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天一亮就開始下大暴雨,雨大得出奇,似乎是在一瞬間從地下涌出來,想把我卷到街上去。城市另一端的一個朋友發短信給我,說每當雨水多的時候就忍不住想見我,她還煽情地說,房子建在水上,就只有一生漂流了。
不過,我是該去見見她了。
幾個月以來,我都躲在這個絕少人知道的地方,擺弄一些玻璃做的罐子管子,同時收發食物和信件。那些在眼前晃動的人影,跟我隔了層玻璃似的有些隔閡,他們從不正眼看我,也許還覺得我是個無所事事的家伙,也罷,反正貼了太陽膜的窗子,更適合偷窺,我液晶屏上閃動的光,比太陽光更能長久地讓我凝視。
幾個月前,她在海洋世界有玻璃頂篷的走道里最后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告誡過我,不要以為自己是在洞穴中幽居,不要以為別人都像這里的魚,你看得見他們,他們看不見你,其實,你看見的不過只是暴露狂們并不在場的表演,而別人對你的窺淫癖也許根本就不介意。
那夜四次,我們進進出出。開始是海洋世界人工島上的灌木迷宮,然后才是我們的身體。她說,根據走出這個經常迷失孩子的迷宮的攻略,不論路直路彎,每走四百步,就要向左轉一次。我對她的話不以為然,因為很明顯我們都不是被魔鬼追殺的小孩子,我即便是倒退著走結果又能怎樣呢,就真的走出不去嗎?她抱怨我,道理這么簡單,我為什么就是不聽她的話呢。她甚至還假裝自責地提起一個古怪的念頭,說都怪剛才還不夠四百下,她就心軟讓我從她身體里逃了出來,她原本想好了默數到四百下的時候,才放開我,據說,如果那樣的話,女人就可以把她身上的這個男人變成聽話的孩子。
我躲起來,不全是因為害怕變成孩子。
作為一個還沒有什么成就的實驗科學家,我需要時不時地消失一下,干點別人現在還不理解,將來一旦理解了就有可能欣喜若狂的事情。從本質上說,我憎恨斗室中的浮士德博士,但是每當我躲起來的時候,這種日子我過得比他還有滋味。
就在幾天前,為了光線射入房間能有一個更好的反射角度,我把那些原本在我安心工作時就會吱吱嘎嘎脫落的老式墻紙全部換掉,換成了純白色的,還裝了好幾面鏡子。那些舊墻紙的背面膠水早已老化,油膩膩的,還沾滿了蟲子的尸體,我把它們扔在衛生間里,分了好多次,一把火接一把火地在馬桶里燒掉,灰燼隨著排泄物沖走。
我還設計了一個特殊的裝置,當房間里最明亮的那一面墻的亮度也達不到八個流明的時候,感光開關就會被激活并連動一個輸出功率高達三馬力的液壓機械設備,隨后屋頂的滑輪和地板上的滾軸轉動起來,一面由堅硬輕巧的復合材料制成的墻就會從屋頂上迷幻地漸垂漸低,把原本就不大的房間再分成兩半。這種時候,我就會從我的工作臺這邊穿墻而過,坐在更幽暗的那一邊的矮沙發上,隨便地聽上一張名為“門”或者“墻”的唱片,休息一下。當然,這只是正事之余的小把戲,我要做的事情遠比這個復雜。不過誰能夠知道最后的結果會是什么樣的呢?人們怎么說來著,凡門都是墻?還是凡墻都是門?不管是哪一個吧,我想那意思都是說:自己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的關系就是那么回事,雖然艱苦的事情可能永遠都沒法結束,但也不能總是工作,該休息的時候還是要休息。
我是要去見見她了,該休息的時候就休息一下。
2
