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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水

2008-04-29 00:00:00
安徽文學 2008年7期

男人這才遇到屁丁點的事,就習慣地用手把卡在鼻梁子上,和勾在耳朵根上的近視眼鏡架子朝上扶了一下,于是,兩只金魚眼睛似的向外鼓出來的眼珠子就在眼鏡片子后邊瞇縫著,大嘴巴一下子就咧開了,那種笑是不出聲音的。比汴城的六月里天氣變化還要快呢!心說:啊,這個這個,女人嘛,這個這個,跟老驢拉磨樣,一給它(她)套上了繩套子就是屎尿多哩。就想起他當年下放到山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時候,看到的那些有趣事兒。那時候,他們生產隊里飼養了一頭脖子上長滿了一圈子白毛的老黑驢,老隊長分配它去拉大車運糞到坡地去,趕大車的老漢回來就告了它的狀,說它太狡猾了,還不出力氣;老隊長就分配它去坡地里拉犁子耕地,扶犁梢把耕地的老漢,也回來告它狀說,不但不出力氣拉犁子,還好偷啃地頭的莊稼苗子;老隊長只好照顧性的安排它挨家挨戶去給社員們家里拉磨磨面哩。只要它被人家牽進小磨屋里套上繩套子讓它拉磨,它準得在磨道里又拉屎又撒尿的磨蹭著老大會才肯上任。磨主人氣得就拿樹條子使勁抽它的屁股。啊,這個這個,女人不吭不哈地就走哩,總是過了老長的時間才回來。男人開始沒在意這些,后來才在意。但男人卻以為女人是出去拉屎撒尿的呢!不過,時間一長,男人就發現有點兒不對路子哩。女人總是選在星期天的晚上8點鐘離開餐廳,總是10點鐘左右才能回來。會不會走溝子(偷漢子)?男人絕不想硬把一頂綠帽子戴在自個的禿腦殼上,可是……男人想起了在老家時,和女人每個星期六晚上偷偷在學校南邊的河邊子約會的事……立即就表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喊來一位大眼睛的女服務員,說了幾句什么,女人就笑得咯咯的,男人卻匆匆忙忙地離開了餐廳,整個的一個人被淹沒在夜色里了。

那里叫汴河灣子。河灣子里搭起了兩個很大的紅雨布帳篷,明亮的電燈光下,帳篷子里整整齊齊的放著一張張餐桌子,和一把把木椅子。兩個帳篷里邊,都有幾間小隔間。每個帳篷子里,幾乎都是顧客如云,高朋滿座,一對對帥哥辣妹,正在一起說說笑笑,歡歡樂樂。有的來劃拳,輸了就喝酒;有的來杠子打老虎,輸了也喝酒;有的用撲克牌來數點子,輸了還喝酒。有緣千里來相聚,吃飽了,喝足了,不知何處是他鄉的多的是!

帳篷子外邊的河灘子上,停著五六輛小轎車,和幾輛摩托車,也有幾輛寒酸的自行車子。

遠遠望去,整個河灣子里猶如九天落下來數顆閃爍的銀星。

那里,就是聞名遐邇的水上餐廳。汴河灣子,原本是一片空曠的河灘,實際上那是一片荒無人煙的荒灘。但現如今卻成為汴城之夜一片亮麗的風景了。

開水上餐廳的是一男一女,兩個人都是外地人。男人和女人就住在河北岸上樹林子里的那幢兩層活動板房子里,紅磚院墻,院子里拴著一只大狼狗。

餐廳的后邊是一條彎彎的龍溝(汴城人管河心里的深水叫龍溝),溝邊子水里停著三只大水泥船。大船上,都是用綠帆布搭的篷子,里邊映出暗黃色的蠟燭的光亮。

男人喘著粗氣走到自個家的大門口,悄悄地聽了一會兒,見家里沒有任何動靜,就從褲腰帶上解下來一串子鑰匙,開了好幾把鑰匙,才把鎖院子門的那把大鎖扭開。

那只大狼狗,見了主人即刻頭腚尾巴搖的,表現出一副特別親熱的樣子。

男人走進院子就用手去撫摸它的頭,它就用舌頭舔主人的手。

天地間依舊是烏溜溜的黑。

男人就牽出來那只大狼狗,再次淹沒在夜色里。

狗日的,究竟躲到哪個王八窩里邊了呢?這個小賤貨!男人自言自語地說,心里氣得發抖!就伸手扶了一下眼鏡,從白襯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煙擱在嘴上,用打火機點著,歪著腦袋,兩只金魚眼在眼鏡片子后邊一瞇乎,使勁地吸煙。一邊就沿著河北岸楊樹林子邊上的碴子路,向東悄悄地走去。

