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西周晚期窖藏偶見一類深腹曲柄的青銅斗形器出土,如2006年扶風五郡村西周青銅器窖藏3件夔龍紋斗形器及1976年扶風黃堆云塘窖藏出土的兩件伯公父爵等。以往學界多將這些器物歸入挹酒器類,實際上兩者器形特征異大于同,對這類形制特殊器物的定名和用途進行研究是十分有意義的。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之上,依器形、銘文等對其做進一步探討。
關鍵詞:斗形器 獻爵 獻酒

何景成博士《論包山簡的“會慝之觴”——兼說“爵”的形制》一文以包山簡“會之觴”及包山楚墓雙連杯為引,著重論述以往考古發(fā)現(xiàn)中多稱為斗、勺或瓚的一類深腹、圜底、圈足且腰際接寬曲柄的器物,特別是從古文字與古文獻角度論證了“爵”與“瓚”的區(qū)別,并提出“伯公父勺”這類器物應定名為“爵”,而目前被稱為“爵”的那種三足青銅酒器之定名來自宋人,并沒有堅實的考古學和文字學基礎。文中材料豐富、觀點新穎,對筆者頗有啟發(fā)。
何文所論深腹曲柄青銅斗形器在考古中時有發(fā)現(xiàn):2006年,扶風縣城關鎮(zhèn)五郡村村民在修渠時發(fā)現(xiàn)西周青銅器窖藏,經(jīng)當?shù)乜脊挪块T發(fā)掘,共出土文物27件(組)。在其中的伯(湄皿)父簋中有3件相同的夔龍紋斗形器[圖1],通高5.7,口徑7.1×6.6,柄長9.2厘米。以往發(fā)現(xiàn)與之近者還有1976年扶風黃堆云塘窖藏出土的兩件伯公父爵,1960年扶風莊白召陳村出土的兩件斗形器[圖2:1、2:2],及1961年長安張家坡窖藏出土斗形器等。發(fā)掘者多將此類器物歸入挹酒器類。實際上,兩種器形特征異大于同。如莊白1號窖藏所出銅斗76FZH1:100,柄長21.1,口徑2.2厘米,兩相之比約10:1[圖3]:而五郡村3件斗形器柄長與口徑之比近1:1[見附表],較前者相距很大,五郡村所出甚至比常見的斗形器多出了一個獸首形鏨。因此,有關斗形器的定名和用途還需要進一步探討。

青銅器中并無自名“斗”者,其名是依文獻記載所定。《詩·大雅·行葦》:“酌以大斗,以祈黃(考口)。”“酌”在這里有挹取、斟酒之意,此處之斗即是一種帶柄且用以酌酒的挹取器。斗多出于墓葬且常與盛酒器伴出。“安陽所出之大亞斗,傳出土時在罍中;守宮作父辛觥腹內設有一斗;1967年長安張家坡西周早期墓M87銅斗(M87:9)出土時位于尊內”。這些都是斗作為挹酒器與盛酒器伴出的實證。先秦典籍亦有“尊斗”的說法。文獻中稱“科”者,一般認為屬于挹水之器,鄭玄注《儀禮·少牢饋食禮》:“科,挹水器也。凡設水用罍,沃盥用枓。”又有稱“鈄”者,與質地有關,專指銅制的挹取器。一些專著常常勺、斗并舉,兩者關系尚有爭議,但普遍看法是勺與斗的典型特征和用途近似,均是前有勺首以盛物,后有柄以便挹取的用具。文獻中兩者亦互為解釋,如《說文解字注》引鄭注《周禮·考工記》:“勺,尊斗也,斗同科。”可知至少在東周以前無論勺、斗或是斗、料之間,其形制特征均異小于同,都是指一種有首的長柄挹酒器。
從形制看,五郡村斗形器、伯公父爵等明顯有別于以上所說的挹酒器。盡管它們仍具有一般挹酒器的特征(如柄部),但其各部分尺寸比例、形態(tài)特征已有變化,歸為斗形器類較為合適。馬承源先生雖將其歸入飲酒器爵類,指出“此種爵之確認是由于所得銘文的自名”,卻并未對其性質、用途做進一步解釋。林巳奈夫等先生稱此類器為“瓚”,但據(jù)文獻,“瓚”應指以玉為柄的金或銅勺。更有學者認為漢儒所謂“瓚”本非金玉酒器,而是“以郁鬯灌注盛于器中之玉”,且“瓚”在文獻中被認為是裸禮中灌挹之用,柄部理應較長以突出舀取功能而與柄部較短的斗形器不同。朱鳳瀚先生將斗形器一并歸入挹酒器斗類,認為其自名為“爵”者則“表明爵在當時已可以作為酒器之泛稱,或者此種斗與溫酒器之爵是同名而異形之器。”可以看出,各家對于斗形器的歸類仍存聚訟,即便是五郡村窖藏發(fā)掘者在2007年第8期《文物》所發(fā)表的簡報里亦稱其為斗。因此,筆者認為青銅斗形器研究的首要問題是將其與作為挹酒器的斗區(qū)分開來。
挹取的功能決定了斗或勺的柄部必須有足夠的長度。考古發(fā)現(xiàn)或傳世的能夠確認為專門用于挹取的斗或勺大多是長直或長曲柄[圖4],斗柄通長與斗首口徑之間比例大都在5:1以上[見附表]。有些雖是短柄,亦因其中空,可續(xù)木柄。斗首多為筒狀、罐狀或碗狀。筒狀、罐狀者腹深大于腹徑,碗狀者腹深小于口徑或腹極淺。一般為圜底或平底,碗狀者腹部圓曲內收成底。而青銅斗形器目前發(fā)現(xiàn)較少,其形制以伯公父爵、五郡村夔龍紋斗形器等為代表,斂口、鼓腹,腹徑大于腹深,下設圈足,可以平置,斗首主體部分與西周中期流行的圓鼓腹簋接近,柄長與口徑之比接近1:1[見附表],一側腰際伸出寬而薄的短曲柄,且無法續(xù)接。另有一式以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XDM:050)及1960年長安張家坡窖藏(46號)所出為代表的斗形器[圖5:1、5:2],斗首均為圓筒形杯狀,敞口,斗首主體部分與粗體觚接近,短而寬扁柄,柄長與口徑之比稍大于圓鼓腹斗形器,約2:1[見附表],其類別歸屬與使用功能即使不同于五郡村斗形器,整體形制亦當有別于常見的挹酒器斗。