雨刷和霧燈都還能用,全景天窗也沒有滲水下來。好多天沒有人管,又淋了這么大的雨,它還能有如此表現,真是難為它了。想當初我從一個戲劇學院女孩手里搭救這輛“迷你”的時候,滿目瘡痍的它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是我一錘子一錘子的敲打、一砂紙一砂紙的撫摸才讓它獲得了新生。那時候,我正和上一個女友如膠似漆,它沒少偷窺我們的羅曼史,還裝得如同一個飽經風塵卻依然羞澀的少女似的,時不時地因為醋意撒點脾氣。后來女友離我而去,我就開始了這樣的生活:我總是先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穿梭,尋找和搬運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然后蟄居數日,如此反復;“迷你”總是先被當作苦力,然后又被冷落得如怨婦一般。這么長時間了,在一些關鍵的問題上,我還沒有實質性的突破;我知道這種事情急不得,不是因為我不夠努力,只是時機還不成熟。
女友離開那一年的河流,水漫過堤壩,我注視著整個城市的倒影,之后,我就迷上了現在的事情。
雨小了些,像是霧升起來,從擋風玻璃看出去,霧中的風景若隱若現。我猜想北三環現在一定是水泄不通了,我可以搖開車窗,用手輕輕一揮,就讓眼前的雨霧散去,但那些滿臉橫肉的鐵家伙我的“迷你”怎么能夠趕得開呢?那是一條循規蹈矩的路,如果前方就是車禍現場甚至還有血跡呢?在無休止的等待中筋疲力盡的滋味可不好受。我還是應該早點換一部帶GPS功能的手機,以免出門的時候永遠記不住裝導航儀,我約略地記得應該有另一條可以直達目的地的路,但是這樣的天氣,那里可能隱藏著我并不能預料的風險。
其實,一開出輔路我就在猶豫走哪條路好,幸虧我把那個小木箱隨身帶著了;我想,少一點后顧之憂,我也許更愿意冒險一試。
水中驅車,如同陸上行舟,不能停怠,也不能冒進,這需要適度的忍耐和巨大的耐心。有那么一小段,一位套著雨靴撐著傘的大姐和我等速并行,她敲我的車窗,問我要不要來份地圖,我沒要也沒開窗,她竟然不依不饒地問我要不要把雨傘——即便這樣我都沒有發火,我需要保持適度的忍耐和巨大的耐心。
從前面的立交橋下穿過,就離開大路,我憑著記憶這樣決定。我還記得,橋洞下時常有些流浪藝人出沒,五毛錢一段的吉他彈唱、給不給錢都行的洞簫橫吹,還有撂地撒把式畫圈逗悶子的,不一而足。我注意過:他們中的一些人表面上是瞎子,實際上不僅看得見而且還能凝視;他們中的一些人表面上是侏儒,實際上侏儒也能干大事,他們個個都是大力士;他們中的一些人表面上是男人,實際上那活兒可能只有一英寸,只是我不知道那是由易裝癖還是同性戀所致;他們中的一些人,表面上是人,實際上不是人……哈哈,有一次深夜路過那里,遠遠聽見橋下有人在唱歌,我才忍不住這么想。
看見不準掉頭的路標,覺得那像是一個諷刺——我即便想掉頭已經來不及了,積水進了排氣管,“迷你”在橋下換上了比基尼。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過來,路邊高地上赤著腳、肩扛鐵管手提繩索的那幫人等待的就是這個時刻,他們高挽褲腿一擁而上,樂呵呵地把水攪渾。我認得出,他們就是那幫藝人裝扮的,看天吃飯的道理,叫我永遠不要低估水面以下的事物,而孤立無援的境地讓我只能答應他們的要求。
我坐在車里,開始猶如待在水底一般壓抑,我掛著空檔,心里空蕩蕩的?!懊阅恪北辉孟駛€“死夜惡”女郎,四角套在鐵管上,隨著那幫人口中有節奏的“哼哧哼哧”勞動號子,艱難地向前蠕動。隨著車外水位的下降,我的內心感到了一絲愉悅,后來竟然還被一會浮在水上一會又接觸到地面的機械運動弄得蕩漾了起來,在快要到達高潮的時候,我猛踩了一腳油門,“迷你”呻吟著吐了兩大口水,然后嘶鳴著尖叫了起來,真像個娘兒們。
他們大汗淋漓地從我手中接過鈔票,恨不能把錢擠出水來,因為一時間分配不均,領頭的行吟歌手竟然還想向我多要一點。原本我不是不可以滿足他們,只是想到這樣的天氣,一路上不知道還會遇到什么事情,得留點以備不時之需,我才像一個審慎的資產階級那般言詞委婉地拒絕了他們。
