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0年,一個身高1.92米的美國人,一頭扎進了甘肅東鄉這個在當年全國文盲率最高、教育基礎最落后的地方,一待就是七年。每月700元的工資還要養家糊口。他是誰?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一個“不掙錢、不納稅、不消費、不愛洗澡、不洗衣服、愛啃手指”的人。他就是自愿來中國插隊落戶的美國青年——丁大衛。
第一次見到丁大衛(David Deems),是在美國福特基金會的一個活動上。工作人員告訴我,那個美國人,特神,給他報銷飛機票他不要,堅持自己坐火車硬座,從廣東到北京,又自己去車站買了硬座票,從北京回甘肅。
據介紹,他愛好廣泛:包括體育運動、音樂、文學、教育和“為人民服務”;任西北民族學院英語教師七年;2000年至今,在甘肅省東鄉族自治縣做基礎教育義務助學工作。
會上,他拿著一本相冊給大家傳看,一個勁兒地說:“你們不知道我們東鄉的孩子有多可愛。”
再次見到他是在蘭州。他帶著我,熟門熟路地倒了兩趟公共汽車,來到汽車南站。我們要在這里乘長途車到東鄉。站門口的一個司機見了他立刻跑過來,兩人商量了一會兒,丁大衛讓我跟著司機去買票,他不在站內上車。后來我才知道,按規定,外國人在站內買票要多加40元的保險,所以丁大衛每次都是和司機說好,給他留一個座位,他走出去一段路再上車,這樣就只要付10元的車費。
東鄉距蘭州約100公里,車程約3小時。一路上,身高1.92米的他,窩著一雙長腿,擠坐在長途車的最后一排,以東道主的姿態為我介紹,這條馬路是50周年縣慶時修的,那座電信塔是什么時候立起來的,這個鎮子離縣城還有多遠,等等。他的口頭禪是“我們東鄉”。
“待遇”之爭
1995年,丁大衛作為外籍教師應聘到西北民院,學校給他開出的工資是每月1200元。他打聽了一圈后,知道這個工資比一般教師要高,于是主動找到學校,要求把工資降到900元。學校不同意,堅持要付1000元。丁大衛覺得“四位數”還是太高,幾番爭執,最后定在了950元。要求降工資,這也不是丁大衛的第一次。
1994年,丁大衛在珠海恩溢私立小學任英語教師時,為了降低工資,為了和其他老師一樣,不住帶空調的房間,也和校長發生過一次相似的“斗爭”。
“也許有點兒怪怪的,但我就是這樣想的。”說這話時,我們已經來到丁大衛在東鄉的“家”里。這是一間13平方米左右的平房,屋里放著一張書桌、一臺電腦、一個三人沙發、兩個文件柜和一張床。白天,這里是福特基金會在東鄉贊助的雙語教學試驗項目的辦公室,到了晚上,就是丁大衛的“家”。
那是一張最普通的單人床,我問他這么高的個子怎么睡得下?他說已經習慣了。來中國十年,幾乎就沒有睡過足夠長的床,被子也短,身子蓋一床腿腳蓋一床。他笑著說這樣好,腳臭鼻子也聞不到。
他一邊說著,一邊找出幾張報紙,撕碎,然后用腳把劈柴跺斷,開始生爐子。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了,3月初,海拔2600米的東鄉,很冷。
2002年6月,丁大衛和西北民院的合同到期,他決定辭去民院的工作,專職到東鄉來做事??h文化教育體育局也表示,愿意聘請他擔任該局教育教學研究室顧問,并每月發給他500元生活費。在東鄉,一個任課老師的月收入在900至1200元之間。
然而丁大衛的聘任手續一辦就是一年多。直到2004年1月底,他才總算“名正言順”地被聘任了。身份問題雖然是解決了,可是,那每月500元的工資,他至今也沒有領到過一次。
丁大衛出生在美國俄亥俄州克里夫蘭市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1989年8月大學三年級時,大衛到北京大學做了一年留學生。和所有留學生一樣,他在中國旅行,品嘗各種美食。回國后,在肯塔基州的艾斯伯里學院拿到了古典文學碩士學位。這期間,他發現自己更喜歡做老師。畢業后,他先在日本工作了一年。1994年,他來到珠海,在珠海第一家私立小學恩溢國際學校任英語教師。
為這所學校招聘英語教師時,丁大衛發現,招聘的五個人中有四個來自西北地區。他覺得,西北的人才都出來了,有誰去呢? 于是,他把自己的簡歷寄到西北的一些學校,最后他在蘭州大學、西北師范大學、西北民院等學校的邀請中,選擇了西北民院。他的想法很簡單:“這里的學生大都要回到民族地區當老師,是最需要人的地方?!?/p>
這也是讓丁大衛做出以后很多選擇的一個根本想法:“當老師,就應該到最需要的地方去?!?/p>
帶課一絕
在民院,丁大衛不肯住外籍專家樓,而是在學生宿舍樓里找了間小屋?!拔規дn,絕對和一般老師不一樣。”
比如講英美文學。第一周,他會告訴學生,要學習哪些作家的作品,每個同學自己選擇,無論是狄更斯還是彌爾頓。從第二周到期中考試,每個同學都要上講臺當老師,用任何一種方法告訴大家,這個作家有什么是我們需要知道的。丁大衛坐在學生中,評價他們的教學方法是否有效、內容是否充分。下半個學期,則純粹是看作品、研討。你喜歡哪部作品中的哪個人物?什么地方沒有看懂?