那只大狼狗,緊隨著主人,走著,走著,就將兩只尖耳朵豎起來了。

一顆慧星靜靜的在漫天空中釋放出了一串輝煌,就靜靜地掉進河灣子里消失了。接著,又有一顆……兩顆……

“咚。”有人關車門子。

那聲音,很小,很小。男人感覺那聲音是從東北拐子河岸外邊的山凹子里傳來的。就牽著大狼狗朝響聲那邊急急地走去。

那個山凹子約五千畝地的面積。有點兒像放倒了的軍用鐵水壺,口小里邊個大。沿著山凹子口往里走,愈走愈寬,愈深,愈長。那里的茅草長得特別深。還長著許許多多的山棗子樹和土桃子樹。凹子里邊的土全是紅色的,表層有一些奇形怪狀的巧石。給人那種久無人跡的感覺。凹子盡頭,有一道又高又長的大壩,是用石頭沾混泥土從東向西壘成的,西頭卻剩下幾米寬沒壘到邊,那里就出現了一個大豁子。大壩因為長期無人保養,卻又任憑歲月的磨礪,上面的石頭倒塌了不少,有的已經塌到了大壩子的盡底下了。不過,當年哪位拿刷把蘸紅漆在大壩外面寫的那些革命口號什么的,倒還依舊存在,但亦已傷骨斷筋,有的已經缺胳膊缺腿啦!

大壩子北邊,就是九座連綿起伏的大山。

山凹子出口地方離汴河灣子北岸不遠,稍為偏于東北角,那里有一條鄉間小路,向西一直通到汴河北岸的大橋收費站,剛好能跑下一輛小轎車或者是小四輪子拖拉機什么什么的。汴河灣子北岸,上邊也有一條向西通到汴河大橋收費站的路。那是一條碴子路,兩旁是一排排生機勃勃的小楊樹。晚上來水上餐廳享受的男男女女,無論是坐著小轎車還是騎著摩托車,有的是一個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子,都是從那條碴子路過來的。

汴河灣子離大橋收費站不足十里路。大橋收費站挨北邊個就是兩面環山、一面臨水的汴城。

那只大狼狗正想沖著那聲音亮亮嗓子,卻被主人急忙彎腰蹲下來用一只胳膊摟住了脖子,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它的大嘴巴,它撒嬌的嗯嘰了幾聲,聲音極小、極小,還扭了扭身子,搖了搖尾巴,就伸舌頭舔了舔主人的臉和脖子,沒再吭聲也沒有動。主人就和大狼狗,悄悄地躲進了一片楊樹林子里。那支香煙早被指頭搓滅火了。就用一只手壓在大狼狗的背上,半蹲著,借著朦朧的月光,偵察著山凹子里的動靜。

有個人影子,在山凹子出口那里蠕動了幾下子,停了停,又蠕動了幾下子,就沿著那條土路向西走來。

男人看不清楚,就把眼鏡摘下來,用襯衣擦了擦眼鏡片子,朝眼睛上一戴,還是看得不太清楚,又把眼鏡摘下來,再用襯衣朝眼鏡片子上面擦擦,卻又戴在眼睛上,兩眼睜得大大的瞅。

人影子走著,走著,竟然改道爬上了河岸。男人立即就認出人影子是誰了。

山凹子出口那里,還停著一輛小轎車。

人影子朝男人和大狼狗藏身的方向走過來,愈走愈近了。

月白色的褂頭子,月白色的短裙子,還有月白色的皮鞋,月白色的項鏈,月白色的手絹扎在腦后的秀發上……

那只大狼狗卻又頭腚尾巴搖的,嗯嘰了幾聲,想迎過去,男人忙用一只胳膊摟住了它的脖子,就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它的嘴……

那輛小轎車,忽然在山凹子出口地方亮了燈,接著隆的一聲響過,就開上了那條土路,一溜煙的朝西邊的大橋收費站方向飛駛而去。

啊,這個這個,小賤貨!男人狠狠哭道。

汴河本來是從東南拐子一直通往河南開封市的,但經過虹縣的時候,到了汴城的挨東南竟向西邊朝南拐了一個左耳朵狀的大彎。據說扒汴河時在那里發現了古墓。汴城文化館分管文物研究的郝老師說,乖,這里可能是漢墓群。根據是兩千年前,汴城是楚漢相爭的古戰場,說是現如今在鄉下還能找著當年硝煙彌漫過的痕跡哩。

每年只要一到了秋天至春天,或是夏天,汴河灣子就露出了一片十來畝地面積的河灘子。但到了夏天,有時候是剛立秋不久,汴城的雨水勤,那雨像瓢潑的一樣大,一旦逢連陰雨,不幾天汴河里的水就幾乎滿岸了,溜岸溜岸的,水約幾里路寬,遠遠望去,水天連在一起,可是到了秋天,汴河里的水就一下子退下去了,河灘子上就只留下來水的足跡,經過炎炎的烈日一曬一烤,河灘子上的干泥巴就卷起了一層漢瓦似的鱗片,春天的時候,上面就長出一撮子、一撮子的水草;那草嫩綠嫩綠的,有的也開或者是紅的、或者是黃的、或者是白的、或者是藍的小花;到了秋天,因為那些水草被夏天發的大水淹沒了幾個月,等河水一旦退下去了,嫩綠的水草卻變成了枯黃色的,草上的小花蔫巴巴的癟了。