卸下繩索和鐵管的當口,他們中的一個西洋景藝人發現了副駕駛座上的那個小木箱,他不知道那是個什么玩意,就伸手去拿,我一把推開了他,把車門關緊。那群人圍上來,我們差一點扭打在一起。可能是注意到了我的態度的突然變化,行吟歌手猜出了小木箱對我的重要性,趁著我和別人爭執,他讓侏儒兄弟爬進了“迷你”。當我轉過身來,它已經在他的手中了。
在要么給他們展示一下小木箱是干什么用的,要么拿一筆錢贖回它的選擇中,我選擇了后者。他們有些詫異,可是他們哪里會知道,小木箱在關鍵的時刻能夠用且僅能使用一次,為了那一次也許一分鐘也許只有幾十秒、不知是否能有收獲的使用,我就要付出幾個月的辛苦,我怎么可能為了錢而放棄它呢。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在你們面前使用它的,到時候,我要讓你們為了它而放棄錢,即便那些錢并不源于敲詐,即便那些錢是你們沿街賣藝而來。
3
我腦海中始終有一種想法揮之不去:穿過偌大一個被雨水沖刷的城市,趕赴女人之約,但我似乎根本又不是為她而來,這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我的心里什么都沒有,就像沒有喜悅和痛苦,而這個城市似乎什么都有,每個人都能從中得到他們想要的。就像現在,當旅途散發出晨練老人無聊氣息的時候,我希望得到一個同路人;有個人說說話就行,完全不需要是一場艷遇。那個站在加油站邊上四處張望的帶紅帽子的女人,希望得到的可能正是一輛像我這樣的開往城市另一端的過路車。我禮貌地隨著她的手勢停了車,小心地不讓路邊的積水濺起來。我們各自滿足了對方的要求,相互露出善意的微笑。女人夸我的車真漂亮,她還說,這樣的天氣,原本能攔到一車就不錯了,沒想到還有坐“迷你”的福氣。在上車前,女人主動提出要幫我把油箱加滿,條件是能不能帶上她的朋友——欲望要得到過度滿足,我沒有理由拒絕。
女人揮揮手,我看見一個穿灰條西裝的男人從加油站里走出來,他雙肩背著個大旅行包,小跑了幾步過來,在車邊向我欠了欠身。
女人坐在我的身邊,男人和他的包在我身后。直到他們離我而去,我們都保持著這樣的空間關系。老實說,我從后視鏡時不時地瞥他幾眼,是因為我心存芥蒂。女人的態度溫和,只是語速很快,不停地跟我聊那些關于汽車、天氣、城市、股票、旅游目的地、未來還有理想的話題,而他一上車就斜靠在后座上,把外衣向上拽起擋住半個腦袋,像是要睡覺,又像是對周圍的一切都沒有興趣。我沒有去打聽他們的身份,他們約好了在雨天私奔,還是女人主動告訴我的。說這話時,她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后帶著炫耀的羞澀湊到我的耳邊。她說她離開了她那坐在輪椅上的丈夫,和這個一個月以前才來到加油站打工的男人一起遠走高飛,她說她過夠了原來的生活,鼓足了巨大的勇氣才邁出現在的這一步。我問她不會因為這樣的決定后悔吧。她堅定地說不會,她說不知道為什么,她的眼睛就像是專門為他而造的神秘透鏡,只有看見他的時候,那些光才能透過來,才能聚焦,而她才能把那些令人激動的影像映射到她的腦子里,她會長久地興奮,似乎沒有他,她什么都看不見,而其他的一切,不過是過眼云煙。
去往另一個城市的高速公路,因為大雨而封閉。我原本想把他們留在路邊的咖啡店里等候下一輛過路車,可我沒想到那卻成了我自己的境遇。我說就在這里說再見吧,女人說好的,與此同時一個硬家伙抵住了我的頭,不用從后視鏡里看,我也明白那是握在男人手里的一把槍。女人笑容可掬地謝我送他們一程,她說他們會記得我,就像我不會忘了他們一樣。她拉起手剎,讓我不要著急,仔細地收拾一下東西,下車時不要落下什么。
