦?也只有到書里尋覓志趣。“入書”是他消除一切煩惱、苦悶、悵惘的游樂場。表面上王少堂個性不鮮明,實際上內心很豐滿,這是作者的高明之處。王少堂之所以成為揚州評話的一代宗師,有其必然性。這就是所謂“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所謂“天才出于勤奮”。
王少堂的成才成名不是孤立的,與揚州評話的命運密切相關。《王少堂》這部書真實、生動、形象地反映了揚州評話由一個區域性的曲藝品種成為在全國乃至世界上有影響的曲種的發展歷史。評話是一種古老的伎藝,揚州城郊出土的西漢墓中就有說唱俑,但典籍中關于揚州評話的記載很少,真正使之產生廣泛影響的是明末柳敬亭。柳曾在南明將領左良玉麾下報效,在政治、軍事方面起過一定作用,許多文人都與之交往,故有其傳略、軼聞及吟詠詩詞見諸文字。可以說,揚州評話的實際祖師爺是柳敬亭。康乾時期,揚州繁華,評話也盛極一時,李斗《揚州畫舫錄》就有詳實的記載。道咸以降,特別是清末民初,揚州地位一落千丈,評話雖然依舊是這個城市的主要娛樂,但影響大為縮小了。評話藝人為求生存、求發展,付出了更為艱辛的努力。綜觀這一時期揚州評話的發展,我們可以發現這么幾點:揚州評話的傳播是由內向外放射狀的,由城及鄉,由揚州至泰州、淮安等地城鄉,這拓展了揚州評話的地域,擴大了聽眾基礎;揚州評話藝人的成名是由外向內內斂狀的,由城郊到城內,由城內到教場,由教場的一般書場到主要書場,這促進了書場的相互競爭,推動了人才輩出、流派紛呈興盛景象的出現;揚州評話的發展則是線型呈上行狀的,由以揚州為老營,發展到以民國江蘇省會鎮江為主陣地,再發展到以“十里洋場”著稱的上海灘,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又發展到全國政治、文化中心首都北京去表演,這提高了揚州評話的聲譽、品位和影響,更提高了揚州評話在書壇、曲壇乃至整個文壇的地位。這三種狀態又都是由地理因素、政治因素、經濟因素、人文因素等綜合作用的結果。而王少堂在其中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作為植根于民間普通群眾的文藝樣式,欲求生存發展,“根不離土”固然重要,但欲求花繁葉茂,必須有更大的空間。相對于農村,城鎮是更大的空間;相對于中小城市,大中城市、特大城市是更大的空間。因為大城市的居民四方雜處,見多識廣;文化人多,品位較高;還有人口流動性大,好丑臧否,傳播極快。一種文藝形式,只有在大中城市站得住腳,才有持久生命力。康乾時,揚州文藝繁榮,因為揚州城市繁榮。民國年間,揚州評話要有大的影響,就看能不能在上海站得腳。王少堂第一個沖破了“揚州評話東不過丹陽”的界限,進了上海,還上了電臺,贏得了“看戲要看梅蘭芳、聽書要聽王少堂”的極好口碑。也正是有了王少堂,才博得大藝術家侯寶林、大文學家老舍對揚州評話的垂青,才引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對揚州評話的眷念。上個世紀,曾有過“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的奇跡,從一定程度上講,有時一個人,一個大藝術家也關系到一個劇種的興衰存亡,王少堂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十年動亂中,一些人加給他老人家一頂“祖師爺”的帽子,倒并非虛稱了。
王少堂的一生是為“書”而生的。從七歲到八十歲,幾乎一天也沒有離開過“書”。而我感到,他更離不開的是“道”。《王少堂》這部書真實、生動、形象地展示了王少堂問道、悟道、衛道、傳道以及一以貫之踐道的人生歷程。
