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20日,原上海電氣(集團)總公司董事長王成明因共同貪污3億元,受賄21萬元,兩罪并罰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貪污3億只判死緩”,這樣的結果自然令許多人費解,如果比較《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條關于適用死刑的最低貪污數額標準(10萬元),王成明的貪污數額是該標準的3000倍。一時間“社會議論”,“專家批評”,“媒體討伐”……事實上,類似的“死緩”判決結果已經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中國的各種刑事犯罪判決中,而不僅僅限于經濟、職務犯罪范疇。
從2007年1月1日起,最高法院正式收回了死刑復核權,開始大力推行“少殺慎殺”、“寬嚴相濟”、“疑者不殺,殺者不疑”等刑事政策。2007年末,最高法院院長肖揚在全國法院司法改革工作會議上表示,本年度的死緩判決已首次超過死刑判決。在此之前,最高法院副院長姜興長也曾表示,2007年上半年全國死刑數量已比去年同期下降1/3。中國從司法上控制死刑數量的努力已至極限。
然而,西南政法大學法學教授韋鋒等法學界人士則認為“現在中國死刑判決中‘生刑過輕,死刑過重,缺少中間環節’的情況已經形成了一個刑罰復仇漏洞”。
北京大學法學院副院長陳興良曾撰文分析“生刑過輕”的現象。所謂“生刑”,包括死緩(因為死緩一般不殺)、無期徒刑和有期徒刑。而在我國刑法中,死緩相當于有期徒刑14年以上24年以下(不包括判決前羈押時間),一般實際關押在18年左右。
而無期徒刑相當于有期徒刑12年以上22年以下(不包括判決前羈押的時間),一般實際關押在15年左右。有期徒刑最高為15年,數罪并罰不得超過20年(包括判決前羈押的時間)。由于我國存在減刑、假釋制度,15年有期徒刑最低關押7.5年,一般實際關押12年左右;20年有期徒刑最低關押10年,一般實際關押15年左右。
“事實上,人們—直在討論‘取消死刑’這個提法不太準確,也不利于公眾理解,應該用‘終身監禁’代替‘死刑’,因為終身監禁將比死刑更難受?!崩ッ魇斜P龍區的人大代表蔡永霓對此有自己的理解,“了解到現在的減刑措施,就知道中國并沒有真正的無期徒刑,任何罪犯到一定時候都能恢復自由,這也讓許多人不能理解和接受。”
死刑威懾有限
中國律師協會刑事專業委員會主任田文昌早前表示:“死刑的作用是有限的?!?/p>
2007年12月23日,女子劉鳳因劫殺同事阿欣被廣州市中院一審判處死刑,但劉鳳“在聽到死刑宣判后竟然還露出笑臉”。
2007年12月4日,廣東省珠海市中院對李春和魏曉輝宣判了死刑。從2005年4月起,李、魏及其同伙在山東、河南、安徽和廣東的多個地方作案,搶劫16起,殺死8人?!靶兴佬虝r,坐在被告席上的李春和魏曉輝始終表現得滿不在乎和無所謂,在法官宣讀二人的犯罪事實時,他們還交頭接耳,不時露出不屑、輕蔑的表情?!?/p>
昆明市公安局一名刑警認為:“死刑只能威懾一般人,對惡性犯罪沒有多大作用,因為他已經不顧死活了,他清楚自己行為的后果。仔細想想就可以知道,如果搶劫、強奸都被判死罪,該誰倒霉?被害人倒霉,因為罪犯只要一犯案,反正被抓到就是死,不如干脆把人殺掉。”

“這是個非??膳碌膯栴},過嚴的刑法有時候會把犯罪行為推到極端。如果有后路,情況就會不一樣了。所以,對犯罪心態需要更為科學、更為全面的分析,不要總是出于一種憤恨、一種感情色彩來對待這個問題?!彼J為,“如果大規模施行死刑,同樣會導致罪行泛濫?!?/p>