那條汴河歷史悠久,上游起源于河南開封,下游跨越山東、安徽、江蘇三個省,直通入洪澤湖。汴河灣子上游有道橡皮閘。那橡皮閘幾乎長年累月的關著,只有夏天發大水了也有夏天沒發大水,秋天發大水的時候才開閘,溜岸溜岸的河水,渾濁濁的發黃,波瀾壯闊的向下游流去,奔騰急越,氣勢浩大的洪流,仿佛一首激昂的大合唱,正在一瀉千里,勢不可擋。但到了秋天,橡皮閘就被嚴嚴地關閉著。河灣子里的水自然被漸漸地耗干,露出了一片泥巴濕濕的河灘子。河心里,就出現了那道龍溝。龍溝約二三十米寬。那里的水其實不深,但能行小船。兩岸遠樹相對出,小船一葉撈魚蝦,劃船的老漢優哉游哉的倒能顯露出皖北的特色。

但那里不能行駛貨船。橡皮閘西邊的河上能游。那里的水位,至少比汴河灣子里龍溝里的水位高出三米還多。西邊有個小碼頭,主要是通過一只只大船,把汴城的特色運出去,再把外面的新潮運過來。有的是農用品,多是工業用品和建筑材料什么的,譬如水泥啦、化肥啦、鋼材啦等等。那些貨船,日夜向西行駛著,“嘟嘟嘟”叫著,冒著白煙,有時候冒的是黑煙。但汴河灣子下游,過了虹縣以后,據說,汴河里的水就一下子多了許多,河水也寬啦,也深啦,還能正常的搞水上運輸呢!

可是,汴河灣子至今不能搞水上運輸,不知因為什么。

兩個外地人,來到汴河灣子里開水上餐廳,滿打滿算才年把時間。但生意做得卻愈來愈紅紅火火了。

男人叫齊天祥。女人叫菊香。看模樣,男人比女人大十好幾歲年齡,男從約四十一二,女人最多只有二十八九,使人想起了靈璧民間鐘道畫師畫的那幅《鐘道與小妹》畫……真是丑的太丑,美的太美反差很大。

據說,齊天祥和菊香絕對不是合法夫妻。說是齊天祥曾經在山區的一個小集鎮上當過小學校的校長哩!菊香是那個小集鎮上小商店里的營業員什么的。還說齊校長是個老煙槍,因為菊香開的小商店離那個小學校不遠,都是在小集鎮的街北頭。齊校長經常好去那個小商店里買香煙。時間一長了,兩個人就對上光哩。齊校長的老婆下崗以后就在縣城的大街上擺水果攤子賣,因為雙方的工作都怪繁忙的,夫妻倆十天半個月的才能在一坨子小聚;菊香卻又是個愛說愛笑的美女少婦,也是城里人,丈夫在縣城郵電局工作,兒子只有三四歲,長年丟給婆婆帶了,說是菊香因為得罪了縣社的領導,才被貶到下邊的小集鎮上當營業員的呢!其實,菊香嘴里不好往外說,旁觀者也能估摸出個八九不離十的。肯定是老饞貓偷吃魚挨魚骨頭卡住了唄!說是菊香自從下到鄉下看小商店,丈夫獨自留在城里,耐不住寂寞,晚上就經常好和狐朋狗友們一坨子喝酒,醉了就去洗桑拿還有洗什么什么的。一對年輕的夫妻,自然就把感情愈拉愈遠了。而齊校長偏偏正是四十如狼的年紀,去小商店里買煙次數多了,就少不了有事沒事的好和菊香閑聊幾句。但一聊長兩個人就眉來眼去的了。后來,兩個人只要一天不見面,就都感覺缺少了點兒什么。

第一次,齊校長和菊香是在三伏天的一個夜晚。

齊校長晚黑灌了不少酒,滿臉就紅得發紫,一副東倒西歪的樣子,去到小商店里買了一包香煙,還和菊香聊了一會兒,就用手扶了一下眼鏡,打著飽嗝說,菊香,走,咱們倆個也去唱、唱、唱、唱、卡、卡、卡拉OK去。

菊香甜甜一笑,說,你先去,俺一會就到哩。

齊校長和菊香唱卡啦OK是在小集鎮的街北頭子。那里有一棵枝盛葉茂的老槐樹,樹底下那片掃得干干凈凈的地面上,就是小歌吧攤子。那時候,鄉下開的咔啦OK和縣城里開的咔拉OK,價格是一樣的,唱一首歌子只需花兩塊錢。那個小歌吧,是小集鎮上殺豬的楊四開的。地上方凳子上放著一臺電視機和音箱。放磁帶,是楊四在旁邊的一間小活動板房子里操作的。楊四夜里也在那里邊睡。