值得注意的是,五郡村夔龍紋斗形器甚至還附有一鏨,這種有鏨的小型酒器常見于爵、角、斝等飲酒器,在挹酒器中則尚未發(fā)現(xiàn)。那么帶鏨的3件夔龍紋斗形器能否作為飲器使用呢?上文所舉1976年扶風黃堆云塘窖藏出土的兩件伯公父爵銘曰:“伯公父作金爵,用獻、用酌、用享、用孝于朕皇考。”“酌”泛指斟酒或飲酒,《說文解字》:“酌,盛酒行觴也。”《詩·周南·卷耳》:“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禮記·檀弓下》:“杜蕢入寢,歷階而升,酌,曰:‘曠飲斯。’又酌,曰:‘調飲斯。’又酌,堂上北面自飲之。”。“獻”可以是指以牲畜獻祭,《儀禮·聘禮》:“薦脯醢,三獻。”也可以引申為主人持酒杯向賓客敬酒,《詩·大雅·行葦》:“或獻或酢,洗爵奠犟”,鄭箋:“進酒于客日獻”。從伯公父爵銘對其功用的自述可以看出,當時該器應在祭祀筵享的場合作為飲器在行進獻敬酒之禮時使用。但是以此斷定斗形器屬于飲酒器亦不合適。因為,目前發(fā)現(xiàn)的觚、觶、杯等一類飲器均是敞口,便于入嘴飲用,而伯公父爵、五郡村3件斗形器等皆為斂口,并不利于飲用。這又如何解釋呢?伯公父爵銘曰:“……用享、用孝于朕皇考。”文獻中“享”常與“孝”連用,是指把祭品、珍品進獻給祖先、鬼神或先王。《詩·小雅·天保》:“是用孝享”,又《周頌·載見》:“率以昭考,以孝以享”。享與(鄉(xiāng)食)本是同源字,凡獻于上曰享,凡食其獻曰(鄉(xiāng)食)。故筆者認為爵銘中所謂的“獻”含有薦酒之意,但不是主人向賓客敬酒,而是在祭祀場合象征性地向先祖牌位行敬酒之禮,即敬天敬地而非敬人。《周禮·春官·司尊彝》也載有古代裸祭酌酒之制:“凡六尊六彝之酌,郁齊獻酌、醴齊縮酌、盎齊浼酌、凡酒惰酌。”。其中“郁”是祭神敬祖之酒,“齊”讀為“粢”,即祭神的粢盛,“獻”則是祭法,便是伯公父爵銘中“用獻”之說,其口沿的設計自然不必考慮飲用問題,做成斂口是完全可以的。五郡村斗形器的功用亦與之相同,而多出的一個獸首形鏨連同又短又寬的柄部正是為了敬酒過程中方便把持。伯公父爵自名“金爵”又“用酌……于皇祖考”,而先秦時“酌”也是可以指代爵、杯等酒器的,爵的稱呼比較寬泛,《儀禮·有司》:“宰夫洗觶以升,主人受酌,降,酬長賓于西階南,北面。”鄭玄注:“古文酌為爵”。

