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或斜或粗細不一地在天空撒落著!天空,這只大耳朵在雨天仆倒在地貼近泥土,貼近緘默許久的屋檐、貼近雨篷、紅瓦、隨風舞蹈的枝柯;貼近行走的雨傘,聆聽雨的心跳、雨的鼻息;聆聽雨撫摸大地溫柔之音!喜歡雨天,喜歡雨天一個人呆在房間,聽著雨的滴落聲,翻著書或是讓手指頭在鍵盤上敲打著什么,或者干脆閉上眼把頭枕在椅背上,聆聽窗外雨隨風漂泊所發生的足音,細細的尖尖的擦過透亮的玻璃……就這樣,喜歡雨,喜歡雨中真實的聲音!
匈牙利詩人阿蒂拉·尤若夫曾在詩《雨飄落》這樣寫道——
這場雨飄落在赤腳的人們身上,
飄落在失業的工人身上,
飄落在顫抖的塔樓身上,
在莊園和柔軟的土壤上,
在穴居的遷徙的工人身上,
在郊區那安著坐墊的家上,
雨飄落,盡它的職責。
雨是安靜的,安詳的,博大的!庇護著我們,它飄落在每寸土地上!
那在樹葉跳舞的雨點像是一雙手,就如母親撫摸兒女的頭,晶亮的雨輕輕揩著葉片上經久的塵土,讓樹枝挑亮郁蔥的綠,讓綠色更加濕潤充滿生機!而那些枝繁葉密的樹在雨中快樂地舞蹈著,一點一點地釋放自已,或是舒筋活骨。這讓我想起忙碌的鄉下,我的父母我的親人,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鄉親們,他們那么熱愛自已的土地,在田野揮汗如雨地勞作著,也只有在雨天來臨時,他們才得到片刻的放松、短暫的休息!
小時候,我期盼雨天!期盼細小的、溫柔的雨珠在傘面上滾動著;期盼缺口的瓦片掛著一串串晶瑩的水珠;期盼田埂里的每個深腳窩盛滿清澈的雨水;期盼母親掛在門檐上的斗笠滴落的水珠濺濕白白的門檻!我巴盼著雨天,巴盼著在雨天坐在小板凳上納著鞋底的母親會心地笑著跟我講過去的事;聽著蹲在門口抽著煙的父親的咳嗽聲;看著躲在檐下避雨的雞抖動翅膀彈落飽滿的水珠!
我是個內向的人,平時很少出門,平時一放學就呆在家里看書寫作業或是聽聽廣播。而父親總想讓我出去玩耍,像隔壁小孩子那樣嬉鬧,摸魚、掏鳥窩、哪怕是去爬樹游泳……在父親眼里那才像個男孩,長大了才有所作為。而我偏偏不喜愛那些,以至到現在小孩子會玩的爬樹游泳我哪樣也不會!而頑固的父親總是強迫我到村子里找伙伴玩,這讓我備感無奈!于是,每近周六周日的時候,便盼著下雨,那樣我就有了呆在家里聽廣播看書的正當理由了!
在我印象中,母親總有忙不完的事,而吃飯睡覺在她眼里只不過地過堂的事情。一把鋤頭、一擔簸箕、一把彎鐮、一條泛紅的肩擔……總是將母親的每張日歷壓著實實的!也只是在雨天,母親才得到一兩天的休息。搬個矮板凳坐在大門口,被雨水沖洗得透青泛暗的光亮棲在母親的肩上,母親瞇著眼將一根細黑線用舌尖蘸濕,食指跟大拇指輕輕一搓,那原本粗糙線頭被捻得尖尖的,朝著亮光母親將黑線引過針孔,母親再穿過針孔的那線引拉長,使得兩頭一般長短,再在線尾打個死結,母親在雨天歇著,母親縫補著父親的一件藍上衣,一針深一針淺……屋外,飄逸的雨點已在積水處漾著一圈圈水紋,像是微笑地和誰交談著什么!薄薄的霧汽在瓦片上空彌漫開來!