渾濁的夜幕,擠滿了一塊塊瓦片云;有月亮,但月亮卻被瓦片云遮住了,偶爾從云縫里露下來一絲絲灰白色的光;星星被云彩擠得粉碎,像是秤星子一點一點的鑲在縫子里。天,顯得很低,空氣中燥烘烘的,有泥土味。偶爾刮來一股股小風,楊四的小歌吧攤子上,有一只從樹枝上墜下來的電燈一擺一擺的,遠看恰似在山坡上蹦跶的小瑩火蟲。

這對男女,先是兩個人一坨子唱了《過河》。自我都感覺唱得良好。緊接著,又一坨子唱了《十五的月亮》和《康定情歌》什么什么的。

兩個人唱得都很激動。

齊校長自幼喜歡唱歌。當年,在淮海市上師范時候,一次全校搞流行歌曲大獎賽,曾經拿過二等獎的。可是,自從他當了小學校長,酒場子因為太多,嗓子硬是被喝癖了。現如今唱出來的歌,讓人感覺有點癖癖拉拉的味道兒。站在旁邊聽唱的一些村民,就有人小聲在一坨子咕嘰著:瞎屌嚎個啥?聽起來,像老公鴨的嗓子。菊香的嗓子竟然甜得像山泉里的水,卻又尖又細。村民們都說,咦稀,這妞唱得好聽呢,這妮唱得好聽呢。其實,這一老一嫩的嗓音搭配起來,聽了倒也真的另有一番風趣呢!

還是開小歌吧的楊四會說話。哩哩,齊校長,其實,你的這種嗓音叫做老到,菊香小姐的唱腔鮮嫩,狗日的,是最適合配合你唱的這種聲音哩。啊,現如今流行歌子,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哩!嘿嘿,嘿嘿。

風開始刮大了,本來想分道揚鑣,各自回家睡個好覺的,卻不約而同地來到了小學校屋后邊子的小河邊子。兩個人,相距只有米把遠。女人穿的是月白色的連衣裙。男人穿的就更簡單了,灰色的西裝褲頭子和兩道筋的紅背心子。風一吹,就把女人身上的氣味吹到男人這邊來了,男人立即感覺心里發躁起來。于是,男人躲在眼鏡片子后邊的兩只金魚眼就偷偷地朝女人雪白的胸脯子上,和雪白的小腿上瞅。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還朝岸上的那片玉米棵子地里瞅了一眼。心里就想那個……女人發現男人用手朝眼上扶眼鏡的時候,手上有點兒抖。就怯怯地站在小河邊子一片小草的旁邊,不自然地扭過臉去。男人能感覺出來女人的呼吸愈來愈粗。

河里咚的響了一聲。

兩個人就都朝水里看了一眼。那里有一只青蛙從河邊子草棵里跳進了水里。接著,又有一只青蛙朝河里邊跳。

嗯,不如咱們到河岸上去坐坐可中?

女人用手扯了一下子男人的胳膊,聲音小小的說了一句。男人感覺女人聲音有點兒顫抖。

男人就說好的。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朝四周看了看,忙把煙蒂丟進河里,伸手把女人慌慌地攬在了懷里,兩個人就悄悄地鉆進了一片半人多高的玉米稞子里頭。

男人先是用手朝女人的懷里探,女人就將手一下子插進了男人褲襠里……

兩個人即刻就化為一個人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

后來,每逢星期六的晚黑,齊校長和菊香都準時的去那小河邊子約會。

但沒有不漏風的墻。齊校長和菊香××屌屌的事情,終于傳到了齊校長老婆的耳朵里頭。說是在一個雪后天晴的星期六晚黑里,齊校長的老婆老早就埋伏在那個小河邊子,當時月光很好,河岸上堆積著厚厚的一層大雪,西北風呼呼地刮著,月亮如洗,連星星也象是剛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男人和女人在那片雪地里鋪上大衣,剛干那種事情,就被齊校長的老婆當場捉拿哩!

不要臉的,小賤貨!老娘跟你拼嘍!

齊校長老婆嘴里罵著,就撲過去一把薅住了菊香的頭發,兩個女人就廝打在一坨子。齊校長提起褲子躲在了一邊,本想提起了褲子就轉臉不認帳的,但一見菊香被按在了雪地里吃虧,就慌亂著整理好武裝,加入了戰斗行列,于是,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就廝打成一大坨子了。

小集鎮上的人,還以為北邊小河岸上鬧鬼了呢!就都手里拎著家伙,嗷嗷叫著朝那里跑去了……

男人和女人,就從河南的一個山溝旮旯子里邊悄悄地逃出來了。

菊香回到了餐廳以后,齊校長見她依舊是一副很興奮的樣子,笑瞇瞇地跟這個顧客打打招呼,找那個顧客說說話,仿佛剛才在她身上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似的。有一個長頭發的男人在喊她,說:“老板娘,呼哥說,幾天沒見你想你嘍。呼哥讓你過來陪他搞兩盅哩!”