他們顯然看見了我的小木箱,不過,絲毫沒有拿走它的意思。女人這個時候才想起問我這一路要去哪里,我說去見一個朋友。她還問男人還是女人,我說是女人。她說如果不是擔心她丈夫追來,她原本是可以把我帶到目的地的,我想說算了但竟說了聲謝謝。
“迷你”還沒有離開我的視線就又折了回來,女人在駕駛座搖下車窗,向我示意。我走過去,她把一個像首飾盒一樣的東西交給我,她說她知道這東西不值車價,但她還是想把它送給我,可以當作禮物送給別的女人,不送也可以,也許什么時候我還能用上它。
我向“迷你”行注目禮,他們向我揮手告別?!懊阅恪崩@過路障,加速開上了高速路。它就這樣離開我,誰知道它今后的日子會怎樣,只希望那對男女不要太虧待它也就行了,不過,也許漂泊遠方,四處馳騁,原本正是它所希望的,它會不會也如那個帶紅帽子的女人一般,早已厭倦了現在的生活,才找了這樣的機會私奔而去呢。
女人留給我的是一塊水晶,打磨得如鉆石一般晶瑩剔透。雖說,晶瑩的東西是崇高的,但天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
4
輾轉了很久,擠了好幾站的公交車,還叫了一輛出租,我才來到這里。可是她怎么能不在呢?
我撥通了電話,還是只有彩鈴在響,沒有人接。在公交車上,我曾收到過她的一個短信,詢問我快到了沒有,而我,忙著看車里的熱鬧沒注意也就沒有回復。當時,在我面前,兩個穿著水兵服把帽子別在左肩上的年輕人,同時從座位上竄起來,只一下就干凈利落地把另一個男人撂倒,他們把他的上衣掀過頭頂,露出他的健壯的胸背,衣服如同繩索在他的手臂上纏繞。三個男人扭在一起的場景讓車廂里圍觀的人們異常興奮,他們叫嚷著,要把這個扒手送到警察局里去,我卻在這時覺察出一絲色情的味道。看得出,他們是在有意折磨他,他們在把他從車廂地板上拉起來,一個水兵在他的小腹上又狠狠地來了一拳,問還敢不敢這么干了。扒手口角有血流出來,開始求饒,車進隧道之前,他們才叫司機開了車門,一腳把他踹了下去。在我要離開之前,車廂里開始有掌聲響起,水兵們如同返場謝幕的演員一樣,矜持地夸耀著說,如果不是要在集合號響起之前趕回港口,即便是這種霧天,他們也饒不了他。
我問那個年長的出租車司機,到達目的地還需要多久。他說,如果我只是隨便問問,他可以告訴我,不久。而如果我真的想知道,確切的答案是四分三十三秒。與他所說的相比,我更驚異于他的語言方式。他顯然是注意到了我的疑惑,竟向我解釋說以他三十年來每天都在測量著這個城市的職業經驗,請相信他的判斷沒錯。
我撥了她的電話,只有彩鈴在響,沒有人接。
他說,年輕人,弄清楚了地方就行,找不到要來接我的那個人不要緊,等一會兒對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不是問題。只有那些沒有確切時間和地點的等待才是讓人最心煩的,就像他,如果不是在三十年前的戰爭中積累了巨大的耐心,這三十年來,他怎么都不可能熬過來。我沒想到,他會說起戰爭,三十年前,我剛剛出生,不可能知道這個世界上到底發生過什么。他說在所謂的自衛反擊中,他弄傷了他的右腿,以至于,每逢這樣的天氣,當它在油門和剎車間移動的時候,他就像是從一個陣地向另一個陣地沖鋒。
那就歇了吧,最起碼在這樣的天氣。
他說他沒法停下來,一停下來,他就睡不好覺,老夢見走在街上撞見自己的靈車;躺在黑色棺木里,他的面容安詳,而站在外面的他卻心事重重。他說,就在幾天前,他去參加了最后一位幸存下來的老戰友的葬禮,他從他躺在那里的神態中看得出,什么叫作寂寞。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說,不是死于衰老或者失敗,而是死于無人理睬。