有時,母親也會借就下雨天的的空閑,為我們做一鍋包子,或是舀上一、兩升黃豆倒進水桶,讓水浸醒黃豆!在雨天,推著石磨,讓懸在梁上的繩索與木把發出的嘎吱聲、石磨所轉出的嗚嗚聲和敲在瓦片的雨聲融合成白白豆漿,順著磨盤往下淌著……雨天,天總是黑得比平時要早些,一家人圍著桌子吃著鮮嫩的豆腐,而母親總會往外瞧瞧,看雨歇了沒有!要是雨停了,改天大都會晴的。鄉下人把傍晚停下來的雨叫做關門雨,那關門雨隔天一般會走遠的!我知道母親在掛念地里的莊稼,掛念那揚花的稻穗、掛念……
現在已是五月,雨正踩著微風嫩葉款款而至,笑著。歌著。濕潤著。飛翔著。這讓我想起鄉下的父母親,想起孩童年代。在雨夜,我的眼開始濕潤……
青瓷碗
青瓷碗,碗腰間常會印上各種圖案。比如跳龍門的鯉魚、穿著紅布兜的胖小子,再就是一些印有“吉祥如意”“四季如春”的字樣了。青瓷碗,碗口大,碗身緩慢地向碗底斜下,大概可以盛上半斤的米飯。這樣的青瓷碗在老家是隨處可見的。
在老家擱就每家碗柜上的青瓷碗,一般是要鑿上家中最為年長或是小孩子名字的。也就是因為有了這么個風俗習慣。每到年頭歲尾的時候,一些挎著鑿子小木棰把式的販子,就村頭村尾地吆喊生意。
一般要在碗底鑿字的人家,就會把販子領回家。用米斗裝上半斗的小米,擱在檐下的小方凳上,再倒上一杯漂有茶沫的茶水來招呼販子。販子這樣就可以動手干活了。
販子將主人家剛買來不久的青瓷碗,平放在裝有半斗小米的斗子里。敲敲碗底,聽到發出悶響,販子就用隨身帶來的鉛筆(一般是木匠用來劃線條的那種,扁扁的筆芯很厚),在碗底較為合適的地方,寫下主人家所要鑿的字,鄉下對于字體是不太講究的,要求很低,那就是能認清是么字就可以了。寫好字,販子這時會從掛包取出五六十公分長的小鑿子和尺把來長的小木棰來。那鑿子尖尖的鑿角,锃亮;而上面也被販子磨成鐵青色,頂部被一塊木頭契上。小木棰可能是用的次數多了,一頭早已開花,另一頭也有了裂紋,烏黑把頭的被纏上的碎布。
在鑿字的時候,尖尖的鑿頭一定要緊頂住碗底,沿著剛寫好的字體,一點一點地讓小棰敲成白色,而敲打鑿子上端的小木棰,力道一定要均衡,動作也要不緊不慢。否則,碗底的字就會深淺不一的,更甚者也會把質量差一點的青瓷碗敲裂。在碗底鑿上一個字一般販子會花上五六分鐘,但遇見難寫的字花的時間就要長些了。
大多數人家,只在碗底鑿上一個字的(也有鑿兩個字的),一是鑿起來方便,也好省上一點錢來年多鑿幾個碗;二是看上去也顯得親熱些,我家的碗底就鑿個:“燦”字。每次回老家端上母親盛滿飯菜的青瓷碗,吃到將近完的時候,總會看到自己的名字,心頭甚是激動。一半是因為親情,而更多的是對父母親每次電話里頭嘮叨的理解。我想,遠離老家這些年頭,久居鄉下的父母親,每每端上刻有兒子名字的青瓷碗,他們是不眠的,也迫使他們將這種掛念與巴盼總在電話當中一次次地釋放。
小時候,每次父親買回的青瓷碗,總要等鑿上字后才拿出來用。而那時的我,端上盛有飯菜的青瓷碗,到碗底朝天的時候,總要和隔壁人家去比誰家碗底的字漂亮。現在想來甚是幼稚。
在老家,能在碗底鑿上字的名兒,大都是一些男孩的小名,或是名字當中最響的那個字了。在老家給鑿上字的小孩,長輩們都是被看作這個娃是這個家將來的頂門柱,能興家門的主子。而另一種心愿是一輩子留在自己的身邊,一輩子都有得吃,餓不著,永遠養在碗里……
還有,鑿上字的青瓷碗也是不容易丟失的。那個年代的老家,是貧困的,幾乎每家每戶除了一人一口青瓷碗外,剩下的青瓷碗也就是不過五六個了。而遇上左鄰右舍的紅白喜事,擺上三四桌請客時,總省不了要向四圍的鄰居借上一些青碗。于是,一些碗腰印有各類圖案的青瓷碗會同時擺上紅漆的八仙桌。喜事過后,再一個個按碗底鑿上的字分開,送還左鄰右舍。
前段時間,抽空回了趟老家,端上鑿有自己名字的青瓷碗,感覺有種沉甸甸的情緒在波動,說不清。閑聊之余,我問母親,現在老家還在碗底鑿字么。母親告訴我,少了,現在好多人家都用上了碟子,買的碗也都是塑料的,人家說那塑料碗端起來輕,摔不破,可我總覺得,還是青瓷碗好,盛起飯菜來實在,吃飯也香……
母親還說,前些日子父親知道我要回老家,特意為我女兒買了兩個青瓷碗,還請鎮上的販子把女兒的名字給鑿上了,讓我回去的時候給帶去。
我不知道,多少年以后,鑿有女兒名字的青瓷碗,會不會讓我回想一些事情來,或者讓一些巴盼與掛念感動著!