菊香正站在柜臺子里邊彎著腰趴在柜臺子上面,一手去翻開菜單本子看看價錢,一手就按著計算機上的鍵,臉上唰的猛一紅,接著又變雪白白的了,笑臉對著喊她的那個留著長頭發的小個子男人說:“你們呼哥這些日子又到哪里去發財哩?小猴子,你告訴呼哥,說俺給這位老板結了賬就去哩!”

嗓子又尖又細,亮亮的,甜甜的。

柜臺外面站著一個眼睛很大的男人,順手正從褲兜里摸出來折成一半厚厚的一沓子鈔票,從里邊隨便拿出來幾張百元鈔票遞給了菊香。

齊校長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嘴巴咧咧笑了笑。這種笑,說真的,只有他自個才能體味得出來,那是苦笑。就生出來一種不好的預感來。即刻想到了一件事情:那是去年的秋天,他和菊香剛來汴河灣子里開水上餐廳的時候。有一個陽光灑滿了院子的早晨,他從活動板房里一出來,正準備騎電動三輪子車去汴城里買菜,發現墻邊子有一只美麗的鸚鵡在撲拉著翅膀卻飛不起來,看樣子是誰家喂養的,因為一條腿上箍了一個白鐵小圈圈,可能是飛遠了,一時找不到家,或者是遭到同類的襲擊負了傷落下來的呢。那時候,他家的那只大狼狗剛從大街上買來,還很小。他就把那只鸚鵡撿起來喂養了,又給它買了鳥籠子,又給它買了鳥食,關在籠子里喂了兩個多月,它表現得要多聽話有多聽話,結果就把它從籠子里放出來讓它飛,飛著,飛著,就愈飛愈遠,再也沒有回來。

心說:這個女人早晚也會從這個窩里飛的。

天一上黑影子,經理郝文龍就駕駛著一輛嶄新的小轎車3000,開進了汴河灣子。因為是深秋里,天黑的比較早,時間才六點,就已經天黑了。郝經理扭著大屁股下了駕駛室,就挺著啤酒肚子繞過車頭,走到副駕駛室那邊,親手把車門子拉開,就從里邊磨磨蹭蹭地下來了一位洋娃娃似的女人,那女人一邊下車,一邊還手里拿著小鏡子對著臉上左瞅瞅,右瞄瞄,接著,就把手里的小鏡子朝套在左手腕子上的花手包里一塞,卻又從那里掏出來一把小木梳子,在意非在意地梳了幾下子頭發就把那玩意兒塞進了花手包里了。這才伸手去接過來好經理手里拿著的喝茶用的玻璃茶杯子,放在手里替他拿著。讓人見了,也可顯露出男人的幾分派頭來!男人和女人就都大大方方地走進了一個很大的紅雨布帳篷里,老板娘菊香一見他倆,即刻笑臉相迎,兩只長眼睛笑得彎彎的,像兩個月牙兒似的說:“喲喂!好經理哩!還是給您安排在3號可中?”

郝經理拿出打火機子點煙吸著的同時,兩只眼睛就笑瞇瞇瞄著老板娘的那雙漂亮的長眼睛,像是私私地對它說話。一邊就回答說:“管(行)呢!”

老板娘的白臉羞得猛一紅,心里就慌慌地避開了郝經理的那種眼光,這才瞟了一眼跟在郝經理身邊子最近常來的那個洋娃娃似的女人,就笑著打了一聲招呼:“你,也來哩?”

那個女人鄙視了老板娘一下,沒有吭聲。

就有一位大眼睛女服務員為顧客在前面引著路,男人和女人就跟在后邊往里面的小包間去了。

餐廳里的顧客已經來了很多,張張餐桌子幾乎快都擠滿了座。有的為了增添一些氣氛,就將兩張小餐桌子或者是六張小餐桌子湊合在一起,成為小方桌子;或者是大長方桌子,以便于喝酒、說話、劃拳,熱熱鬧鬧一場,外面還有顧客正在紛紛地走進來。

郝經理左手的指頭夾著煙,放在嘴上兩眼瞇乎著吸著,一邊邁著倒“八”字步,目不旁視地朝前晃著。但身邊子那一位卻酸溜溜地說:“這個老板娘,俺每次來,見了她那騷樣子,心里就惡心。你看她那兩只眼睛多么騷?專勾引男人哩。哼!啥玩意?你沒看你一進來的時候她是什么樣子?你看她那兩只母狗眼,直勾勾地鉤著你哩!你倆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三子,你可別瞎屌喘(胡亂說)噢?”郝經理慌忙用手去攔女人的嘴,迅速地朝各個餐桌子上掃視了一遍,就說“這個女人可是有來頭的哩。乖,你知道她是狗日的誰的片子嗎?不然,單憑她(他)倆個外地人,能讓在這里開水上餐廳嗎?”郝經理沒敢說出那個人物姓名來,停了片刻,就把右手朝女人肩膀子上一搭,嘴就伸到女人的臉旁,逗她說,你是不是變成醋罐子啦?