我站在那里不斷地撥她的電話,她還是不理我。
大雨重來,猶如從我的眼底背面。失落和憤怒在很短的時間里糾集在了一起。是她哀求著誘惑我來到這里,而現在她卻像個躲在幕后的操縱者,肆意地享受著手中提線木偶的表演;我可不受女人的擺布。
5
她說她等不到我,就去海邊了。如果我能夠在正午前趕到那里,一定能夠見到她。她說帶著你的小木箱來海邊找鑰匙吧,她在老地方喝啤酒,老得比醉得更快。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的地方。當時我更年輕,更喜歡無目的的閑逛,我記得,那天直到嗅出一絲大海和女人在近處的氣息,我才抬頭發現自己面對著大海,也才注意到她提著一雙紅色高跟鞋赤腳站在不遠處的船甲板上。后來我知道,那是她丈夫的船,一有空他就會帶她來這個游艇俱樂部,享受生活,我也曾經多次登上這艘船,哈哈,在她丈夫不在的時候,享受生活。
她提到我的小木箱,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它的秘密,我的小木箱也根本就沒有鑰匙。正是這種疑惑驅使著我來到了我們初次見面的地方。
她在那里等我,但她并不是一個人。我一走進船艙,就看見她坐在圓桌前向我微笑,與此同時,另外兩個女人也坐在那里,靜靜地看著我。啤酒、咖啡和香煙的混合氣味彌漫在那里,我還沒有來得及表達我的疑問,她們就邀請我放下行李,先玩幾圈麻將再說,還說,三缺一,這讓她們幾乎等了我她們的一生。
當著她們的面,我無法質問她為什么跑來這里,也無法唐突地打聽她們是誰。她們似乎早已看穿了我的心事,不時地相互露出同謀者的表情,分享著我的尷尬和焦慮。
直到我抓了一手好牌,贏了她們,她們才肯向我吐露心聲。
她們其中的一個問我,為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完全不是當年的模樣了,她還記得我,而她幾乎沒有變,我為什么反而把她給遺忘了呢?我仔細地注視著她的臉龐,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她們中的另一個嬌嗔地嘆著氣,她說家鄉的葡萄園薄霧的清晨多么美妙,她和我曾經在那里緊緊擁抱,如同靜臥著的墮落天使,她還聽過我那純潔的呼吸時起時伏。我注意到說這些話時,她的胸部顫動得厲害。
她說她們并沒有騙我,不信,她可以讓她們證明給我看。
第一個女人解開衣襟,她說你不要看我的臉,你看看我的乳房,你還記得它們嗎?一種奇怪的味道從我口中升起,有些熟悉但又很不真實。她說,當我快滿十歲的時候,每當在夜晚看到月亮升起,我就會在黑夜中出走,去尋找她的乳房,然后把它們含在嘴里吸吮,甚至還要輕輕地咬著它們,才能安靜地睡去。
第二個女人站起身,高高地掀起了裙擺。她說你不要盯著我的胸部,你看看這里。我感到我的臉有些發燙,她說,當我快要二十歲的時候,卻還像個淘氣的孩子,執著而又懦弱地徘徊在它的周圍。我偷走過她的內褲,或在她洗澡的時候故意闖進來,想盡一切辦法尋找進入那里的通行證,而當她真的讓它向我敞開的時候,我卻猶豫地邁著碎步驚恐地跑開。
我爭辯著說,我不知道事實是否真的如她們所說,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不可能是一個像她們所說的那樣的戀物癖者。
她說,她在我快三十歲的時候認識我,我只看了她一眼,就把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她紅色的高跟鞋上,我怎么可能不是一個戀物癖者?而且,她神秘地笑了笑接著說,如果我不是一個戀物癖者,我怎么解釋小木箱,怎么解釋長久以來我在做的那些事情?
