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苗民族歷史上從沒有出現過一位真正的“王者”。所謂“苗王”,既可以是一個氏族、部落的領袖、首領,也可以是一個山寨、村落的寨主、長老、土司,甚至還可以是義軍首領、土匪頭目;既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是幾個人。
由于苗族歷來不建廟、不立碑、不修墳,因此除了許多苗寨口傳的一些有關“苗王”的傳說或古歌以外,可考證追溯的歷史人文遺跡多已灰飛煙滅。
這便成了我們追尋苗王足跡的緣起——他們確實在苗民族歷史中存在過,在苗人心中的“王者”地位也是任何外族統治者所代替不了的。在被淹沒在歷史的煙塵中之前,我們期望能夠親自發現他們曾經的威儀。
榕江苗族天下獨一廟——苗王廟
追尋“苗王”影蹤,一定要去黔東南,尤其是歷史文化在世界苗族中最古老的榕江。按計劃,滾仲苗寨是我們榕江之行的首站。被告知去滾仲只能步行而往時,我們有些發怵。所幸滾仲離榕江縣城只有20多公里,且前10多公里至平江鄉段已通車。
但突如其來的冷空氣打亂了我們的行程。氣溫驟降近20度,下起了雨夾雪。滾仲之行只能暫緩,改為榕江苗王廟。
說是不建廟,榕江縣城西臥龍岡上卻有座堪稱中國乃至世界上絕無僅有的“苗族天下獨一廟”。攔了一輛三輪車前往,約十多分鐘后,車夫把我們拉到了一座中學的大門口,指著半山腰處說,那里就是了。
沿榕林夾道的石階踽踽而上。千年往事如呼嘯不止的山雨野風撲面而來。來到苗王廟殘破的院墻外,轉了幾大圈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一位身穿雨衣頭戴斗笠的老人跟了上來:見我們沒有打傘,扛著三腳架,警惕的老人誤以為是上山偷獵的。得知是誤會,老人告訴我們,苗王廟即將重修,大門被封死,要想進廟院只能原路返回,穿過中學進入。

幾經迂回,終于進了廟。破損變形的門庭,東倒西歪的院墻,雜亂泥濘的院落內,樹木零落,雜草叢生,一地的斷條石磚瓦礫。三間滄桑斑駁的廟堂,如果不是門楣上那兩塊寫有“苗王廟”、“苗王宮”的牌匾,幾乎與一般農家小屋沒有什么差別。倒是廟門前那條石階,泛出的光澤中,依然可見曾經的肅穆以及祭拜者虔誠的腳印。
中間的明堂,既沒有傳說中繚繞的香火燭光,更沒有不絕的朝拜者。空蕩蕩的廳堂內除了那尊威嚴的苗王塑像外,還有兩位侍衛般的塑像,一左一右,一扛火銃,一吹牛角,守護在苗王身邊。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不遠的神臺上竟然還供奉著送子觀音,兩間側堂里更是貼滿了各路菩薩的畫像,甚至還有財神爺。
廟內的苗王身份一直是高懸千年的歷史之謎。有的說是苗族祖先蚩尤,也有的說是“故洪故流”的那個啊德,更有甚者說是被諸葛亮三擒三放的孟獲。眾說皆無確鑿證據,但有一點非常明確,榕江苗王廟,就如同山西洪桐的大槐樹被華夏子孫視為祖根一般,是整個苗民族對故土祖先的精神寄托。
翻山越林進滾仲
第二天一早,天空依然陰霧沉沉,雨卻是止了。從榕江路過平江鄉的班車很多,為了節省時間,我們選擇了離滾仲最近的一個苗寨下了車。下了公路,遠端是云霧繚繞、層巒起伏的大山,近處是一條水流湍急的溪流,根本無路可行。無奈只能往后側的苗寨而去。找了寨口一位頭裹黑布身穿藍色苗裙的苗族老大娘打聽,老人不會講普通話,連說帶比畫半天,我們還是沒明白。老人對著自家屋門大喊了幾聲,吊腳樓里探出了一個正梳著頭的姑娘。聽說我們要去滾仲,連連搖頭,說前幾天一直大雨,原本通往寨子的那條小路已被洪水淹沒,得去溪流轉角處找另一條上山的小路,一直往前,翻過兩座山才能到。
