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連,位于四川盆地南緣,曾經是僰人之地。僰人,這個悲壯的民族,除了把他們的棺木懸掛在高高的崖壁上,仿佛什么也沒有留下。雖然我沒有見過珙縣麻塘壩270多具“僰人懸棺”,但在筠連,當我看見風中僅存的那一具懸棺,以及那密密麻麻的懸棺樁洞的時候,同樣感到震撼。
兩千多年前,他們就能夠在這片土地上煮鹽煉鐵、種地釀酒,他們會做竹工藝品,他們民風淳樸,他們是勤勞剽悍的背夫,在西南的山梁上,是他們連接了一條“南絲綢之路”。然而,在歷朝歷代,這個民族為了生存和發展,都付出了慘烈的代價。他們不屈的性格招致了朝廷一次次的軍事圍剿,僅明朝,就曾經遭受“數百次征剿”——“明興二百年間,王師西下討罪,前數百戰,迄無成功。蓋九絲天險,大軍每望而不敢進”。到了萬歷元年(公元1573年),僰人最終遭到十萬大軍的血腥屠殺。在短短的三個月里,官兵先后攻下靈霄山,奇襲都都寨,激戰九絲城,僰人終于如煙花一樣燦爛而悲壯地消逝了。只以一個個懸棺的符號,在高高的懸崖上,訴說一首不屈的挽歌。
至今,在筠連縣域大地新民村的陳家洞,還留下僰人被圍剿時,官兵用火攻煙熏的遺痕,以及民間流傳的僰人數百人全部在洞內戰死的傳說。僰人,真的就這樣滅絕了嗎?一個也不曾留下?
帶著疑問,我們走進筠連。

在筠連縣域的最高峰、海拔1770米的大雪山上聽當地的一位老者唱山歌。“送郎送到屋當頭,手把屋角眼淚流。娘問女兒哭啥子,渣渣落到眼睛頭。”那歌聲蒼涼,直逼人心靈。而我,從他的歌聲中,看見了遠方,看見了很干凈的天空,那下面,是一個個青瓦灰墻的村莊。
在筠連騰達鎮的一個桑繭收購站前,我們看見一個個喜笑顏開的蠶農。這里曾經是南絲綢之路上,由川入滇西道的必經之地,至今依然保留著種桑養蠶的遺風。騰達鎮上王爺廟的石門框上,還鐫刻著兩行字:僰道樂中流圣澤光昭符黑水;西山遙珙翠神光顯赫鎮騰龍。我把兩只潔白的繭裝進了包里,好使自己記得一個地方,一條南方的絲綢之路,一條僰人走過的路。
不屈的僰人一定是熱愛生活的。在他們走過的地方,我們領略了無數的美食,精致而豐富,充滿了秘密的想象和向往。糟黃瓜、荷葉鮮、月亮草、豆腐卷、扣肉、杠子魚、紅壓雞、曲鱔子滾沙、燒辣、黃粑、白水菜……就連定水河邊一家家賣冷啖杯的店家,也有一些奇怪的名字,比如西部刀辦,讓你琢磨和冥想。這里許多地方還有家庭酒作坊,釀制玉米酒。在筠連龍鎮,有一種泡酒,分紅和白兩種。據說,就來自僰人的釀酒技術。那酒,總是兩瓶相隨,泥瓦罐,紅封紙,一瓶白,一瓶紅,白酒微苦,紅酒略甘,像極了一種美的極致,像極了這個民族的性格,抑或我們的人生。
筠連還有許多比較特別的姓氏,不知是否也和僰人有關。如母、郝(當地人念黑)等等,幾乎每一個姓氏就是一個村子。每一個姓氏都修有厚厚的家譜,那上面記載著支流字輩,記載著千年祖訓。每一家堂屋里,都供奉著神龕,墻上貼著神對,高高敬奉著青花香碗。他們在神龕下殺雞,并且虔誠地把一根雞毛貼在神龕上方,好祈求祖先和神靈的歸位。每每春來,他們要在所有的門窗上貼滿春聯。不管再窮再苦,這點錢是舍得的。紅彤彤的顏色,是他們內心里珍藏著的歡喜。
在以前,筠連還有許多住在溶洞中的人家。據說曾有一戶在洞中世居了300多年,達近20代人。在雙騰大興村,我們沿著一條青石板路,走進了筠連最后的洞居人家。這個叫飛龍洞的溶洞,現在還住著兩叔侄。皆為母姓。他們在這個洞內已經延續了四代人。他們分別養著幾頭牛和豬。牛幫人犁田,豬自家吃。兩束山泉從洞上方滴下,注入他們的水缸中,終日滴答,聲如天籟,加上蟲鳴雞鬧,可看遠山近水,恍若世外桃源。在山洞中,白沙木皮蓋的房子,冬暖夏涼。洞內四處放置著石磨、雞罩、木盆、背篼、宏桶、木甑、蒸籠、犁頭、斗笠、蓑衣。叔叔叫母莊佑,會竹蔑手藝,經常幫人打蒸籠甑子、用竹子做桌椅碗柜。母莊佑的手藝讓人想起那些會做竹杖的僰人,也許他編織的就是他們的傳承。母莊佑的幺兒還在讀書,已經成家的大兒子、二女兒都到廣州打工去了,小孩留在了老家。侄兒叫母前和,有四個孩子,從10多歲到幾個月大。他們就在這洞里生活著,做著夢,春日看屋前的一棵桃花灼灼,夏夜乘涼聽星星月亮偷偷地叫。問他們,會搬嗎?他們回答,住慣了。可是,我知道他們終有一天會搬出去的。就像他們的孩子會一個個走向遠方。
戰爭和殺戮曾經毀滅了一個叫“僰人”的民族,但是,卻無法毀滅一個地方的美。筠連,是這樣的美,美得晶瑩剔透、雨潤煙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