口語課,被丁大衛變成了“演講與辯論”課。每個學生輪流上臺用英語演講,或者結成小組,就一個話題展開辯論。
他覺得,當老師必須有自己的思想。你應該知道,你所教的值不值得學生學習。外語是一種能力,可是現在的外語教學很大程度上只是為了考級,學生不會說、不會寫、不會思考。
丁大衛的課,在民院外語系是出了名的上課提問多,課后作業多。“我知道他們的生活狀態,其他老師的作業多不多,平時閑不閑。如果哪個星期學校有什么活動,那就不要留太多作業了?!彼荒芟胂螅械睦蠋熃虒懽髡n,一個學年總共只寫過五篇文章,還包括兩次期中考試和兩次期末考試。
而作為老師,他自己的“功課”則是要了解每個同學目前的水平,有什么能力,還需要彌補什么。在西北民院,有從西安最好的中學來的學生,英語說得相當好,也有鄉下高中畢業的根本張不開口的學生。上課提問,讓學生發言,就要針對不同的學生,提和他們水平相適應的問題,既不能太難,也不能太容易。“這個難度還是挺大的?!彼渤姓J。
每學期第一節課,丁大衛都會和學生講明,這門課他將怎么上?!八麄兒芮宄覍λ麄兊囊螅瑫r,我也會明確他們對我的要求。”
丁大衛告訴學生,如果你們交上來的作業我沒有批改,或者只是打了個對勾就還給你們,那你下次就不用寫作業了。因為我沒有盡到我的責任,就不能要求你們。
丁老師還有一項絕技,“我上課從不點名,我認識所有的學生?!倍〈笮l很驕傲地說?!敖逃?,就是交流?!彼J為任何課程,尤其是在初等教育階段,有沒有電腦、多媒體都是次要的,關鍵在人。
為了讓學生有更多鍛煉外語能力的機會,丁大衛在民院組織起英語角,這個英語角的特殊之處在于“有人講的”。每周日下午3點,他自己開場,先就一個話題講 40分鐘,然后自由討論。為了“引誘”其他高校的外教來英語角,丁大衛承諾,堅持到6點,他請晚飯。算下來,六年半時間,請了多少頓飯他也不記得了,這大概是丁大衛在蘭州生活中的最大一筆支出。
盡管如此,他依然覺得自己不算一個好的英語老師?!拔医趟麄兾矣X得最需要的東西,可是,英語角又不能幫他們過四六級?!闭f這話時,他的語調低了下來,垂著頭,藍灰色的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指,因為缺少維生素,他的手指上滿是倒刺。
義務助學
2000年,丁大衛在民院教課之余,每周花三天時間到東鄉來,開始了他的“義務助學工作”。甘肅省東鄉族自治縣是全國唯一的以東鄉族為主體的少數民族自治縣,也是國家扶貧重點縣。據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的信息,東鄉族是全國成人文盲率最高的民族,達82.63%。文化程度綜合均值,只相當于小學二三年級程度。
大衛離開美國、離開家的一個原因,就是覺得自己留在那里只能是錦上添花。離開蘭州,也出于同樣的原因?!案叩冉逃芏嗳嗽谧?,國家也重視,西北民院現在已經有七名外教了。相對來說,基礎教育就差很多。”他一直記得在《經濟學家》雜志上看過一篇文章,全球基礎教育的排名,中國倒數第二?!皷|鄉文盲率這么高,說明基礎教育差。如果因為蘭州條件好而留在蘭州,那我就干脆回美國了。”“錦上添花不是不好,但首先要保證最需要的。”他說,“就好像牙齒美白、整容不是不好,但總要讓人先能看得起病,享受最基本的醫療吧?!?/p>
丁大衛為了學校1.5元一度的不合理電價去和電力局理論;為一個語言功能有障礙的孩子聯系聾啞學校和贊助人;為了春節期間帶東鄉的六位老師去廣東恩溢學校培訓的事向教育局匯報;還“義務”為雙語教學項目培訓老師翻譯資料……
東鄉的好多人知道的丁大衛,是那個“經常走來走去的高個子外國人”。至于他究竟在這里干什么,很多人都說不清。 “我不想做專家、指導者,我只是一個打工的,我愿意為這里服務?!彼偸钦J為,當地的人比他這個外來者更了解這里需要什么,不要一說就是“錢”。除了錢之外,真的一切都不需要了嗎?