云南省西雙版納州警察協會秘書長劉漢榮表示:“客觀地看,處決罪犯同樣有負面效應,每殺一名罪犯,現實中同樣也會招來其家庭對社會、對政府的怨恨?!?/p>
云南省高院的一名法官表示:目前中國的刑事犯罪中80%發生在農村,80%的被告是農民。云南省一家監獄的關押情況顯示:在其關押的數千名罪犯中,小學以下文化程度占65%,農村人口占70%以上。
犯罪有很多社會綜合因素,作為事后懲治手段的死刑,不是解決所有問題的靈丹妙藥。昆明市盤龍區的人大代表蔡永霓表示:昆明地區很多重刑犯被捕后基本沒有錢請律師,或不太了解請律師有什么意義。
這些數字和事實都充分說明了在中國犯罪與貧窮和落后的關系,很多罪犯在被抓前基本不知道自己罪行程度深淺,甚至罪與非罪的區分。
“刑罰本身就是向犯罪復仇的具體措施,但是解決犯罪問題不可能靠懲罰罪犯來實現,那只是一種治標不治本的行為?!蔽髂险ù髮W法學教授韋鋒說。
由于傳統“殺人償命”和報復心理,形成了中國民眾對死刑的盲目崇拜。從現在普遍的社會價值取向來看,老百姓在對待違法犯罪問題上,似乎有種趨嚴的心理。
韋鋒認為,最高法院收回死刑復核權,意在減少殺人,統一死刑標準,但是這樣的轉變似乎太突然:“中國目前社會治安并沒有根本好轉,為何要實現輕刑?是中國對人的生命價值提高尊重了嗎?還是因為中國經濟發展了能夠容忍犯罪而付出更多代價,以社會保障來彌補犯罪帶來的例如孤兒、殘疾人和財產損失等?仔細分析起來好像都不是?!?/p>
“2007年刑事政策變化的原因,只能理解為中國要融入國際社會,于是希望通過改變自己的許多價值觀而得到接納,這當中就包括死刑問題,可以說是外因起到了決定作用。”他說,“但是政府很清楚中國的實際情況,即濫殺不行。馬上取消死刑也不行?!?/p>
重刑犯的改造
“那些以人道、文明等借口反對使用死刑的人,是在保護罪犯的權利,而不是受害人的權利?!崩ッ魇幸幻芎φ叩哪赣H憤怒地說,她的女兒被一名罪犯兇殘殺害,因為罪犯后來投案自首,法院認為可以從寬判了死緩,而不是她希望的立即處決。
而與之相反的是,許多罪犯的家屬都希望法律能夠給其留一條生路,他們都覺得“如果給罪犯改過的機會,他們以后也能對社會有貢獻”、“在進監獄之前,他們也沒有學到那么多的法律知識,否則很可能就不會犯罪了。”
云南省的一名監獄警察說:“客觀地看待罪犯的心態,以前生活條件比較差,生活比較封閉的罪犯相對容易適應監獄的生活;而以前有社會地位、生活條件好的罪犯就不然了。往往不服從管理、無法忍受監獄生活的都是后一種罪犯,所以這些人在里面出現的‘麻煩’其實更多。眾所周知包括外來力量對監獄的干預,這些外來力量也經常形成讓他們早日出獄的原因,而不是因為他們已經被監獄改造好了?!?/p>
“中西方的刑事政策有所不同,其是由對人價值的基本判斷決定的。中國的刑法一是懲罰,二是教育,`相信人都是可以改造的,都可以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所以中國一直把減刑、假釋當作罪犯改造的鼓勵,讓罪犯覺得有希望,愿意接受改造?!蔽髂险ù髮W法學教授韋鋒說,“而西方刑法懲罰是目的,即不相信惡人可以改造,所以經常對一些罪犯給予死刑或終身監禁的懲罰?!?/p>
他表示,中國目前的刑事政策有矛盾之處,一方面認為罪犯是可以改造的,另一方面卻又不斷處決惡人而不給改造機會。
因為販毒被判死緩,正在云南省一所監獄里服刑的李勇(化名)說:“在監獄里我學習了許多法律和文化知識,學會了許多勞動技能,等以后恢復自由,就可以通過正當勞動養活自己,我覺得是監獄給了我重新做人的勇氣和機會。”罪犯趙華(化名)說:“很感謝政府給了我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去年因為生產工作表現好,我得了2000多元獎金,都寄回家給父母親。”