乾隆時期揚州府學教授金兆燕有句名言:“賢者好讀書,不好讀書而好聽書,耳治與目治一也。”這幾乎成了揚州評話藝人的座右銘、口頭禪。因此他們認為說書與教書、著書一樣,同是教之以禮、導之以矩的高臺教化大業。評話藝人在舊社會也被稱之為“先生”,這是有道理的。我認為,長期以來,人們的知識通過兩個系統傳播:一是所謂的正規教育,由官方、由文本主導;一是所謂的草根教育,由各種民間知識階層,多種民間文藝形式來承擔。對于絕大多數老百姓,他們的文史知識不是來自“四書五經”、“二十四史”,而是來自于戲曲、說書。由此也帶來官方教育與民間文化對人物、事物評判標準的差異,如對秦始皇,老百姓寧可相信孟姜女哭倒長城的傳說,視秦始皇為暴君,而不是推崇他的歷史功績;對曹操,譴責其“寧可我負天下人”的背信棄義,而不賞識他的雄才大略。關于這一點,在現代學術語境中,已經越來越受到關注。但王少堂卻相當早地有了這種意識。書中,程月秋天升樓論道,過“鐵門檻”王少堂駁難中都有十分精彩的敘述。“我們這一行的始祖當日所以要興此道,其用意就是布醒世之道,作良言以醒世,道邪惡以扶正氣,評忠奸以凈官心,褒善貶惡以導民念,這就是吾道之宗旨。不立這個旨,你就不愛這一行,有了這個道旨,再苦再窮,死而無悔,只顧一心求道。像孔老夫子說的:‘朝聞道,夕死可矣’。旨可立而道難求,所以圣人才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王少堂他們自覺地擔當“口誅”之責,“教化”之任。所以揚州評話藝人講盡人情世故而不講“春”話、“辣”話,激濁揚清而不犯大忌,如說《水滸》就不點出“官逼民反”,可能這也是其時出于生存的需要吧。而在民族危亡關頭,王少堂等藝術家則顯示出忠貞不二的民族氣節。1932年“一·二八”,揚州評話藝人在鎮江聯合義演一周,義演所得全部匯給十九路軍。“七七”事變后,王少堂不愿當日寇順民,拋家棄眷,跟隨政府遷徙。在鹽城時還到軍營為抗日將士說了七天“月下傳刀”,激勵士氣,累得痔瘡發作。
這個道,在王少堂心中,除了醒世教化之意,還有探求評話藝術規律和振興本業家聲之意。對評話藝術規律的把握,是王少堂一生的追求,也是父輩對其的期盼。學書之初,師叔吳國良就對其父玉堂說:“你我的兒子要么不學書,既要學,不拿個狀元,也要個解元、會元,單有個進士底子,不算稀奇。”父親對他的要求是:“千遍不許變,萬遍不許改”,他悟到千遍不變的是體,萬遍不改的是筋骨,衣裳可以換,不能老一套,但不能亂穿衣,不能借旁人的衣裳穿。康國華諄諄教導他“要說自己的書”,這句話他記了一輩子。在說書實踐中,他十分注重人物塑造。他認為古的看不到,照眼下所見去描,各色人等都成了他觀察描摹的對象,甚至混進老爺大堂去看審案子。所以書客稱贊王少堂“抬手揚眉都是書,滿臉的書,周身的書”。他十分注重細節。陸訪書場老板指出《盧十回》吳用算命有荒疏之處,王少堂遂北上清江浦,通過青幫斡旋,智求命單,以誠以義。感動了當地的大命相家笪仁氏,為他完成了一份以“四甲平頭”的盧俊義的命單。王少堂經過消化領悟,充實了這一段書,命理周詳,批章確切,在情在理,無可挑剔。王少堂十分講究語言,他說:“我們這一行,說是揚州評話,其實我們十分講究中州韻”,“我們道中把角色說的話叫官白,最為講究,要求字字清楚,咬字、發聲、切韻、歸韻、落音,字與字之間的尺寸,一點不能訛錯。”所以老舍感慨地說:“他的口中沒有廢字浮詞,直錄下來就是好文章。他的動作好像有鑼鼓點子控制著,口到手到神到!”天道酬勤,王少堂終于攀上了評話藝術的高峰,成為名副其實的狀元。
當王少堂進入說書這個行業時,揚州書壇正處于青黃不接的狀況。康國華、張捷三等老太爺終年坐鎮教場,小一輩直接難進中軍帳,非不為也,是不能也。王少堂十七歲教場打擂失利,“書到知羞處,方知藝不高”,知恥而后勇。他如饑似渴從前輩、同輩身上汲取營養,從書場老板、書客那里聽取意見,從現實生活中采集靈感,從文人墨客那里聆聽指教,終于修成正果。1934年,他應某富商之約到上海說堂書,心中就有了更大的抱負,讓揚州評話在上海站住腳。他要用評話這一古老藝術與那些大戲、小戲、舞廳、有聲電影來一次競爭。他通過電臺實現了這一目的。