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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窗。一縷清香,一盞釅茶。《朱自清全集》,163頁。
《給亡婦》!油然想起了蘇東坡,想起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那一年讀《江城子》,情不能已。懷念一個亡故的女人,情語、癡語,人間絕唱,悼亡之作,可謂天下第一,續(xù)作者可以擱筆,于此止矣!今日讀《悼亡婦》,神思忽來,恍惚間見東坡冉冉而下,在我耳畔嘆息道:熙寧八年記夢之作,自以為獨(dú)步千古。今讀朱君此文,方知天外有天,慚愧了,慚愧了!
是的。《悼亡婦》不是用墨寫成的。是一片汪洋的眼淚,是深藏于胸的愛的潛流,是七尺男兒坦蕩人生的熱血。
應(yīng)當(dāng)明白,文章不是給我讀的,不是給你讀的。文章是密室枕畔的竊竊私語,要讓那個女人聽到心里去。女人業(yè)已死了三年,只是,在他的心目中,她沒有死,她不會死。伉儷之情永在,陰陽是無法阻隔的。你我讀文宛如竊聽,聽了不免怦然心動,人心是互通的。
她不是美人。至少,在他們12年婚姻以后,“黃臘般的臉上”留著“干枯的笑容”。至于身子,“只剩皮包著骨頭了”,他愛的不是色。她也不是才女,互通消息,她“教人寫了一封信”,她缺少文化。她不是東坡心目中的那個王弗,那樣美麗,那樣富于才華。但是,他愛她,即使是離世三年,還是愛到了骨髓里去。愛著的人總是如癲如狂的,即便是那個人業(yè)已在世界上消失了,還是這樣。
他說的盡是家常話。不說清華的事,不論國家大事,和自己的女人說悄悄話,不用臺面上的語言,不用描寫秦淮河的那些美麗的辭藻。他和她都是揚(yáng)州人,他們都說揚(yáng)州話。他不說“你不明白”,卻說“你沒有曉得”;他不說“從不反駁”,卻說“從不回嘴”;他不說“完了”,卻說“拉倒”;他不說“熟悉此道的人”,卻說“老在行”。鄉(xiāng)音鄉(xiāng)語,長眠地下的她,聽起來會感到親切啊!
他懷念她,因為她懂得愛。愛兒女,愛丈夫,她是被愛“壓死的”;因為愛,她“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毀滅為止”。不是美女,不是才女,但是他深深地記住了她的種種好處,她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女人。她未必沒有缺陷,只是他只記住了她的溫順,她的勤苦,她的犧牲。他是天底下最懂得愛的人,所以他的悼文才顯得那么溫存、那么厚道、那么深沉。
念著別人,為著別人,心中有愛,這才是生命的價值。家鄉(xiāng)的那個女人是值得懷念的,家鄉(xiāng)的那個男人更是值得懷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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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風(fēng)拂拂,南窗。同卷,17頁,《綠》。
飛瀑之下,必有深潭。
審美是需要聚焦的。聚焦點不是天上的流云,不是嵯峨的山勢,不是飛花碎玉的飛瀑,而是汪汪一碧的深潭。也未必是,不是深潭物趣,而是潭面那鮮潤而醉人的一種顏色。先生的眼睛是一雙多少別致的審美的眼睛。
這里的綠色,不完全是靜態(tài)的。巖面、草叢,都有油油的綠意。綠色,浸染了飛瀑,于是山谷中出現(xiàn)了閃閃的離合的神光。于是,目光聚焦于深潭;于是,心便隨著綠水而搖蕩。一支生花之筆,寫了動中之靜,又寫靜中之動。
醉!為綠色所“醉”有個漸進(jìn)過程。走到山邊、漸入佳境,平靜的敘述如淺斟慢酌;進(jìn)入綠色世界,心神搖蕩,便是微醺了;漸漸地放浪形骸,情感奔放地說是要親近她、擁抱她、吻她,便是大醉,便是醉得一塌糊涂了。誘人的“女兒綠”呀!
