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貴州西部的安順一帶,至今生活著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長衣大袖、鄉音不改,曾長期被外界誤以為是當地的少數民族,而他們對自己的身份有著再清晰不過的認識,哪怕是一名目不識丁的鄉下婦人也會不假思索地告訴你:“我們是屯堡人,大漢族,祖上是朱元璋調北征南的時候來到貴州的。”
在以安順為中心、方圓134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散布著成百上千座屯堡村寨,這些村寨連成一片,大多以軍事色彩濃重的“屯”、“堡”、“官”、“哨”等命名。而地戲——因不搭戲臺,在平地上演出而得名,就在這些古老的屯堡村寨里流傳著。這個地方我每年都跑兩三回,在屯堡人聚居的鄉鎮和村莊時常能見到農村信用社在當地的大幅宣傳廣告,廣告上赫然是某個地戲班的熱鬧形象。由此可見,地戲已經成為了屯堡文化的代名詞。
在七眼橋鎮的云秀飯店
安順市以東約14公里的七眼橋鎮曾是當地有名的商屯,至今仍不失繁華,320國道與貴昆鐵路從小鎮穿過,一華里開外就是省會貴陽直達黃果樹瀑布的貴黃高速公路。然而,就是在這么一座交通極其便利、終日喧囂不止的高原小鎮上,屯堡的烙印照樣隨處可見:女人們身穿袖子寬大的寶藍色長袍、系著黑色的圍腰,頭發在腦后挽成發髻、插一根簪子并裹著黑色或白色的頭帕。
云秀飯店算是鎮上條件最好的一家旅館了,盡管15塊錢一天的房間里除了一張床、一只沙發和一臺電視之外別他物。我每次到安順都投宿這里,因此與店主人漸漸相熟。56歲的店主莊云秀是個典型的屯堡女人,大手大腳的,走路虎虎生風,說起話來嗓門很大,整天里里外外地招呼客人,忙得不可開交。而她的老伴62歲的方德光總是神情悠閑地坐在那兒抽旱煙。像大多數屯堡老人一樣,方德光用的煙桿是一桿有著密密竹節的細長竹管,磨得烏黑發亮,拿在手心里有一種難言的溫潤感覺。跟我閑聊時,他告訴我這支煙桿是祖傳的,比他的年紀都大,已經上百年了。聽說我要拍攝地戲,方德光無奈地回憶說,1960年以前,二鋪鄉(即現在的七眼橋鎮)幾乎村村寨寨都有地戲班,逢年過節鄉上就跳地戲,而現在,想要看地戲就只有到云峰去了。

“云峰八寨”中的雷屯
云峰通常也被稱為“云峰八寨”,由云山屯、小山屯、本寨等大小不等、相距不遠的八個寨子組成,據說當初是按照《周易》八卦圖建造的,被專家公認為“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明初屯堡村落群”。
雷屯是云峰八寨中最大的一座寨子,也是八個寨子中唯一擁有地戲班的。屯堡人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本祖譜,43歲的雷成紅拿出他家的《雷氏祖譜》給我看,根據祖譜記載雷氏祖籍江西鳳翔府打鐵街,先祖雷龍為征南大軍右副將軍、西平侯沐英帳下的將官,奉命在這里駐屯。到雷成紅這一代已經是第17代了,掐指算來屯堡確實有600年左右的歷史。
像這里的普通屯堡人家一樣,雷成紅的家從外面看活像個石頭碉堡,冷冰冰的,房頂上蓋著石板,石砌的厚厚的外墻上開著狹小而深邃的貓窗。走進去卻別有洞天,小小的三合院收拾得干干凈凈,門窗上布滿了溫情脈脈的木雕,與江南水鄉人家倒有幾分相似。一間小屋里供奉著祖先的牌位和觀音菩薩像,貼著“仁義禮智”之類的家訓,頗有一種肅穆的氛圍。在我參觀時,雷成紅眼神明亮的老母親拄著拐杖高聲對我說:“我住正房!我兒住廂房!”