丁大衛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帶著一個磨掉顏色的舊文件夾。里面是各種各樣的資料:丁大衛的身份證明,護照復印件,關于使用捐款修建幾所學校的報告,教育局的批復,捐款人的名單,一本存折,幾個賬本,學校的照片,感謝信,一堆要寄給捐款人的票據……“This is my life here.”(這是我在這里的生活)他說。
不想被人稱作“雷鋒”或“白求恩”
自從丁大衛的事跡被媒體報道后,他成了名人,還上過中央電視臺崔永元主持的《實話實說》節目。幾年來,寄給“甘肅東鄉丁大衛”的信件和捐款一直不斷,總數已經超過了十萬元。很多人不相信他還在東鄉,都在信中說試試看你還在不在那里。
“我大概是東鄉收信寄信最多的人,”丁大衛說。因為文盲率高,寫信的人不多,縣郵政所的主要業務是郵政匯款,而不是信件投遞。
怎么使用這些錢,現在就是丁大衛的責任。“我不想要這些錢,”他一再說,“建學校、配老師,讓該上學的孩子不失學,那是政府要做的事。”但是,既然這些錢都寄到他的名下,他也不能不管。除了給學生退學費,給學校添置相關物品,教師節、兒童節給老師學生買禮物之類,三年來,每年寒假,他都會帶著東鄉的老師們去廣東恩溢學校培訓、交流,看大海。
所有捐款的支出,他都會寫信告訴捐助人。所有的收支賬也一式三份,給教育局一份,學校一份,他自己留一份。也許正是因為他的這種做法,很多捐款人都是反復捐助,最多的,已經達到九次。
那天去包嶺的路上,經過一所叫牙胡家的小學,遠遠的離著幾百米以外,就有孩子扯著嗓子喊“丁—大—衛”。學校和我們走的山路隔著一道很寬的溝。丁大衛高聲告訴他們下午回來看他們,可校長和一群孩子還是下了溝跑到路邊來,和他說了半天話。
學校的孩子都喜歡他。那些小孩見了他就興奮,他們喜歡讓這個“巨人”把他們抓起來,在空中倒立,喜歡一群人圍著他搶那個可以在他指尖上轉動的籃球。而丁大衛,也只有在和孩子們玩鬧的時候,才顯得最開心、最輕松。
丁大衛說自己屬猴,按照東鄉這里的算法,今年應該37歲了。而按照他媽媽的算法,他才35歲,因為生日還沒過呢。他形容自己“大概是那種比較慢熱的人”;而他有時問的具有“中國特色”的問題,像“你是不是北京戶口”,也讓我驚訝不已。他不以為然,“如果你在一個國家待十年也一樣。”走在路上,他會不經意地哼一些曲子。有一次,居然是《學習雷鋒好榜樣》。
大衛是個很細心的人,兩人走路他一定走在靠車道的那邊,在長途車上主動幫帶孩子的婦女拿東西。說起自己的家人他更是充滿深情。在民院的英語角,話題每星期都不一樣,只有每年母親節那天,他會重復地談自己的媽媽、奶奶、曾祖母。
有時候,去到一個地方,碰見對他這個“老外”很好奇的人,人家會問:“你在那兒干什么?收入多少?”他就會據實回答:“幫著辦學。沒收入?!睂Ψ降姆磻话闶牵骸皼]收入?!你不想說那就算了。”
丁大衛說:“我只是在做我覺得應該做的事,我不想被稱作‘雷鋒’或是‘白求恩’?!彼⒉幌氤蔀槭裁窗駱?,也不想去影響別人?,F在他最想有更多的時間來提高自己的東鄉語水平;想去青島、泰山;還想看到什么時候,東鄉不再排這個文盲率最高的“第一”。
“你覺得自己還會在這里待多久?”
“只要這里愿意繼續聘任我,我就會留下來?!彼f得很肯定。
大衛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不過,他也知道,現在這個世界,更有力量的“宗教”叫做American dream(美國夢):掙更多的錢,開更好的車,住更大的房子,娶漂亮的老婆……
但是,他認真地說,每個人都應該問問自己的內心,這些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的心踏實嗎?滿足嗎?平靜嗎?
“夜深人靜,睡不著的時候,你的靈魂,你的內心,是會和你說話的,會問你,你究竟為什么而活?不要忽視這個,不要隨便吃一片安眠藥把這些念頭壓下去。”說這話時,他的藍眼睛純凈平和,坐在那張小床上的他,好像擁有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