在八年抗戰中,顛沛流離,他想到的、做到的就是向兒子傳道授藝,“人可以死,道不能滅”,就是他的精神支柱。新中國成立,王少堂已是花甲之年,這是他藝術上鼎盛時期,也是人生旅途上春風得意的時候,他積極參加南北曲藝交流,并作出了與蓋叫天一戲一書同時演出“武松打店”的驚人之舉,目的是在宣揚張大評話藝術。以后又捐資大力倡導、支持創辦揚州曲藝團,親自帶徒授藝;積極配合整理揚州評話《武松》。應該說,整理《武松》這是一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王少堂由衷地感激、感恩,但囿于當時的大氣候,以及對評話藝術規律的認識不足,文本執筆者刪掉了一些不該刪的東西,特別是砍去了全書近百之九十的詩詞贊賦和諸多必要的細節,王少堂雖然希望“原汁原味”,但最后還是忍痛割愛,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重大損失。在“振興本業家聲”的過程中,我們不僅看到了王少堂的貢獻,也看到了其他許多藝人所作的努力。如揚州書壇盟主康國華為了逼后生奮進,不惜遭人誤解,最后以平時不說的一節“柴桑吊孝”告別書臺,讓出地盤,給后來者馳聘較量,讓自己的事業有更多的繼承人去弘揚光大。如出身名門的書壇俊杰程月秋,為力挽書壇因循守舊、不思進取的頹勢,甘愿破家散財,浪跡江湖,廣交三教九流朋友,為書藝創新探索路子。如少堂師兄、雙目失明的袁錦堂在藝術征程上盡管十分艱難,仍不懈追求,向上攀登,更有一股情字,感人肺腑;如書場老板馬錦文愛惜人才,保護人才,在王少堂的書客減少時,鼓勵他“就是剩下一個書客,你馬大叔的場子照開書,生意不成仁義在,當兵的命不值錢,義字為重。”《王少堂》一書中的人物喜歡講“本道”、“同道”、“吾道”,《道德經》云:“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有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確實這是一批以“道”聯結起來的“勤而行之”的說書先生、書客、書場老板,正是他們,才造就了揚州評話人才輩出的繁榮局面。
《王少堂》這部書塑造了一位孜孜布“道”、求“道”的偉大藝術家的形象,也使我們領略到了作者的任道精神。作者李真,自稱“王派《水滸》未經‘過海’的傳承人”,1959年就開始接觸揚州評話,以后不僅自身、把后輩也帶上這條路。徐德明,李真的乘龍快婿,一個有才華、有思想的作家、文藝理論家、現代文學的博士生導師。他們兩人曾以八年磨一劍的功夫,出版了《王少堂傳》,現在又將其成功地改編成揚州評話《王少堂》,有的回目已搬上書壇,獲得觀眾認可。特別是李真先生,已八十高齡,十年前中過風,有三、四年無法運筆,夫人老年時雙目失明,在接受省曲藝家協會下達的改編任務后,他在電腦前連續作戰八十天,好在他對王少堂的故事爛熟于心,對揚州風土人情了如指掌,對評話的語言、結構方式也駕輕就熟,文字就像流淌出來一樣,每天差不多寫5000字,爾后電傳給徐德明,相互交換意見討論修改。人們不僅要問,是什么力量在支撐著他們呢?不是名,不是利,是任道精神。是對王少堂的崇敬,對揚州評話的熱愛,對中華傳統文化的敬畏。現在揚州評話已被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是揚州評話繁榮發展的大好機遇,同時也要看到,揚州評話與其他曲種一樣正在遭遇來自各方面的挑戰與沖擊。我們真誠希望各級領導和各界人士要像上世紀五十年代那樣支持揚州評話等傳統文化事業的發展;真誠希望廣大評話藝人勤奮學習,潛心求藝;真誠希望更多的作家、學者、評論家、理論家加入這支隊伍,悉心指點,精心打磨。只要我們萬眾一心,共同努力,就一定能創造新的輝煌。倘如是,少堂老人九泉有知,當含笑贊嘆:吾道不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