五郡村西周青銅窖藏的埋藏情況也值得思考。張懋镕先生在《殷周青銅器埋藏意義考述》一文里指出:“非墓葬出土的,絕大部分為單一的青銅器,主要是青銅禮器,很少混雜其他器種。特別是窖藏銅器,倉促埋入的總是視為最珍貴物品的青銅禮器。”觀察扶風五郡村、黃堆云塘等窖藏,可以看出這些在簡報中被稱作斗或勺的器物無論紋樣裝飾還是器形尺寸都展現(xiàn)出一種較其他作為挹酒器的斗或勺更高的規(guī)格,兩件伯公父爵甚至鑄有28字銘文,這在一般挹酒器斗或勺上更是未見。斗形器在窖藏里并非僅僅作為某種盛酒器的伴出品,而是以一種獨立的身份與鼎、簋、豆、尊、盈、甬鐘等重要禮器共同埋藏于地下。盡管五郡村窖藏3件斗形器置于伯(湄皿)父簋上,但由于埋藏倉促等原因,非墓葬出土的青銅器并不能真正反映什么組合關系。

扶風五郡村青銅窖藏所出還有兩件大口尊形器即“五年碉生尊”。王輝先生在《考古學報》2008年1期《碉生三器考釋》一文中詳細辨析了這兩件大口尊形器的定名問題,指出該尊自名之字應隸作盧,其自名讀為“尊犧”即犧尊,“犧尊”就是“獻尊”,又言“所謂‘犧尊’、‘獻尊’,就是宗廟禮儀中薦酒之尊……”筆者贊同這種解釋。可知,五郡村3件夔龍紋斗形器與同窖所出的大口尊形器“犧尊”都具有在宗廟禮儀中進獻敬酒的功能,在尚未發(fā)現(xiàn)更多這類斗形器自名的確切證據(jù)之前,不妨暫以“獻爵”稱之。
三
綜上所述,對扶風五郡村出土的3件夔龍紋斗形器以及之前所出伯公父爵等器的進一步研究是十分有意義的,一些問題也值得思考。

其一,對器物功用及其背后所反映禮制的進一步認識,更能加深對器物形制的把握,而抓住器物典型特征及各部位尺寸比例的差異做仔細比較,也可以幫助我們區(qū)別那些具有某種相同特征、容易混淆的器物。以往考古簡報所謂的云塘“伯公父勺”及五郡村“夔龍紋斗”等器均非挹酒之器,從形制上應歸屬于斗形器,按伯公父爵自名可稱為“獻爵”。學者大多注意這類斗形器作為挹取器舀酒的一面,忽視了其在禮制中用來薦酒的功能。斗形器多以一種獨立的身份與其他重要禮器共埋于窖藏之中,將其從挹酒器斗或勺中區(qū)分出來當然是十分有必要的。盡管斗形器依然保留著斗(勺)首、柄的部分,但斗和斗形器的最大區(qū)分不在于此,而在斗柄通長與斗首口徑的比例是否到了一定程度(一般約5:1以上)。作為挹酒器的斗或勺,突出的是較長的柄部,反映了挹取的功能;伯公父爵、五郡村3件夔龍紋斗形器等口徑與柄部長度接近,其用于探入盛具內挹取液體的功能已經(jīng)弱化,寬而短的柄部連同獸首形鏨突出的是禮儀當中的進獻把持功能。
其二,青銅器自名現(xiàn)象并非隨意而為,它有一定的原則,在很多方面透露出相關器類之間復雜而微妙的關系,對其自名的價值應充分重視,由此產生的對器物的重新定名也須慎重。對青銅斗形器自名價值的認識亦有助于重新審視傳統(tǒng)觀念中“爵”這類飲酒器的定名和用途。1976年扶風云塘窖藏出土的兩件斗形器自名“爵”,學者們很早就注意到其與飲酒器“爵”的關系。馬承源先生因“此種爵之確認是由于所得銘文的自名”直接將其歸入飲酒器類,朱鳳瀚先生則認為其自名為“爵”“表明爵在當時已可以作為酒器之泛稱”,仍將其列入挹酒器類。李零先生在論及“爵”、“瓚”兩字時曾引李學勤先生觀點認為“爵自西周中期以后逐漸消失,但并非絕嗣無后,而是被‘伯公父勺’式的器物所替代,‘伯公父勺’的器名仍應釋‘爵’,晚期文獻中的‘爵’就是這種‘爵’。何景成亦依據(jù)銘文認定真正的“爵”應是“伯公父勺”這類器物,而非目前通常理解的那種三足青銅酒器“爵”。