雷屯可算是屯堡村寨的代表,石頭壘的寨門,石板鋪的巷子,早年還有石砌的城墻。寨子比較大,加之巷弄縱橫交錯,走在里面就如同置身于石頭迷宮一樣,若不是有雷成紅的引路,我說不定走不出來了。寨子中央有一座被人們稱為“雷屯大廟”的永豐寺,據說太平天國起義時幾乎被夷為平地。我抬步走進去,現存的雷屯大廟雖不復當年的香火繚繞,但依稀可見當時的規模,芳草萋萋的三層大殿分別供奉著三尊互不相干的神像——玉皇大帝、如來佛祖和在中國民間被奉為戰神的關公。軍營出身的屯堡人提倡忠君重義、崇拜沙場英雄,以忠義、勇武著稱的關羽在這里被頂禮膜拜不足為奇。
雷成紅還特意帶我看了寨子里的一口古井,據說當年太平軍圍攻雷屯時,全寨的用水都倚賴這口井。由于水質變壞,井水現已無法飲用,只能洗菜、洗衣服,井沿上一道道的槽痕至今仍清晰可見。雷成紅笑著告訴我說:“這口井總共有42道槽痕,39道明的,3道暗的?!鼻靶┠昝慨斣谕馐〈蚬さ哪贻p人回到雷屯時,老人們便會堵在村口,很認真地盤問這口古井上的槽痕的數目,答對了才算是雷屯人,才能進寨子。后來,大約是因為出去打工的人實在太多,這個規矩也就漸漸無人過問了。
雷屯的地戲班
雷成紅說,他不愛喝酒,不愛打麻將,就愛唱戲。雖然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但他年輕的時候記性特別好,看過一遍戲本就能記住,在地里一邊干著活,一邊就放開嗓子唱起來了,他的叔叔雷羽聽到了,就拉他去“跳神”——地戲被屯堡人稱為“跳神”。一轉眼,雷成紅在地戲班已經15年了。雷屯地戲班現有15名演員,大多像雷成紅一樣在家務農,也有做買賣的或在工地上打工的,平時并沒有什么排練,農閑時也只偶爾互相串串門切磋一番,只有到了春節期間才會聚在一起,換上戲裝、戴上面具,演一堂戲。地戲就這樣在屯堡民間流傳了幾百年,沒有收入、沒有經費,戲裝是自己找裁縫做的,鞋子是自家婆娘一針一線納的,而價格不菲的臉子是全寨人湊錢請人雕的。
安順一帶的地戲有300多堂,一律是表現南征北戰、忠君愛國的武戲。通常一個村寨的戲班子只演一堂戲,雷屯地戲班就只演《四馬投唐》。主公李世民、軍師徐茂公、兵馬大元帥秦叔寶、綠臉的程咬金、黑臉的尉遲敬德、黃臉短胡子的孟海公……一塊空地即是舞臺,一鑼一鼓即是全部伴奏樂器,三五步就算馳騁千里,六七人權作萬馬千軍,上千年前的沙場故事、風云人物就這樣粉墨登場。因為個頭矮小,雷成紅扮演的是臉子有一撮胡子的“小軍”,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色,雷成紅向我解釋說:“‘小軍’相當于現在的郵遞員,專門送信、送情報的?!?/p>
正所謂“戴上臉子就是神,脫下臉子就是人”,被屯堡人稱為“臉子”的面具是地戲中至關重要的道具,甚至被視為神物,平時鎖在一個小木箱里由神頭悉心保管,演出前要舉行嚴肅的開箱儀式才能取出。演出時,與其他儺戲不同,地戲面具并不是直接戴在臉上,而是先在臉上罩一層黑紗,再將面具戴在額頭上,角色因此顯得格外高大,也平添了幾分威嚴與神秘。我在給雷屯地戲班拍攝合影照片時,盡管我明知那一張張似乎帶著神性的面具背后不過是一個個普通人,但透過取景框,面對十來張靜默地注視著這邊的面具,心中仍有抑制不住的惶惑,以至于手中的相機都無法端穩。
青蔥歲月,漸行漸遠
雷屯地戲在七眼橋一帶有口皆碑,每年的正月初三一過,雷屯大寨里都會如期響起鑼鼓聲,云峰八寨的屯堡人也就循聲趕來看戲。但不難發現,觀眾大多是年過半百的老人和純粹湊熱鬧的小孩,20歲上下的年輕人很少見,他們顯然有更多、更時尚的娛樂活動。與此同時,地戲班也在變化。雷成紅告訴我,十多年前雷屯地戲班有將近40人,而現在的人數不到當年的一半。前年春節演出時甚至沒能湊夠人手,只好“把家什亮了一下”就草草收場,去年春節演出,人手是夠了,可大概是由于天氣太惡劣了,大家的興致好像都不怎么高。
雷成紅感慨地說:“現在大家都忙著搞經濟,顧不上‘跳神’了?!彼芰w慕天龍屯堡(一個炙手可熱的屯堡旅游景點)的地戲班。有別于地戲數百年來業余演出的傳統,那里的地戲班已經“職業化”了,每天都要演出,按月領取工資。雷成紅表示他也很想“這么搞”,至少應該搞一間展覽室,把那些平日里封存著的面具都掛起來,再做一個木架,把刀啊槍啊戟啊都插起來,“要不然外面的人來了感覺這里不像個屯堡,不像能‘跳神’的?!?/p>
最近這幾年,地戲在外界迅速聲名鵲起,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它在屯堡民間的日漸萎縮。安順市舊州鎮的周官屯是聞名遐邇的地戲面具雕刻之鄉,現在手藝人們紛紛轉而雕刻一些更容易賣出去的家具、擺設等等。
曾幾何時,地戲就像暖春的油菜花一樣開遍了屯堡的鄉間,而現在那怒放的青蔥歲月卻已漸行漸遠。在320國道邊的天龍屯堡,只要購買打過折后25元一張的門票就可以進入景區,在“演武堂”里觀看地戲。這里的地戲是被“簡化”了的,也當然無須再挑選黃道吉日,每天要演數場甚至十幾場,每場約半個鐘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演員們也顯然習慣了在各式各樣的照相機、攝像機的包圍下從容演出。我不敢妄自推斷,地戲在這里究竟還有幾絲血肉,但可以肯定,倘若有一天地戲只能以這樣一種形式存活著,那將是無可奈何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