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宋元話本原意在為我日常進行的現當代文學閱讀和鑒賞提供一個參照。不想一讀之下,倒有“無力自拔”之感。我讀出了許多與古代文學教材提供的定評大異其趣甚至截然相反的滋味。
走運桃花的偽君子錢青
錢青就是話本小說《錢秀才錯占鳳凰儔》中的蘇州秀才錢萬選。此人飽讀詩書、一表人才,只不幸父母早喪,產微業薄,無奈靠在富裕表親顏家讀書。這表親單名一個“俊”字,卻生得十分丑陋,還胸無點墨,偏偏自我感覺超好,以為老子天下第一——活脫脫錢秀才的陪襯人。話分兩頭,太湖西山(島名)上殷實高家育有一雙好兒女,尤其那女兒秋芳,人物整齊,“裊娜休言西子,風流不讓崔鶯”,更兼資質聰明,書史寫作、女紅針黹無所不精。高老漢愛女心切,搞了個女婿海選,要挑那才貌雙全的讀書君子來般配。看官心中雪亮:錢高聯姻勢所必然。偏那不識趣的顏俊要湊熱鬧,央人說媒,又怕過不了面試關口,只得求儀表非凡的表弟錢青冒名前往。結果陰差陽錯,錢青得了秋芳,顏俊一場沒趣。
應該算一個頗有趣味的諧劇或喜劇。用傳統的“中心思想提煉法”可以這樣概括:通過……鞭撻了富家子弟……對貧窮士人抱以深切同情……不瞞您說,這種表述正中作者下懷。話本的作者多為落魄文人,身份與尚未發跡的錢秀才十分相似,錢青的故事未嘗不是作者的一種自我想象,而作者對主人公的偏愛和抬舉終于造成作品主旨與讀者感覺的錯位。在作者看來,秀才小姐郎才女貌,一雙兩好,天公地道;讀者卻不由得為高家叫屈:那以君子自居的秀才錢青,一個交著桃花運的偽君子而已!秋芳嫁給錢青,鮮花插了牛糞。
什么是君子?似乎沒有一定之規。但大儒們的教導還是塔出了一個大致框架。“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講的是要胸懷坦蕩、不藏陰私;“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遠利,尤其是不義之利,利益面前方顯君子本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推己及人,為他人著想;“君子不茍”,告誡君子們堅守為善原則,絕不為惡,即使刀架脖子也不違背道義。“君子”錢青表現如何呢?
顏俊央求錢青冒名頂替,秀才原本不肯,理由卻十分可笑:“一時便哄過了,后來知道,你我都不好看相。”顏俊再求,并把責任掀到媒人肩頭,錢青開始緊張運算:“欲待從他,不是君子所為;欲待不從,這館就處不成了。”顏俊表示包攬一切后果,錢青的顧慮就迅速畏縮,具體化為“愚弟衣衫襤褸,不稱仁兄之相”,給件好衣服就成。你看這一番小算盤打的,還沒人威逼呢,為著一個泥做的飯碗,一點小小的利誘,早將圣人的教誨拋于腦后,甘心為惡做歹、厲行欺騙了,根本毫無原則可言。
錢秀才出馬,萬事順當,高家歡天喜地締結婚姻。高老漢卻好出風頭,為著夸耀乘龍佳婿,不肯隨俗送親上門,偏要男方前來迎娶,錢秀才不得已再次冒名上陣。人算不如天算,一伙人眾阻于風雨,暫留西山。高家堅請就地成親,秀才有口難辯、將計就計,和秋芳一屋同宿三天。當然錢青心比金堅,不欺暗室,其純潔高尚可昭日月。但他真的問心無愧嗎?對顏俊,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畏艱難嚴守本分,可算無愧;對高氏女呢,整一個大騙子,把人家蒙在鼓里,全不管嬌弱女子新婚三日心里的忐忑不安、三日之后更換夫君的羞辱難堪;可笑他對自己竟也打算哄騙到底。秀才曾經面見高家小兒,“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當時就想:“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顏兄好造化哩!”仰慕與失落早已度柳穿花,纏夾不清地扎根心底了。此時夜夜面對,不知他花費多少氣力才能壓滅欲火,平穩呼吸,照常行動,表現得像個正人君子,也夠難為他了!
