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一閣,我就聞到了那股香氣,凝重的,與腳下古老的青石地磚一般的顏色,與磚縫中不時滲出的絲絲陰涼之氣同彌散,在這酷夏的午時,立時讓人神清氣爽。香也仿佛立體著,不軟不綿,涼絲絲的,在東明草堂,在寶書樓,在千晉齋,只要有藏書的地方,只要曾經藏過書的地方,我伸手便可以觸摸到它,或者說它正在走近前來觸摸我。
只有在天一閣,在這亞洲最古老的藏書樓,你才能領悟“香氣襲人”的真正含義。
去杭州前,先駐足寧波,僅僅半個上午的時間。那是去參加在浙江象山舉辦的第三屆中國開漁節,采訪結束后由寧波乘火車赴杭州,從早8點到11點,有3個鐘頭閑來無事,而寧波卻未曾逛過。便與三五會友同打一輛“的”進城。上了車問司機,3個小時要玩得有趣,該去哪里。司機乃一寧波小伙兒,既精且明,不假思索便舉出兩個游覽景點供我們選擇:梁祝公園與天一閣。梁祝自然指梁山伯與祝英臺,本為民間傳奇,語多附會。近年時興文化搭臺經濟唱戲,許多地方又將這類傳奇著力繁衍,再造出一些園景來,坐地斂財,而游人卻了無情趣。于是又問寧波小伙兒,天一閣是真是假。小伙兒正色道,那是明代范氏家族的藏書樓,在本地很有名望哩,當然真的,好幾百年啦,真正的寧波“特產”!說得眾人異口同聲:“打道天一閣。”
天一閣始建于1566年,明隆慶年間。
我國文人素有藏書習慣,僅明代,私人藏書樓就有500余家之多。400余年風搖雨浸,400余年蟲蝕盜掠,500余家藏書樓灰飛煙滅,惟范氏天一閣獨存,惟樓內藏書獨存。歷來藏書兩大患,一患書籍年久失散,二患書籍經年地蟲袁潮損。對于防止蟲蠹潮損,天一閣有獨到的解決辦法。“書中夾蕓草,櫥下放英石”就是其中之一。蕓香辟蠹,天一閣400余年堅持不懈,蕓草的香氣深深浸入書頁,與宣紙、香墨的氣味融為體,氤然氳然,致使閣內異香裊裊,而這異香,就是千百年來讀書人所崇仰的書香的一種具象吧。
那位開出租車的寧波小伙兒卻沒提過天閣會書香撲面,可見我與這書香有緣,無意中一頭撞進來,竟至撞了個滿懷。
寧波天一閻歷范氏12代,一脈書香,硬是靠12代人不變的癡-倩維系與傳承下來。
天一閣開山之祖范欽為使藏書能夠永不失散,可謂費盡心機。他制定了嚴格的藏書管理制度,明令圖書一旦入閣,不借人,不出閣;子孫有志者,就閣讀之。范欽去世前唯恐后代子孫不能永保藏書。立下了“書不可分”的遺訓。他把兩個兒子叫到病榻前,將家產分為兩份,一份是黃金萬兩,另一份就是天閣的藏書。清代著名學者全祖望在《天一閣藏書記》中這樣記述了這段情節:“欲書者受書,否則受金。其次子欣然受金而去。今金已盡而書尚存,其優劣如何也!”據考證,范欽的次子范大潛先范欽3月而亡,參與分家并欣然受金而去的,應該是大潛之妻陸氏。
范欽的大兒子范大沖體察父親的良苦用心,不僅繼承了天一閣,而且要求自己的子孫“代不分書,書不出閣”。他的子孫共商并制定了更加嚴格的藏書管理制度:凡閣門和書櫥門鎖鑰分房掌管,禁以書下閣梯,非各房子孫齊至,不開鎖;子孫無故開門入閣看,罰三次不得祭祖;私領親友入閣及擅開櫥者,罰一年不得祭祖;擅將書借出者,罰三年不得祭祖;因而典鬻者,永遠逐出。從此,范氏子孫對天閣藏書“如護目睛”,均以不得祭祖為奇恥大辱,以“天閣后人”為榮。這種榮辱觀代代相傳,成為凝聚天一閣書香永不消散的精神火炬。
試想,子孫不得無故開門入閣,非各房子孫齊至不得開閣,天一閣對于范氏后人來說,閣內的藏書已毫無實用價值,天一閣已不是座藏書樓而變成了一個氏族的圖騰。這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絕無僅有的奇跡,是人類進入古代文明、擯棄了氏族的原始圖騰之后出現的個新的圖騰。它不再是日月星辰,不再是兇禽猛獸,而是書籍。
試想,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個國家、哪個氏族,有用書籍做圖騰的9沒有。在中國,范氏天一閣唯一;在世界,范氏天閣亦唯一。天一閣400多年不散的書香以種極其極端、極其特異的方式,將中華民族對于書籍的崇仰推向了極致。
書籍記錄著民族的歷史。對于個民族來說,歷史是最尊貴的。我們也在創造著歷史。信息時代的到來將使歷史得到更豐富、更全面的記載。但網絡永遠不會取代文字,它改變的只是文字記載的方式而不是文字記載本身。
最是牽腸掛肚處,書香脈脈樓影直。
進得天閣,便生出無盡的親切感,仿佛五百年前原本 家,大到雕梁畫棟,小至池畔青苔,都歷歷如昨,曾經耳鬢廝磨似的。
于是就跑去問園林管理員,問人家這天一閣有沒有客房,可不可以住下來。管理員是位和氣的大嫂,操一口寧波普通話,笑著連連擺手:“沒得啦,沒得啦。別看這園子大,卻從不留客,到晚,將大門插,園里連個人影兒也沒得。有兩條大狗,驢般高大,天一黑就放出來。專管巡園的呢。你一個單身女子,怕也要怕壞啦。住不得,住不得。不如買些紀念品帶回去吧。”看大嫂慈眉善目,不知說的真不真,總之住不下,便一股腦兒買了一堆紀念品:旅游手冊、學術專著、有中英文雙語介紹的光碟,滿載而歸。
歸來細讀,從《天一閣論叢》中讀到這樣一個故事:范欽為防止藏書被蟲蠹,根據宋代沈括《夢溪筆談》“古人藏書辟蠹,用蕓。蕓,香草也”的記載,將蕓草夾在書頁中,致使天一閣書香裊裊不絕。城內有位錢姓女子,仰慕這神奇的香氣,手繡蕓草數百本,自己也更名為“繡蕓”。這位繡蕓姑娘,為了能親近天一閣的書香,委身嫁給范氏子弟范邦柱,誰知范氏祖訓,女子不得登閣,終于郁郁抱憾而死。臨終,她把丈夫叫到床前,邊哭邊說:“我之所以來汝家,為蕓草也。蕓草既不可見,生亦何為?君如憐妾,死葬閣之左近,妾瞑目矣!”
迷戀天一閣書香,極端如此,可憐可嘆。急切切打開DVD,寶書樓、千晉齋,一一重現,樓影依舊,而書香再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