她終于提到了小木箱,我也終于找到機會問她鑰匙是什么意思。
越來越濃的咖啡與香煙的混合氣味縈繞在我們身邊,隱喻著欲望和欲望的消亡,她們說的每一句話都發自肺腑又言不由衷,我知道實際上我們無法互相欺騙,因為當我們分離,我們各自的生活本身就會變成謊言。
她說很明顯并沒有什么真的鑰匙,她讓我來這里,其實就是想告訴我,即便是我自己意識不到,她們三個也是我生命的前三十年中意義最為重大的女人,最起碼比那些我隨便結交的女友重要得多。她知道我并不是為了她們而來,但是我在這里見到的她們,可能正是我想帶著小木箱見到的東西在我生命的不同階段上的投影,或者反過來說,我帶著小木箱一路尋找的可能正是一個像她們一樣,只是比她們更永恒的女人。她說,她想讓我明白的就是這一點,這就是她和她們一起想要交給我的鑰匙。
她的手機響了,她催促著讓我趕緊離開。我聽得出,那是她丈夫的電話,她說他已經到了游艇碼頭,我現在上岸,只會發生一場戰爭。我說我并不怕他,我可以像上次一樣,用她的紅色高跟鞋染紅他的腦袋。她說她不想看到那樣的情景,何況,這一次,他可能隨身帶著手槍。她讓我穿上潛水服,又給了我一個密封罐,讓我把小木箱放進去。涉水而去吧,她說這片海域連通著市郊的公共游泳池,只要我按照她告訴我的路線走,我就可以從那里出來,在天黑前順利地返回家去。
從底艙離開前,她們把一把刀交到我手中說,在水中,刀比什么都好用。她們并排站在那里為我送行,從我的潛水鏡里看出去,如同孿生姐妹。
6
從大海里游過來,我從來沒有奢望能在下水道里碰上美人魚,即便是魚頭人身的那一種。
我知道,每年的這個時節,只有那些丑陋的大嘴鮭魚成群結隊地從大海中逆水而來,它們交配產卵,然后在它們父母第一次做愛的水域腐爛死去,同時讓孩子們接過他們手中的槍,開始新一輪生命的輪回。我想,這是一個人世的象征,千百個寂寞的集體。
我從水面以下三米的地方找到了下水道的出口,而這應該就是來前我被告知通往公共游泳池的入口。我隨著鮭魚群一起躲閃著迎面而來的湍急水流,游出不長的一段,我就可以起身行走了,而那些鮭魚在我身旁躍起,時而濺起明亮的水花。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城市中和大海相連的河流已經干涸,只有污水在下水道里流淌,人們再也看不見它們的身影,只能按照自己的欲望幻想著它們的味道和樣子——食色,性也;德州,巴黎;魚子醬和美人魚。
我仿佛看見她在前面透進更多光線的轉角處扭動了一下尾巴,然后把飄散的長發和我的凝視拋在了腦后。我背離了預定的路線,想證明幻想的事物是否就真的不存在。
下水道的拓撲結構比我想象的還要復雜,它們四通八達,如同一個巨大的章魚在地下伸展著觸手,只一會兒工夫,我就迷路了。四周濃黑,我想我的手機準是沒電了,屏幕不亮,我沒法像一個遲到的觀眾那樣用它照亮腳下的路,甚至我想通過它知道現在的時間,也是不可能的。
黑暗中的跋涉艱苦而又勞累,有一瞬間,我幾乎都要崩潰了,我甚至忍不住想,只要現在能讓我見光,死又何妨。我靠在弧形的下水道壁上幾乎睡去,身體彎成一把弓。然而我不敢睡去,我想如果睡夢中我終于找到了出口,爬到大雪覆蓋的山巔呼喊,如石頭一般尖叫,而醒過來的時候,我卻依然還在這里,那樣的絕望真的會讓我但求速死的。我的小木箱還在,我不能用這樣的方式想象死亡。
前面有光斑在墻壁上跳動,我走上前一些,它就朝著更遠一些的地方移動,我跟著它左拐過不知道多少個彎,推開了面前的一扇木門。一個燈火通明的世界,瞬間讓我雪盲,眼前的景物一下子淡成白,然后才在我眼中漸漸恢復它本來的面目:我看見一大群人在一個巨大的有如地下城市的空間里各行其事,并沒有注意到我這個闖入者,而在中央的一塊空地上矗立一個巨大的盛滿了水的玻璃盒子,那里面游動的正是她。她尾巴上的鱗片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再經過水和玻璃的折射,更讓人心醉。玻璃外面,有幾個男人正注視著她的表演,就像海洋世界里的參觀者。