風雨過后,錢秀才正準備將高秋芳完璧歸于顏俊,不料這顏表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扭著秀才便打,直打到吳江縣大尹跟前。要說這錢秀才,他豈止交個桃花運,簡直運交華蓋!縣大尹何許人?當年無非也是個窮秀才,其后艱難仕進,一朝得志,他對堂下宛如自己影子一般的錢青惺惺相惜、呵護備至,快刀斬亂麻將秋芳許給秀才。不料秀才的自私虛偽發作到極至,心下不肯,當堂說出一番話來:“生員此行,實是為公不為私。若將此女歸了生員,把生員三夜衣不解帶之意全然沒了。”您聽聽,現在天大地大,都不如他那三夜衣不解帶的高尚品格大,為了把那點高尚裝裱張掛起來,烘托放大起來,他豁出去了,什么君子的公德心,什么為善原則,什么喻義喻利,統統見鬼去吧!看吧,秀才的作為何止自私?簡直自戀成癖!
結局皆大歡喜:功成名就,夫妻偕老,幸福的生活萬年長。
其實,高家千挑萬選,招了個虛偽的自私鬼;顏俊機關算盡,落了一場龐大的空歡喜;大尹恩威并施,促成的是一樁敗絮其中的孽因緣;只有偽君子錢萬選,賺了個盆滿缽滿,美人、金錢、名聲,應有盡有——落魄文人的一枕黃粱罷了。
拋夫與棄妻的N點區別
話本小說對“拋棄”這個敘事功能情有獨鐘,或者夫拋妻再娶,或者妻棄夫別嫁,一拋一棄之間,人生變幻、精彩紛呈。原因很簡單:這個情節中蘊涵著變故、突轉以及事件走向的多種可能性。要吸引讀者的眼球和聽眾的耳朵,這是值得一抖的一個大包袱。
拋夫的女人,買臣之妻最為著名。漢朝名臣朱買臣未遇之時,是個酷愛讀書的賣柴人,你看他那個悠閑自在:“肩上雖挑卻柴擔,手里兀自擒著書本,朗誦咀嚼,且歌且行。”買臣妻可看不慣這模樣,她的思維是二元對立式的:“你要讀書,便休賣柴;你要賣柴,便休讀書。”于是一拍兩散。七年之后,買臣發達,拜會稽太守。另一個是冰雪聰明的淮南富家莫氏女,當初走后門托關系嫁了一介寒儒蘇秀才,指望他進仕中舉、光耀門庭,孰料丈夫科場蹭蹬、三屆(9年)未取,莫氏不堪經濟窮困和心理折磨,另適別嫁,蘇秀才旋即連捷,官至方伯(州長官)。真是造化弄人,兩個女人就像捂股耐心不夠的股民,忍了又忍,到忍無可忍之際倉促撒手,撒掉的卻是金珠珍寶。
棄妻的,則屬于那種常撥拉著小算盤的男性人精。巧了,頭一個也姓莫。杭州窮儒莫稽,娶丐戶團頭(丐幫幫主)之女金玉奴為妻,由岳家和賢妻鼎力贊助,進學得授無為縣司戶。莫司戶攜妻上任途中,卻心生惡念、推妻墮江,欲另娶高門大戶之女裝點門面、襄助仕途。再一個棄妻的是書生李甲。李甲和京城名妓杜十娘當屬事實夫妻,為圖個天長地久,十娘備嘗艱苦、千里相從,不料李甲中道見棄,以白銀千兩宰割恩情,將十娘賣與闊少孫富。
僅就“拋棄”一節,似乎體現了兩性平等:有男人拋棄妻子,也有女人甩掉丈夫;主客角色對等,數量上也旗鼓相當。然而過細分辨,男女之別還是歷歷在目。
首先,拋夫與棄妻的理由自有高下之別。女人拋夫皆因短視、愚蠢以及與之相關的耐力不足。買臣之妻一介村婦,自然鼠目寸光。買臣算過八字,到五十歲上必然發跡,妻子卻不買他這筆帳,斷定“便讀到一百歲,只是這個嘴臉!”列位,作官發達的主難找,挑擔賣柴的漢子可不遍地都是?決意辭去。那莫氏女就更不該了,真正聰明面孔笨肚腸,放著買臣之妻這面現成的鏡子不照,窮守不過,一意孤行,自甘墮落,嫁與酒家郎當壚賣酒。男人卻不然,他們棄妻都揣著一個金碧輝煌的理由。莫稽為了進取。本來娶玉奴為妻就辱沒了他幾代書香,婚宴上眾丐亂舞更讓莫秀才斯文掃地、顏面盡失,如今好不容易發達了,難道還能繼續帶著這個低賤的門楣到處觸霉頭嗎?無毒不丈夫,小不忍則亂大謀,忍一時殺妻之痛,圖莫家書香傳沿、門庭光輝,何錯之有?李甲呢,就更正確、更高尚了。從來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何況十娘論出生,來自煙花,論地位,不過是個小妾。為了祖宗、老父的尊嚴,我李甲毅然割衽席之愛,當屬浪子回頭、改邪歸正,該當嘉許!