去去去。女人伸手在嘴邊子搧了幾下子男人嘴里散發出來的煙味,就噘著嘴巴,說你要是再敢瞎說,俺可就不理你了噢?

從命。男人即刻將大嘴巴湊近女人的耳朵邊子,聲音小小地說,狗日的,趕明(往后),俺一切都聽小母老虎你的,可管?

女人這次沒用手搧男人嘴里散發出來的煙味,卻白了他一眼,有點兒撒嬌的樣子,說俺量你也沒有那個膽!

那位大眼睛女服務員這時候用鑰匙把3號小包間的小門開開了,她就走了。男人和女人就進去了,接著就把門關上了。

郝經理其實并不是汴城哪個公司的經理。不瞞你說,郝天龍原來是在汴城縣運輸公司上班,那時候,他什么官銜也沒有,僅僅是普普通通的一個搬運工人,后來他所在的那個公司倒閉了以后,他就在汴城西關的鹿鳴廣場旁邊開了靈璧石奇石館,靈璧石是一種觀賞石,它位于中國四大名石之首,石質堅硬,呈青黑色,多有洞穴,撫之有聲,美妙動聽,結果就賣靈璧石發了財,一下子就成了汴城有名的大款了。人們就都喊他是郝經理。說真的,郝天龍喜歡別人這樣喊他。只要誰個喊他郝經理,他聽了以后,就喜得鼻子眼睛都在笑。讓人感覺,他渾身上下都在笑呢!

兩個紅雨布帳篷都不寬,卻都是很長,很長。并排只放著兩排折疊式的長方形的小餐桌子,桌面子一律是用奶黃色塑料板制作成的,四周包的是不銹鋼的包邊,晚黑里經電燈光一照,甚是光亮宜人。能讓人感受出來一種特別的情調。一張小餐桌子,只能并排坐著兩個人,去那里用餐的,多是一男一女成雙成對的。但稀兒早晚(有時候)老頭子和老嬤嬤也去那里湊湊熱鬧,或者說,也想體驗體驗新鮮味兒哩!不過,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的男人或者是女人去那里的也有,但少。中間是走道,自北向南長約二十多米,兩個帳篷子里面都是放著一百張小餐桌子和二百把小靠背椅子,再里邊的盡南頭,就是幾個小包間了。

去小包間的,那都是在汴城有臉有面的人物,要么,就是外地老板來到本地洽談生意什么的。據說,去小包間里用餐,那得花很多鈔票的呢!每一個小包間里邊,都有一個女服務員專為守在那里給顧客倒茶啦,倒酒啦,有時候,還要陪著顧客喝酒呢。不客氣說,單憑汴城的職工目前每月發的那點兒薪水(工資),恐怕不夠去水上餐廳里包一次小包間的哩。

忽然,從外面風塵仆仆地進來的那個人,咋一看,模樣兒倒像個鄉下來趕城的小老頭子。頭發顯得也蓬松也很亂,是灰白色的,上面還布滿了一些塵土,朽得像當年鄉下的泥瓦匠蓋草房子抬土圾用的舊毛繩子似的;腮邊子上的胡子,和下顏上的胡子,長得亂糟糟的,也沒有用光臉刀子剮掉;身上穿的西裝褂子皺拉巴嘰的,很難分清是灰色的還是黑色的了,看來已經陪伴主人好多年了;里邊的白襯衣領子被腦油蹭得黑巴乎的發光;腳上穿的那雙黑皮鞋子,上面沾了些紅泥和土;個子細高高的,臉很瘦,就突出了兩邊子的高顴骨了;額頭上有幾道橫紋,眼角上的皺紋不怎么明顯;兩只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讓人感覺那雙眼睛里邊充滿著智慧和男人的毅力。

那個人,每次來水上餐廳用餐,總是比別人晚來。但他是那里的常客。

每次來,他都是騎著自行車來。說起來,他騎的那輛自行車,想當年,那可是真正的明牌子貨哩!永久牌,而且還是加重的呢!可想而知,現如今破得實在不能夠再破嘍。說真的,像那樣一輛老掉牙的自行車子,現如今,即使丟在大街上保證小偷不去偷。除非收破爛的,把它弄到廢品收購站當廢銅爛鐵賣掉。

女人就用手攘了一下走在前邊的男人,聲音很小地說:哎,這個男人,俺好象在哪見過?

乖,當然你見過他嘍。男人說,這個人,俺早就認識了。是汴城水利局的,這個人還當過水利局的局長。嗯——,現如今,水利局可能合并成農林局了吧?他大概是住在汴城的東關挨城外子。叫……噢——想起來了,他姓姬,大概叫姬為農還是叫姬為什么。乖,這個人怎么落難成這副樣子?