我決定不論她是否愿意,我都要讓她回到大海里去。我做到了,而讓我感到欣慰的是,那正是她想要的。
我手握那把刀大叫著突然沖了過去,使勁地扎向玻璃,玻璃碎了,水從里面瀑布一般傾瀉下來,在那些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卷著她和我奔騰而去。她把我托離水面,告訴我爬上面前的這段梯子,然后打開頭上的窨井蓋,我就可以離開下水道了。告別的時候,她拿我的那把刀,在水中刮下了一些她下半身上的鱗片,交到我的面前,她說,她也沒有什么作為答謝,就把它們送給我吧。
需要的時候,對著它們說,要有光,她擺動尾巴離去前回過身對我點點頭說,于是便會有光。
7
在下水道和地面之間,隔著一層地鐵。
我探出頭來,正好是地鐵狂歡節的落幕表演在我頭頂上演,我穿著潛水服,斜挎背包的樣子一定很滑稽,所以圍觀的人群一定把我當作了彩排中就預先埋伏在那里的小丑了。我爬起來,跟在隊伍最后,為了不讓人們失望,我還做了幾個夸張的動作和人們打招呼。
我看見行吟歌手和他的那幫兄弟也在隊伍中,只不到一天的時間,他們竟然出落得如明星一般。我擔心現在脫下衣服,他們一定會認出我,但我又熱又渴,所以我溜進一段沒有人的人行隧道中,躲在拐角處。
我該如何表述接下去的事情呢?
從表面上看,事情是這樣的:我看見一個穿黑色風衣的中年男子,尾隨她來到了隧道中,突然間,他掏出刀子的同時也掏出陽具,他的威脅讓她呼救,很快又開始哭泣。他用力把她推倒,用手捂住她的嘴,趴在她的身上開始有所動作,還不斷地說著臟話,低沉得如同腹語。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沖了過去,在與那個家伙的搏斗中,他用刀挑破了我一側的鼻翼,而我用刀扎進了他的下體。
不過,事實的真相是:她說她在這里等了我好長時間,要把她手中那一卷東西交給我,我接過一個厚度大約是16毫米的小鐵盒子,發現上面寫著我看不懂的文字。她還說,還有十五分鐘,最后一班地鐵就要進站,而我要在站臺時鐘的正下方把鐵盒子里的東西裝進我的小木箱,她特別強調這可是這么長時間以來,我使用這個小木箱最好的機會。她說,告訴我這些是她應該干的,而作為對我搭救行為的報答,她還可以額外多告訴我一點。她說,隨車而來的,可能有我最想見到的人。如果她來了,那我一定可以見到她;而如果她并沒有來,那么我的小木箱即便是用了也沒有任何意義。
地鐵呼嘯而來,然后呼嘯而去,那短暫的一分鐘,并不為我停留。我盡力去注意任何一個從小木箱前閃過的女人,但我又似乎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斷力:她們可以在任何一個地鐵車站一下子從地面上消失,然后又在任何一個出其不意的時刻瞬間從地下冒出來:她來了,她看見了,她走了,一切似乎都在偶然中發生,一切又在每天按部就班地精確上演。她們中的一些人,表面上柳媚花嬌,實際上可能并非蕩女;她們中的一些人,表面上在夜歸時手持薔薇,實際上可能內心空如白晝,更適于薔薇的葬禮;她們中的一些人表面上離我那么近,實際上卻跨越真實和想象,直奔象征的世界遠去。
她們要我等的那個人是誰?而誰又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等著我?
8
那天天完全黑下來之前,雨還在下。
從這個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在它的上方和下方穿行,當我回到那間房子,饑餓和疲憊倒在其次,首要的問題是,我忙碌了一整天,終于用了只能使用一次的小木箱,而它是否真的派上了用場?