筆者認為青銅斗形器首先應該從挹酒器中區(qū)分出來。“伯公父爵”的自名及五郡村3件帶鋬斗形器的出土則表明這種圓鼓腹(帶鏨)斗形器與文獻中的“爵”在形態(tài)、功能上有著某種內在聯(lián)系。廣義上,兩者可歸為飲酒器,但正如上文所述斗形器斂口的特征并非供(活)人飲酒之用,而是為祖先、上帝獻酒之器,這又與文獻所載“爵”的功用有所區(qū)別。因此在定名時不宜走入兩個極端,或錯誤認為其乃挹酒之器,或僅依據(jù)其銘而全面否定宋人對爵的歸類和定名。實際上,“爵”在商周時期就是酒器的泛稱,這里既指飲酒器如“觴”、“觶”、“觚”、“角”等,亦可以包括宋人所定為“爵”的三足青銅煮酒器。因此僅可以將“伯公父爵”等青銅斗形器列入“爵”類,而在沒有絕對證據(jù)推翻宋人定名且“爵”作為溫酒器也存在很多爭議的情況下,暫不宜將三足青銅酒器排除出“爵”類。

其三,無論粗體觚斗形器或圓鼓腹斗形器,從兩者的尺寸紋飾,伴出其他禮器的類別,大洋洲商墓及張家坡、五郡村等窖藏的規(guī)格等級以及伯公父爵28字的銘文內容,都證明它們的使用者是地位較高的貴族。目前發(fā)現(xiàn)的青銅斗形器依然偏少,形制近似者大都出于扶風及長安張家坡一帶的西周晚期窖藏,盡管五郡村窖藏發(fā)掘者指出3件斗形器的紋飾近于莊白1號窖藏所出銅斗[圖6],應屬于西周中期器,然而筆者以為尚有商榷之處。五郡村斗形器柄飾鏤孔雙首龍紋,上腹飾變形蟬紋,下腹飾瓦棱紋,紋樣的整體布局與云塘伯公父爵十分相似[圖7:1及圖7:2],圈足飾鏤孔魚鱗紋,近于莊白召陳村出土的兩件斗形器。變形蟬紋的頭部已經(jīng)簡化為橢圓形,當是承襲西周中期楚簋所飾的變形蟬紋進一步簡化而來[圖8],時代上稍晚于西周中期;柄飾鏤孔雙首龍紋則近于扶風云塘1號窖藏出土的伯公父盨[圖9],S形兩端各有一張口龍首,這類紋樣主要流行于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按照考古學常識,判斷器物年代時應以與該器器形、紋飾相近的最晚代者為依據(jù),故將五郡村3件斗形器置于西周晚期早段更為合適。西周青銅斗形器在墓葬中鮮有發(fā)現(xiàn),這或許同目前考古發(fā)掘的周原地區(qū)西周高級貴族墓地數(shù)量極少有關,也源于西周中期以后“重酒”文化逐漸被“重食”文化替代而導致的青銅酒器整體性衰落,直至春秋以降此類青銅酒器便被形態(tài)相近的陶、漆、玉器所替代。可知青銅斗形器流傳范圍有限,流行時間亦主要在西周晚期,是一種具有典型地方特征的具有特殊功用的器物,因其特殊性故存世數(shù)量不多。

斗形器產生之初就借鑒了圓鼓腹、鏨、圈足等相關器類的某些形態(tài),相互影響、相生而成。值得注意的是五郡村窖藏所出簋、尊亦屬于形態(tài)特殊者,從其形制上均可看出兩種以上器類相互影響作用的痕跡,而相關器類形態(tài)上的相互借鑒與調整也是西周中晚期青銅容器形制演變的一個發(fā)展趨勢。春秋戰(zhàn)國多見其他材質如陶、漆、玉制成的斗形器,一般均附鳥形鏨。如河南輝縣出土的兩件陶鳥彝[圖10],柄長12.3、口徑6.6厘米,兩者相比近2:1,其整體形制及柄長、口徑比的典型特征與五郡村等西周青銅斗形器接近而別于一般的長柄挹取器。但是對這一時期斗形器的研究也應該按其形態(tài)加以甄別,何文所舉信陽楚墓窩形器(M1—136)及包山楚墓雙連杯(M2—189)等無論整體形制還是口沿、柄部特征(如窩形器、雙連杯均為敞口)均有別于以上所談西周青銅斗形器,在分型分式時將不同材質、不同形制的器物混為一談似乎不妥。另外,僅就敞口特征來說,包山、信陽楚墓所見斗形器或許還和江西新干、長安張家坡所出粗體觚斗形器在形態(tài)、功能上有著某種承襲關系。

(責任編輯:謝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