那個人來水上餐廳用餐很簡單,既不買香煙吸,也不買酒喝,只是告訴服務員,說給下兩大碗青菜面。但必須是手搟的面條子噢?給師傅說,要多放辣椒。隨便找個位置坐下來,呼哧、呼哧地剋完了兩大碗青菜面以后,急忙喊來服務員付錢,然后一抹嘴,風塵仆仆地走了。

像這種人,在水上餐廳,來之匆匆,去之匆匆,不會引起別的顧客注意的。但時間一長了,卻吸引著老板娘注意了哩!

菊香忙從柜臺里面走出來,臉喜得像一朵花,先是用手扶了扶秀發,然后用手拍拍拽拽身上穿的黑色的西服和里面紅襯衣的領子,說:“咱,早給呼哥安排好哩。里面的5號包廂。”

那個黑大個子就是呼哥。呼哥名叫呼云飛,但人都習慣尊稱他叫呼哥。

呼哥進來的時候,立即驚動了帳篷里邊的所有的人。呼哥的相貌和穿戴都很亮眼。頭本來就大卻又是剃著和尚頭,頂上還留下一小片象鍋鏟子似的長毛;渾身穿著通溜溜紅的衣裳,小褂子是手工制作的,上面繡著九條金黃色的龍。雖然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啦,讓人感覺他像正在燃燒的一團火焰,煥發出男子漢的剛力!呼哥每走一步,都有人找他說話的。

這個說呼哥好,那個也說呼哥好,甚至還有年輕的女人站起來說呼哥您好哩。說完,臉就羞得通溜溜紅。

兩個帳篷里,呼哥都去。呼哥多是去小包間里用餐。但有時候,呼哥一高興也就說不準坐在大廳里用餐哩。呼哥在大廳里用餐,總是喜歡把六張小餐子聚成一個大方桌子,先是打撲克牌,喝茶吸煙。一旦酒菜上了桌,在座的哥們就開始劃拳喝酒了。

吃飽喝足了以后,呼哥點了一支香煙吸了一口,就差長頭發的男人去喊菊香過來打牌。

老板娘,呼哥喊你過來打牌嘍。

嗯,等咱給這位老板結完賬就去哩。菊香兩瓣屁股一扭一扭的去了。

每次打撲克牌,呼哥都是讓菊香跟他打對門子。有時候,打牌打到半夜起場;有時候,打牌打到天亮才起場。一旦餐廳里收拾好以后,有時候,齊校長也湊過來看著他們打牌呢。

但等到夜深人靜啦,打牌打睏啦,呼哥自然少不了在老板娘身上做點兒偷雞摸狗拔蒜苗子的事情。不過,呼哥跟老板娘壓根兒不動真槍實彈的。因為呼哥早知道老板娘是那個人包到底的片子,不想跟那個人過不去。其實,呼哥也并非怕那個人。呼哥心里明白,在當今的世道上,與其去鷸蚌相爭,倒不如井水不犯河水最妙,快活快活嘴皮子,倒也無妨。

老板娘,去下幾碗水餃子來剋。呼哥一邊打著牌,一邊說。呼哥說話壓根兒不笑,總是臉板得像一塊冷鐵。但有點兒命令似的。

菊香兩眼瞅了瞅自個手里的牌,一邊拿眼看了一下子身邊站著的齊校長。

齊校長用手撫了一下子眼鏡,滿臉堆笑的去了。

嘿嘿,老板娘,俺最喜歡剋你的餃子。呼哥終于笑著說。但他很快又將臉板得像一塊冷鐵。

呼哥你……你若再胡說,咱真的就罵你哩?菊香滿臉通溜溜紅地說。說過了,她還拿腳去踢呼哥的腳,呼哥順便用兩只大腳去夾女人的一只小腳,女人痛得直咧嘴,狠狠地瞅了呼哥一眼。

打牌的人,即刻爆發出一陣開心的笑聲。

其實,還有一個人物想跟老板娘做好事的。甚至,他連做夢都想。

那個人,就是靈璧石奇石館的郝經理。

去年秋天,水上餐廳開業,郝經理奉獻了一份很厚的賀禮。其目的很清楚:他想得到老板娘的歡心。用郝經理的話說:在汴城還沒有俺老好辦不成的事情。

但萬萬沒有想到,熱臉碰上了冷屁股,那一次郝經理失算了。

那天晚黑里,來祝賀水上餐廳開業的人們紛紛都離開了汴河灣子,唯有郝經理舍不得走。

郝經理硬是笑嘿嘿地纏著菊香,說老板娘,俺想跟你到那邊子說說話哩。

菊香斜視了郝經理一眼,沒吭聲。

齊校長心想既然收了人家那么厚的賀禮,咋能薄了人家的面子呢?就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咧嘴笑了笑,說,菊香,既然郝經理找你有事要說,俺先回去睡哩,你就去陪陪郝經理說說吧。嘿嘿。

那天晚黑里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汴河灣子里只有幾個閃爍的電燈光,看樣子天上想下雨,空氣里顯得燥烘烘的。