可姑娘忘記告訴我們,那個山坡上竟然有兩條羊腸小路。一條小路比較平整,路面上的枯葉十分干凈,另一條十分泥濘,有明顯被踩踏過的腳印。按照經驗,有腳印就意味著有人走過。于是,我們選擇了那條。好不容易登上了坡頂,一直在腳下延伸著的小路竟莫名地消失了。兩條大黃狗從坡側的竹林里穿了出來,對著我們狂吠。有狗附近必定有人家!我們接連叫喊了幾聲,回復的聲音卻從坡下傳來。梯田里幾個人正在埋頭插秧,一個男子正朝我們看。一番喊叫問路才知道,我們又走錯了。
10多分鐘后,終于踏上了另一條曲折、逶迤的泥石小路。行走在這條荒無人煙的小路上,黑暗、空寂、崎嶇乃至野獸的攻擊都不是最可怕的,最恐懼是那種別樣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死寂之靜。
整整行走了兩個小時。走出叢林,轉上一條相對寬的山路時,天地仿佛豁然開朗。原本陰霾沉沉的天空一下子通亮了許多。又兩個小時后,我們進入了滾仲。
侃門子大爺口中的苗王
一進寨子就遇到了一大群從山坡上奔跑下來的學生。攔住一個問村委會在哪兒?小孩扭過頭用手一指坡頂上的一片老房子說,就在小學邊上。
在學校邊的一位李老漢家里,我們見到了滾仲的書記兼村長楊昌凡。楊書記個子有些矮,但看上去十分精神。見我們上了土坡,便快步迎了下來。與他一起走過來的是紅光滿面、精神矍鑠的李老漢。
孩子們一涌而上,好奇地圍著我們轉。楊書記說,山里孩子一年也見不到幾個外地人,看到陌生人都覺得好奇。說完,他驅散了孩子,把我們請進李老漢家。
李老漢端出一只火爐,讓我們烤著火等開飯。剛坐下,他又端上了米酒,每人一碗,說是他們這里的習俗,叫進門酒。暖暖的炭火,甜甜的米酒,讓半天來的辛勞疲憊煙消云散。因為惦記著苗王,一碗酒下肚,我便說起了我們本次滾仲之行的目的與計劃。兩人竟哈哈大笑起來。“不急,我們邊吃邊聊。”李老漢妻子正好把燒好的臘肉及酸菜端了上來。李老漢連連邀我們入座。
酒過三巡,李老漢開口了:“哈哈,來我這里找苗王,你們是摸對了門,找對了人。楊書記既是這里的書記,也是苗王,還是蘆笙王呢。而我就是這里的侃門子。”
所謂“侃門子”就是口傳村里所發生的一切重大歷史事件之人。苗族每個村寨所發生的一切事件都是代代口傳相授的。李老漢是侃門子世家。要想了解有關滾仲苗王之事,他還真是最有權威的發言人。
李老漢全名李洪福。已是70歲的老人了,說起苗王,老漢還是兩眼放光。據老人回憶,滾仲最早的苗王姓楊,名老卯。雖高大威猛,力大無窮,但直到三十歲前一直都不會說話。一天下午,楊老卯與往常一樣在滾仲坡放牛,見一個伙計溪里捕到一條大魚,形狀十分奇特,于是跑過來,突然就開口說,這條我要了,你幫我送回家,不要讓人殺,我回家后自己會處理的。
老卯開口說話了!伙計又高興又害怕,送魚到他家里時告訴了他父母。二老樂壞了。吃過晚飯,父母睡下,老卯一個人在院子殺起魚來。一刀下去,從魚肚里掉出兩把金光閃閃的小刀,隨手一揚,電石火光間,一院子八十幾只雞的雞頭全部落地!怕被父母責怪,他便把一地雞頭胡亂按回到雞身上。第二天母親起來見雞全死了,且公雞頭被按在母雞身上,母雞頭又被插在公雞身上,喊來老卯問。老卯實話實說,母親不信,讓他演示。雖與母親相距有丈遠,但老卯刀一出,母親的頭竟然也被砍掉了。老卯欲哭無淚,后悔不已。殺母之事很快傳到了幾個舅舅耳里。舅舅們上門討說法,結果又是一番示范后,幾個舅舅的腦袋也掉了……
寶刀之事很快傳到了朝廷的耳朵里。原本就想把苗民趕盡殺絕的朝廷便派出了大隊人馬攻打滾仲。苗民紛紛推舉老卯為苗王。滾仲歷史上的第一位苗王誕生了。由于滾仲地勢險要,加上老卯指揮有方,朝廷軍隊“圍三年,困三年”仍無法攻進滾仲。無奈,當時的皇帝只能采取美人計,表面上封楊老卯為苗王,把一個公主嫁給他做王妃,背地里卻讓公主趁其不備下毒蠱,偷去他那兩把神刀。最后楊老卯被擒,被俘的一萬多名苗民在解押去京城途中(今榕江平永鎮鳳鳴堡附近)被全部殺害。至解放前,那塊萬人碑一直豎立在那里。