夜色
回家經過蕭林路,看見在同心菜場過來一點的空地上支著熒幕,方方正正的大塊白布架在兩個木桿之間,斜斜拉下來的繩索連在旁邊的樹根上。熒幕下面擠滿了人群,他們或者蹲著,或者坐在花囿沿上,或者站著,或者倚著樹,或者擠在椅子上。不管他們此時姿勢如何,而他們表情卻都凝固在夜色中。熒幕之上,一場愛情正在樹蔭下進行著,男孩摟著女孩一邊走著,一邊談著什么,像是回憶著往事。輕輕響著的音樂以及讓風吹得四處躲避的落葉,這樣的情景在人群間傳染著。我看見夾在手指間的香煙緩慢地燃著,跳躍著火星一點點灼傷這個夜晚!而遠處的夜色在橙色路燈襯托之下,越發顯得飄渺!
好多年沒有看露天電影了。而今天卻在異地再次感受到那久別的記憶!
八十年代在我老家要是村子里放場電影,我們就高興得歡天喜地,跟過節一樣,早早地催著家里的大人做晚飯,好吃完去放電影的禾場占個好位置,坐著小板凳仰著頭全神貫注地盯著熒幕。
那個時候公社放映隊個把兩個月才到村子里放上一場電影,每次也就是放兩三個片子,放一些當時很流行很振奮人心的電影:《本案尚未結束》、《敵后武工隊》、《地道戰》、《地雷戰》、《大鬧天宮》等等。要是得知附近村子晚上有電影,我們小孩子總會約在一起,急匆匆把飯吃完一抹嘴就溜出家門,跑到別人的村子時,電影往往開演了,于是我們拼命地往里鉆,實在鉆不進去了。就踮著腳尖伸長脖子借就前面人們兩肩之間的縫隙往熒幕上看。而記得每次散場之后,我們這些小孩子總要呆到最后才走,我們總以為還有片子沒放,就圍在放映機邊上,拿手指點著那放膠片的長方形鐵大盒,一個、二個、三個!而每次都是依依不舍帶著失望離開的,回家的路上,我們又是一路小跑,我們怕回去晚了挨父母親的刺條條,所以在沆沆洼洼的機耕路上我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黑黝黝的夜,那弦月掛在村莊上空,散出淡淡的薄薄的光亮來,機耕路在明明暗暗中向前延伸著,我們總是朝著反射白光的地方大步踏去,往往會發“啪嗒”聲,那是前幾天下雨機耕路沆洼處積蓄水反射出的白光。往往在布鞋被打濕之后,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推開家門,神不知鬼不覺摸到房間找雙鞋偷偷換下。
在老家那個年代,一些人家逢上喜事比如老人過壽、兒子過滿月、孩子考上中專或大學、蓋新房、娶媳婦什么的,要會請來電影放映隊的家,好酒好煙招待著,放完電影再掏個二十、三十的,放映隊的人高興,也樂得我們這幫小孩子一飽眼福耳福的!所以,有事沒事我們就喜歡在背后討論誰該結婚了,誰家兒子該過滿月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看過的電影倒沒留下什么印象。記下的只是盼著看電影,和電影去占位置的事兒了。那時候為了在熒幕前面占個好位置,我們會想盡辦法,比如從別處揪來一泡尿放在要坐的地方,然后在周圍畫個圈圈;或者早早地就從家里搬來板凳,我們讓一個守著位子,不讓人挪動排得整整齊齊的板凳,然后輪流回家吃飯,守下的人輪到他吃飯的時候,往往電影就要開始了,那也就懶得回家了,可不大一會兒禾場外圍沒會傳來他的小名,一定是他屋里的人在喚他吃飯了……
隨著電視的出現,電影在老家拋頭露面的機會就漸漸少了,那公社放映隊也就解散了!但那頂著風、凍得直哆嗦還固執不肯回家的勁頭,在回憶中永遠暖著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