醉人的綠,奇異的綠,閃爍的綠,鮮潤的綠。在他醉眼中,綠水成了美女的裙幅,成了處女的心,成了少女的肌膚,成了輕盈的舞者流盼的眼神……這些都是白馬王子的想像,都是白馬王子的語言。這里的綠色和“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的綠色是不一樣的,那樣亢奮,那樣賁張,那是一顆充滿幻想、充滿希冀的年青的心。
梅雨潭。作者說,不是梅雨,是楊花。煙花三月下?lián)P州,浙南的飛瀑水花也成了楊花,鄉(xiāng)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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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陽臺,近午。5卷,202頁,一首舊體七律。閱讀,吟誦。再三吟誦,溫暖的冬陽下,半躺在藤椅上,漸入夢境。
70年前那個提燈會的夜晚,頑童時代,小手被大手牽著,我肯定上街了。電力不足,入夜的背街背巷,總是一片黑暗。千百支燭光在一個夜晚亮起來,提燈會是一年中重要的期盼。小鬼子不是窮兇極惡嗎?用竹篾、用紙制成飛機(jī)、制成大炮,亮著燭光,滿街游走。轅門橋、多子街、左衛(wèi)街,燃燒著希望,放著光明。
詩里說,就在那一個晚上,揚(yáng)州城滿天傳單飛舞。
中國共產(chǎn)黨的聲音:反內(nèi)戰(zhàn)、救中國;反獨(dú)裁、爭民主……
古城被喚醒了:有人慶幸,有人驚恐。
恐怖的場面開始了:槍聲,鷹犬們的槍聲,到處捕人的凄厲的嚎叫,四散奔逃的倉皇的腳步。
一首律詩,喚醒了似是而非的童年的記憶。
一個前驅(qū)者的身影。也許在東關(guān)街,也許在瓊花街,我見過這位朱家大公子,但也不能肯定。一個進(jìn)步的、抗日的熱血青年。那是一個興奮之夜,也是一個恐怖之夜,“倉皇夜遁遲”的他,二更天才悄悄敲開安樂巷的那扇木門,悄悄地側(cè)身進(jìn)去。“弱冠遽已履安危”,一家人的擔(dān)心,也是一家人的驕傲啊。
今年冬天,南國風(fēng)雪迷漫。長眠在那里的昨日的英雄,睡得安寧么?人生之路,總是很曲折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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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下,再讀《背影》。書眉涂寫著從幼稚到蒼老的讀書之悟,濃濃淡淡。老祖宗留下的孝子的故事太多了,什么戲彩娛親,什么臥冰取魚,什么割股代藥,什么代父抵罪,為什么抵不上棉袍馬褂的肥胖的背影那么深入人心呢?
回答只能是兩個字:老實。一個老老實實的兒子,寫了一篇老老實實的帶有懺悔意味的文字。
懺悔不是在父親身后,而是生前。他老實。
內(nèi)心深處的懺悔,坦蕩地公之于世,都是因為他老實。
父親的描寫是老實的。前途無量的年輕教授不為自己的父親涂脂抹粉:他不是完人,不是圣賢,不是英雄豪杰,甚至算不上能人。賦閑了,謀事似乎又沒有什么眉目,容易觸怒,脾氣不怎么好;甚至長得也不怎么好看:肥胖,行動蹣跚,說話又重復(fù)羅嗦。這樣的父親是你我在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普通人。
自畫像更是老實的。不是逆子,但也沒有什么孝子的優(yōu)秀事跡。浦口的那一天,幾次嫌棄父親:開始嫌父親送站沒有必要,繼而嫌父親說話之“不漂亮”,至于選位、囑咐、托人,一次又一次“心里暗笑他的迂”。“我”也是一個未經(jīng)粉飾的“我”,是我們這里那里會經(jīng)常碰見的活躍而自負(fù)的年輕人。
然而,京中獲得的一封家書,家書中的一句話:“大約大去之期不遠(yuǎn)矣”,撞開了感情的閘門,記憶中的背影清晰而且定格: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于是,過去種種需要重新解讀。于是,父親的慈愛之情、兒子的思親之念,噴涌而出。
平常的,然而是極為深刻的;淡淡的,然而又是極為濃烈的:人性的光彩。
老實,也叫做真。真是善與美的基石,真,開啟了善與美之門。
老實,也叫做誠。文學(xué)感染人,誠則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