杯中酒喝得一點不剩時,李老漢的故事也講完了。告別老人,走出屋子,原本陰沉的天空突然放晴,遠處的獅子峰如同滾仲苗民的天然屏障,綿延挺拔。
踩踏著苗王腳印走進歷史
楊書記沒有李老漢會講故事。但苗王就是苗王,他答應帶我們去獅子山方向探訪苗王屋基的遺址。這比聽故事更讓我們振奮。
由于路途險峻,他打電話叫村文書小文陪同。小文家住新寨下面的侗寨里,上來需要一段時間。楊書記先帶我們去看離李老漢家不遠的一處石城墻殘垣。
據楊書記說,滾仲村苗民的祖先最早在江西,因明朝政府采取“見苗不留、見客不留”的殺戮政策,1368年被朱元璋兵馬追殺至黔東南,后分流至滾仲。追殺他們的明將叫石滿重(音譯),直到明亡,清軍入關,他們也沒有停止對苗民的鎮壓與殺戮。清朝中期,石滿重的部隊一部分被清軍剿滅,剩余人馬便定居在了滾仲村。現在滾仲的侗寨就是當時石滿重軍隊的后裔,文書小文就是那支軍隊的后代。讓人訝異和感動的是,幾百年來,滾仲的苗民們并沒有以怨抱怨,而是以一顆寬厚仁慈的心,包容著這些“仇人”的子孫。
那片隱約在雜草中的舊城垣,楊書記說,就是乾隆二年(1737年)清統治者為屯兵鎮壓苗民所建城墻的遺址,同時,也是當年苗王的義軍們扎營之地。據光緒《古州廳志》記載,當時滾仲城墻“周圍四百零五丈,計二里二分零,開三門,炮臺三個,子營土城一座,周圍八十丈,開二門……”。如今年久失修,僅存南門和炮臺一處以及取垛城墻三段,總長200多米。李老漢家后的廚房就是當時清政府的總兵衙門所在地。
半路上和小文會合了。據他說,苗王屋基上有棵大楓樹。每天從家里出來去村委會,不管刮風下雨,只要一看到,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踏實。它曾是整個苗王家族的象征,在這棵樹下,苗王處死了無數的清兵,懲罰過眾多違紀的手下。它不僅是滾仲苗王興衰榮辱的見證,也是滾仲苗寨由弱變強、由衰變興的見證。苗王被殺后,為了斬草除根,官兵焚燒了苗王的樓屋,殺光了與苗王關聯的人家,唯獨逃過一劫的就是這棵樹了。
曾經的苗王屋基不知不覺到了。可除了一片荒草及殘留的磚瓦外,似乎再找不到一點與苗王有關的痕跡。看我發呆,楊書記拉了我一把說,他們曾經拔去雜草,挖土查勘,屋基痕跡依稀可見。就在這里,楊老卯亮出了他作為一代苗王的神刀,點燃了一直壓抑在苗民心中那團求生活命之火。
順著屋基上行,繞過大楓樹,再翻過兩個土坡,指著前面那片嫩黃的油菜田,楊書記告訴我們,這就是當年苗王操練苗兵的練兵場。與練兵場相連的是一個土堆砌的平臺,是練兵閱兵的指揮臺。望著那大片大片的綻放在陽光下的油菜花,我心頭泛起一絲傷感:歷史無法重復,可也不該被現實所覆蓋啊。所幸的是油菜花覆蓋的只是昨日苗王的一些印跡,而不是歷史的原貌與記憶。
繼續攀登,約20分鐘后,我們到了滾仲的最高處——獅子山頭。兩個坡頭高出整個滾仲約700米,居高臨下,易守難攻,正是當初苗王選擇獅子山頭作為他的大本營及軍事指揮中心的目的所在。據楊書記說,當時的苗王已控制了方圓好幾百里的地區,獅子山附近都有他的烽火臺,哨兵日夜放哨巡邏,一但發現敵情就會點燃狼煙、放烽火。為預防官兵突然襲擊,苗王還在主要的山坡上“層壘土墻”,或“壘石為關,留小竇,僅容一人匍匐出入,又用木為柵,多鑿小孔,以架火銃,守御嚴密”(見《黎平府志》)。
而此刻站在峰頂鳥瞰,遠處群山云蒸霧罩,依然如同當年狼煙烽火彌漫。只是山下滾仲的五個寨子,倒恰似五朵盛開的油菜花,嬌艷中透著勃勃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