韋鋒說:“犯罪歷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法律問題,而是一種綜合的社會問題,所以僅僅靠司法手段是不可能完全制止、消除犯罪的,歷史經驗證明,哪怕使用了再嚴酷的死刑手段也無法控制犯罪的發生?!彼硎荆F在中國的警察、保安甚至保鏢越來越多,但是并沒有給社會治安帶來明顯效果,所以僅僅依靠打擊犯罪是不夠的。
“有一個不容忽視的現實。被釋放罪犯重復犯罪的情況非常嚴重,有時候達到90%以上?!痹颇鲜∫幻O獄警察說,“很多罪犯在監獄里都是服從改造的,痛心疾首的,但是被釋放后由于社會歧視、個人自律等綜合因素,很快又走上了違法犯罪的道路?!?/p>
事實上,很多罪犯出獄后都已一無所有,無論物質還是精神都非常貧乏。所以很多地方出現罪犯刑滿了不愿意離開監獄,而希望繼續留下來工作養活自己的情況。
終身監禁的可能性
從罪行程度上看,中國目前的“無期徒刑”和“死緩刑”與“死刑立即執行”只是一步之遙,同時由于各個地區、時期不一樣,同樣的犯罪行為有些會被馬上處決,有些會被判死緩刑或者無期徒刑,而監獄在管理、改造這些罪犯方面的方法基本一致,不同罪犯都能夠改造成同樣結果——減刑、刑滿釋放,不同的只是改造時間上有長有短。
云南省一名監獄警察表示:“對于監獄來說,按照國家政策管理好服刑犯是天職,無論是什么樣的罪犯,其關押時間有多長,哪怕是關到罪犯自然死亡?!?/p>

通過這些情況似乎可以看出,取消死刑,代之以終身監禁是有現實的可操作基礎的。西南政法大學法學教授韋鋒說:“終身監禁可以成為目前生刑與死刑之間的緩沖,或者說可以彌補刑法上復仇的漏洞。這樣,法律性質也不會有什么改變,改變的只是刑罰手段,同時對國家的法律與社會、經濟與政治的和諧不會形成影響。”
由于中國現在還是發展中國家,沒有足夠的資金投在監獄上,同時國家許多方面的資金缺口都很大,所以完全由政府撥款養活罪犯還不行。
“不能這樣簡單地計算對罪犯的管理成本,否則會形成一種狹隘的思路?!表f鋒說,“現在重復犯罪率很高,尤其是一些惡性犯罪分子。這些人一旦釋放出來,其經常性的搶劫、殺人將帶來多少損失,派警察抓捕,法院審理、判決他們又需要多少成本呢?相信后面的損失數字遠遠高于前面養他們的數字,更何況罪犯在監獄里都必須參加勞動,—直到其喪失勞動能力為止。”
韋鋒表示:“其實只要安排得當,中國罪犯的勞動所得養活自己是沒有問題的,如果監獄方面能夠進行‘罪犯養老統籌’方面的考慮和運作,即便終身監禁罪犯在喪失了勞動能力后也不會給社會增加多少經濟負擔,當然這方面的制度需要更加嚴密的設計和監督。”
“如果在刑法修改、財政支持和社會理解等多方面達成共識,對于中國實現真正的終身監禁就水到渠成了。”一名監獄警察說。
昆明市盤龍區的人大代表蔡永霓說:“根據中國的現實情況,我贊同實行終生監禁,但不贊同取消死刑,同時希望能夠在死刑執行條件方面能夠有明顯區分?!?/p>
蔡永霓認為,經濟領域犯罪、職務犯罪等都可以不判死刑,但卻有必要實行終生監禁,“或者換一種方法,即以實際犯罪數量和實際刑期判決,否則貪100萬和3億都判同樣的刑期,勢必會形成一種‘犯罪鼓勵’。簡單說就是該判多少年就判多少年,哪怕是300年、500年刑期,這樣那些罪犯同樣只能死在監獄里了,其目標與終生監禁是一致的。”
“中國不能廢除死刑,這里面有一個社會公眾接受程度和容忍度的問題。死刑的威懾并不是放在一個突出的位置上,它只是起到一種平衡,這個平衡點在于,中國的老百姓還達不到對重大殺人犯不判死刑可以容忍的程度?!辈逃滥拚f,“如果現在就廢除死刑的話,很可能從相反的一面引起社會的不穩定,譬如導致私刑泛濫。但是如果讓無期徒刑真正名副其實了’對社會觀念的沖擊不會太大,也不會影響中國政府的國際形象?!?/p>