我沒法確定。
我甚至到現在為止還不知道用什么樣的方法去證明這一點。一種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在我每一處的神經末梢上聚集,我在皮膚上涂上防風油,想讓這種不妙的感覺有所緩解。很長一段時間了,作為一個還沒有什么成就的實驗科學家,我都習慣于尋找事物的確定性,難道從一開始,我就錯了?我倒在靠墻的矮沙發上,開始猜想自己是否是某種神秘之神一瞬間的對應物
人造墻慢慢地降了下來,看來,窗外已經沒有什么光線再能射進來。我不想開燈,這讓我想起她留給我的鱗片。我把它們裝到一個玻璃瓶子里,架在沙發的靠背上。我只輕輕地說了一句,要有光,淡黃色的光就如雨霧一般彌漫開來,照亮了四壁;它的亮度,足以把人造墻穿透。
我小心翼翼地把小木箱擺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我從房間另一半的工作臺上取來了工具,我原先怎么裝配的它,我現在就怎么把它拆開。她給我的那卷16毫米的東西還在那里,只不過已經在小木箱的滾軸上從這一頭卷到了那一頭。我把它拉直,對著亮光想把它看清楚一些,突然之間讓我驚奇的事情出現了,漫射的光線透過半透明的材料,竟然把地鐵車廂的影子投射到了我的人造墻上,我被驚得松開了手,在它邊掉落邊重新卷起的過程中,我看到了人造墻上的影子動了起來,地鐵在滑行,人在走動,只不過它們纏繞疊映在一起,扭曲變形,如一幅立體主義或未來主義繪畫。
興奮讓我的思維變得活躍起來,根據多年以來在這個機械復制時代積累的專業知識,我知道,只要調整光源的位置和角度,控制好滾軸轉動的速度和節奏,那些影像就一定會清晰起來。我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實驗科學家,這些事情難不倒我。
我把她留給我的那卷東西放回我的小木箱里,又用黑布遮住了裝有她留給我的發光鱗片的玻璃瓶,讓光更集中地朝著人造墻這一個方向射過來,接下去,我把她留給我的那塊水晶立在前兩者之間,用于折射光線,我耐心地調整著他們的空間關系,直到我找準虛實兩個焦點。那卷東西在小箱子里以每秒24次的速度轉動,它來源于真實的事物,所以我把它放在實焦點上;我要創造的正是那些虛幻的影子,它們只應該出現在人造墻壁的虛焦點上。
做完了這一切,一個長達一分鐘的“地鐵進站”的影像就這樣在我面前誕生了。我沒有兄弟,長達數年一個人默默的努力在這一天終于就要有了結果,我禁不住有些激動。但一個念頭閃過,我的欣喜甚至還沒來得及釋放,就又陷入了新的疑惑當中:地鐵呼嘯而來,呼嘯而去,雖然我聽不見它的聲音;人們在地鐵車廂中進進出出,可是我怎么還是看不見她的身影。
我記得她告訴過我,如果這些東西有用,那說明她一定來過,而如果她沒有來,我又怎么可能把那些場景通過眼前的影像復現出來呢?現在,那個永恒的女人一定就在那里,在那個虛擬的世界的某個角落注視著我。
我反復凝視,從各個角度,甚至走到墻壁的反面;我仔細尋找,一格一格地重復,在跳動的光點和那些或明或暗的景物間游弋,我甚至通過改變焦距,不斷放大那些影像,讓自己在夸張的巨大事物中沉溺,只為尋找她的身影。
在三十歲的年齡,我要學會保持適度的忍耐和巨大的耐心,一切也許就會變得好起來。終于,在景深的最深處,在接近影沒點的那個地方,我看見一個女人走出最后一節地鐵車廂,對著我微笑。我看不清她微笑的樣子,也沒法判斷她的年齡和身份,甚至連猜想她是否正朝我走來都不可能,但一種強烈的認同感讓我相信,那就是她,毫無疑問,經過了這么多事情,那就是她,我為之而來的那個永恒的女人。
在那一刻,我感到一種地老天荒的情感在幽暗的房間里蕩漾,這讓我熱淚盈眶。我的心隨著光影跳動,多么讓人激動,當時我就在其中,生命經過每秒24次的消逝,我像是死去多年重獲新生,一種幸福的虛弱感充滿了全身。我知道,從今往后,在這個如此發達又如此落后、如此清潔又如此污穢的城市里,就多了一種神圣的創造物——它與上帝無關,它是她的影子,卻憑我而生;我迷戀的那些影子,其實一直就在那里等待著我,等待憑我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