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捉影”一詞,往往用來揭穿沒有事實根據憑空臆想的言行,因為“風”和“影”都是無形的。但魯迅先生的小說《風波》和散文詩《影的告別》卻讓我們“覺得‘唯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以魯迅先生的這兩篇作品作為對照來看仝欣的小說《月亮是一條河》的話,我們可以說小說寫的是一個“影子”的故事:給“我”的家庭帶來災難的不過是個“影子”而已,但它卻是有“重量”的,而且引發了一系列的“多米諾磁化效應”。
災難由一個電話引起,接完電話,父親像是被什么東西給一下子擊中似的:“電話那邊掛斷后,父親還呆呆地舉著話筒,半天才緩過神來。”同時,一種忐忑煩躁的情緒被植入了父親的心里,并在隨后的家庭會議上向家庭的其它成員傳遞漫衍。“最先沒有把持住的是母親,她把筷子啪一聲拍在餐桌上,唉聲嘆氣地看著父親。”然后是弟弟和“我”紛紛被卷入了災難的泥淖之中。災難既像一張大網罩在了一家人的頭上,改變了他們原先生活的顏色,又像一根磁針,把所有的家庭成員像糖葫蘆一樣穿成一串,同時把每一個人“磁化”。
接下來我們看到的是那張大網緩緩壓了下來,它的重量足以把所有家庭成員壓出正常的生活軌道。父親停止了三輪車的拉客生意,每天像上班一樣到各家各戶去借錢,母親被迫從灶臺走上了大街,擔當起了男人養家的重擔,而“我”則不得不把自己填補到主婦的空缺上。弟弟可以看作是父親性情的另一面,在他身上更多地彰顯著災難來臨前父親的形象(我們先是看到弟弟捅進別人的肚子里的那把刀子,后來看到父親別在腰間的找人拼命的刀子,這兩把刀子就把父子倆粘合在了一起),因此他就像父親的影子般跟著父親到處借錢了。一種固有身份和秩序的打破,同時打亂了原先的一種情感交流方式。我們看到這一家四口的親情關系,因災難的降臨而呈現為貝克特戲劇《終局》中的狀態:既相互依賴又相互厭惡。弟弟因瞧不起父親卑躬屈膝而發出的一句憤憤之語,遭到母親一記耳光的回應,是這個家庭成員之間厭惡情緒的集中爆發,而且爆發的厭惡情緒又像分子的裂變一樣迅速在空氣中膨脹漫延,同時也引發了一連串的多米諾效應:母親因到僻遠荒涼的練車場尋找弟弟而遭遇不測,父親因要為躺在醫院人事不醒的母親治病而賣起了包子,因有一天包子賣得好而一時得意去買肉餡,災難就在父親回家的路上突然降臨到他的頭上。當他被摁著跪倒在那只貴婦狗前的“那一刻,我的父親徹底垮了。”災難就這樣穿透了母親、父親,最終壓在了“我”的身上。
災難不僅在傳遞同時也在把人“磁化”,它就像植入人體的基因一樣改變著一個人的內心結構。“那個威嚴的父親再也看不到了,那些在我的腦海中曾經稱之為永恒的東西突然破碎了”,他“已經被生活的重擔碾壓成了另外一個人”。曾經樸實的母親,在“慢慢變亮的燈光下”數起拉車得來的一疊鈔票時,卻流露出了“非常貪婪”的眼神。一個曾經有著詩人幻想性情的“我”也被災難折斷了想象的翅膀務實地匍匐在地上爬行。只有那個象征著父親另一面的弟弟,因過早被災難擠出了家庭而依然保持著本來的血性,但卻迷失在了另外一張無形的大網之中。
小說的結尾又回到了那個電話,打電話的趙元,那個給“我”的家庭帶來一系列災難的人,原來在打完那次電話一分鐘后就被大貨車撞飛了。至此我們恍然大悟:壓在“我”的家庭上引起一系列變故的災難,其實不過是災難的影子而已。但這個影子卻實實在在地壓垮了“我”和“我”的家人,它分明是有重量的。而且具有傳染性,從父親開始它把傷害像推倒“多米諾骨牌”一樣在其它家人之間傳遞。而每一個被感染的人不但承受著疼痛的打擊,而且發生著心理的扭曲和變形。
納博科夫對文學有一個形象的闡釋:“一個孩子從尼安德特峽谷里跑出來大叫‘狼來了’,而背后果然緊跟一只大灰狼——這不成其為文學;孩子大叫‘狼來了’而背后并沒有狼——這才是文學。”小說結尾所揭示出的,災難不過是個影子,自然就有了孩子大叫狼來了而背后并沒有狼的“文學意味”。
從這一角度來打量這篇小說,我們不得驚嘆于作者的藝術能力:以電話開始再回到電話的首尾銜接能力;用一個遲遲不來的災難與貝克特的名劇《等待戈多》形成互文,從而帶給人無盡思考的能力;放重傷別人的弟弟逃得無影無蹤,從而為完整的敘述鏈打開一個切口,為敘事留下更多想象空間的能力;把一個沉重的家庭災難,輕輕放置于一個虛無的影子之手心的舉重若輕的能力;這讓我們想到卡爾維諾的一個選擇:“如果我要為自己走向新的千年選擇一個吉祥物的話,我便選擇哲學家兼詩人卡瓦坎蒂從沉重的大地上輕巧而突然躍起這個形象,這里表明詩人的莊重蘊含著輕巧,而那些被人們視為生活的東西,諸如喧鬧、尋釁、夾馬刺、馬蹄嗒嗒,等等,都屬于死亡的王國。死亡的王國就像一個堆放破舊汽車的垃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