男人是山,女人為水;男人是百煉鋼,女人須繞指柔。男女的處世方式與手段歷來被認為有陰陽之判。于“拋棄”一節也不例外。女人棄夫,總是婆婆媽媽、滴滴答答,毫不干脆,鬧心得很。先企圖改造男人。你朱買臣給自己一個準確定位,奉行與身份角色相對應的風格,大家便各安其位,還說什么離婚分手?蘇秀才,科舉不順就應腳踏實地,老老實實坐你的館,養你的家,卻屢發宏愿又屢試不第,害莫氏捉襟見肘、典盡當空;更兼這一份心理折磨誰能消受!于是最后就一咬牙、一跺腳,拜拜!男人可不這樣,他們總是冷不防一記窩心腳,踢得你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金玉奴只當丈夫誠心邀自己賞月呢,心下不知幾許感動、幾分歡喜,不料莫司戶手起之處,玉奴幾乎喪命;十娘一路倒貼,過去、未來計劃得滴水不漏,李甲談笑之間卻已經將她易手——當然李公子屬忍痛割愛。但是女人們注意了:千萬別相信他的鱷魚眼淚!
最奇的是兩者結局的迥異。女人拋夫必須付出生命和尊嚴的代價。買臣前妻后來嫁了個邋遢老漢,兩口子蓬頭垢面遇到朱太守,前妻居然丟人敗興地要吃回頭草,太守簡潔地潑水于地——覆水難收啊,你有眼不識金鑲玉,一切后果自己承擔吧。前妻投河而死。莫氏倒是自尊,打落牙齒肚里咽,對蘇官人說:“你自做你的官,我自賣我的酒。”以“輕薄少年”為代表的市井百姓卻不答應了,偏要做出個局,譏諷她“就是性急。性急得把個現成的太太都丟了!”又羞又惱自掛了屋梁。兩個女人統統“生前遺羞,身后貽臭”。男人的機會就大得多:改正錯誤還是好同志!李甲雖然“終日愧悔、郁成狂疾”,但又有誰知曉,他的愧悔幾分給十娘、幾分給了百寶箱?后人的評價也是輕描淡寫的:“碌碌蠢才,無足道也。”遠不像給女人的定論那么刻薄。莫稽的運氣簡直好得無與倫比:親手實施了謀殺不被追究刑事責任不說,還碰巧讓老婆改換了門庭,以轉運使千金身份閃亮登場,既滿足了莫司戶的虛榮心,又疏通了他的升遷路,怎一個得意了得!
其他細枝末節、程序經過之類的區別,還有很多,篇幅所限,恕不一一列舉。
郁悶啊!一樣的拋棄,為什么男人拋得理直氣壯、豪情萬丈,女人棄得委屈委瑣,還得自食苦果、自受懲罰?其實話本中已經給出答案:“漂泊風底花,返枝竟何由?”男人是風中樹,女人乃枝頭花,世上只有枝催花落,你鮮花棄枝可不是自取滅亡嗎?我不知道舒婷寫《致橡樹》是否受此啟發,我只曉得:女人要幸福,就得告別“枝上花”的生涯,把自己站成一棵綠意蔥蘢的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