監獄體制的壓力
“由于傳統的思想和復仇習慣,許多人甚至還為沒有更嚴厲的報復措施而惋惜。”一名監獄警察說,“事實上,我覺得終身監禁其實比死刑更可怕,尤其是對于一些有文化、有地位的罪犯而言?!?/p>
云南方中律師事務所律師龍天明說:“在我辦過的死刑案中,感覺受害人一方對于加害人是否應該執行死刑的態度明顯是‘窮人要錢,富人要命’。經濟條件差的人家往往在得到—定的經濟賠償后就不太在意加害人是否被執行死刑,但經濟條件好的人家往往不愿意要賠償而希望將加害人處死?!?/p>
2007年4月,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教授侯國云公開表示:“我國的無期徒刑不是真正意義的無期徒刑,應增設‘終身監禁’?!眹曳ü賹W院教授周道鸞認為,對少數罪行十分嚴重、主觀惡性很深、人身和社會危害性很大,被判處無期徒刑的犯罪分子,在服刑期間既不得減刑,也不得假釋,使無期徒刑真正成為“終身監禁刑”。
“表面上看終生監禁讓罪犯保住性命占了便宜,事實上時間長了情況會改變的?!饼執烀髀蓭煴硎?,“對于外面的親友也許是種心理安慰,但是對于監獄里面的自己卻是終身折磨了,所以終身監禁對于預防犯罪其實是非常有效的?!?/p>
重慶市一名司法官員認為:“在死刑復核權已經收歸最高法院、死刑數量得到明顯控制的情況下,實行終生監禁的技術條件已經成熟。全國人大應該盡快修改刑法和刑訴法,在此前也可以由最高法院以司法解釋的形式,規定哪些罪行、罪犯是終身不得減刑的。”
他認為,在最高院少殺慎殺的宏觀考慮下,許多原本會被判成死刑的罪犯現在基本以“向下標準”判成了“死緩”——即只比無期徒刑多坐兩年牢就可以恢復自由,這樣至少造成了兩方面的不公平:一是對于受害者及社會大眾不公平;二是對于其他真正罪行只達到無期徒刑和死緩的罪犯也不公平。
“所以對于這些特殊的死緩罪犯,應該有一種更合理、更公平的刑罰方式來對待。”這名司法官員認為,“在修改刑法有關減刑的條文后,每次只需要法官在‘死緩’或‘無期徒刑’的判決書上注明‘不得減刑’,問題就迎刃而解了?!?/p>
他表示:“從死刑處決手段而言,槍決與注射死刑是不一樣,但是其目標和結果都是一樣,那就是剝奪了罪犯的生命;同樣的道理,處死與終生監禁罪犯,手段也不同,但是目標和結果也相同,即都限制和停止了罪犯的行為,使其不能再對他人和社會造成傷害?!?/p>
“客觀地說現在中國監獄的管理水平和人性化意識已經大大進步了,這與我們整個國家的發展進步有關?!痹颇鲜∫幻匦谭副O獄警察認為,“之所以我們能夠與大量的重刑犯相處融洽,管理順暢,很大程度上緣于國家目前的減刑政策,即我們可以告誡、安慰罪犯,服從管理就有機會恢復自由,這種有盼頭的服刑犯相對而言是容易管理的?!?/p>
他說:“如果中國實行了真正的終身監禁,公安、檢察院和法院三家部門從技術上是很容易操作的,只要嚴格按照國家法律規定辦理、判決就行,但是最后終身監禁的所有工作壓力都將集中在監獄方面了?!?/p>
由于終身監禁的罪犯不再有任何回歸自由社會的可能,這樣對他們管理的難度勢必加大。這名重刑犯監獄警察說:“難是難,但是也不可能成為做不了的工作,監獄作為國家懲罰犯罪,維護社會安全的重要機構,其制度也是可以隨之進行改革的,以適應新形勢的管理需要?!?/p>
西南政法大學法學教授韋鋒表示:“盡管在體制、法律和財政等多方面需要大量準備和改進,但是終身監禁肯定是中國司法的一條必由之路,而且對于教育社會和預防犯罪也是一種非常有效的法律措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