男人和女人,就在汴河灣子里,走呀走呀誰也不說話。后來兩個人就走進了汴河北岸上的一片楊樹林子里。

郝經理選了一片干凈的地方,掏出來身上的衛生紙,先是鋪在地上讓老板娘坐,自個也在一邊子鋪上了衛生紙,坐下了。

但兩個人,還是誰也不說話。

男人一坐下來,就感覺嗓眼子里頭發干,一心想和女人那個,卻又不好意思。

女人卻沒有任何感覺。因為她不喜歡郝經理這種人。尤其是,這個男人的長相她不喜歡。滿臉包包囊囊的,又黑又黃,像汴城大酒店里做的四喜丸子哩。頭當頂子上還毛兒稀,難看死哩。雖然他有很多錢,卻像個女人的樣子,缺乏男子漢的味道哩。菊香心目中的男人,應該像呼哥那樣子的,敢摔敢打,跟靈璧石一樣,隨便放在啥地方,敲起來鐺鐺的響。說真的,坐在自個身邊子的如果不是郝經理,而是呼哥,她早就拱進他的懷里哩。但是,他不是……

時間就是這樣一分一秒的過去了。

男人拿出來一支香煙,用打火機點著吸了一口,連連咳嗽幾聲。

女人感覺男人的身子在發抖,就知道將會發生了一種什么樣的事情了,心里也就開始跳得厲害哩。

你想說什么,就快說吧。女人就用兩臂抱著自己的前胸,心里慌慌地說,明天,咱還得起早去買菜呢。

俺……郝經理欲言又止。嗓子眼里愈發地干得厲害了,仿佛用打火機一點,立即就會燃燒起來。

菊香在觀察著他的動靜。

有什么,你就快說吧。

女人說。

俺……嗨嗨,嗨嗨。

男人咧開大嘴巴尷尬地笑笑。卻沒有在說什么,就只顧地吸煙,心說,這個熊屌女人,狗日的,真會假正經。乖,破得連鞋幫子都快沒有嘍,卻還裝出一副貞節烈女的樣子呢!現如今,哪有女人不想鈔票的?嗐!女人俺見得多嘍,狗日的,沒有不見錢眼紅的!等會兒,俺用手撫撫她的腚,她就老實嘍。嗨嗨。

女人看了男人一眼,剛想說什么,就見男人將沒吸完的香煙朝地上一扔,伸手抓住了女人的一只手,順勢把女人攬在懷里,就去硬吻,就去硬咬,手還在下邊不閑著……

不哩。不哩。

女人就生氣說著,一邊用手撥著。

男人剛把女人翻倒騎在屁股底下,女人卻說出了那個男人的名字……

郝經理頓時蔫了。急忙向女人賠不是說:“算俺瞎眼!算俺瞎眼!狗日的,俺真的不知道你和他……俺今晚是酒喝多嘍,酒喝多嘍。嗨嗨,老板娘,你千萬別把這事跟他說噢?算俺瞎眼!算俺瞎眼!俺真的狗日的不知道,不知道……”

菊香這時把自個的褲子提好,即刻換成一副笑臉,用白嫩生生的右手指頭朝郝經理的額頭上輕輕一戳,甜甜地說:“郝經理,你就心裝在狗肚子里頭吧?”說完,老板娘用手背捂著自個的嘴,格格的笑了幾聲。

郝經理也笑了。笑得嗨嗨的。

齊校長的祖上是賣烤羊肉串子的。即使他沒有吃過豬,倒也看過豬走唄?何況,家族的遺傳基因是非常重要的。齊校長就學著小時候看見爹在大街上烤羊串子的那樣子烤法,和如何如何的配的佐料,就到大街上買了一套家伙,還買了一輛腳蹬小三輪子車子,等到了晚上快放學的時候,騎著小三輪子車子,車廂里裝著那套家伙,吭哧、吭哧地騎到了電影院門口,想選個一席子地方卸下來,準備烤羊肉串子賣,但那些在那里賣小吃的老戶人家,卻不允許有人再在那里落戶。齊校長被弄得一副很尷尬的樣子,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心說,哼!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只得再蹬著小三輪車子,把那套家伙吭哧、吭哧地帶到了挨西邊個的大巷口子里,哪知,又是香煙散出去一支,一支,又一支……好話說了一筐,又一筐但那些在那里賣小吃的依舊不準齊校長放那套家伙。

齊校長只得又蹬著小三輪子車子把那套家伙吭哧、吭哧地帶到了斜對過大街南邊個的小巷口子旁邊卸下來,正巧那里有一棵樹身子挨小毛驢啃掉了大半圈子皮的法桐,看上去,那棵法桐樹象是人患了白癜瘋病似的,讓人感覺不太舒服。

瞎子放驢隨它去哩!齊校長就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心說。就在那棵法桐樹的下面支起了爐灶,放進去木炭點著火,烤起了他的羊肉串子了呢!

好在酒香不怕巷子深。雖然位置偏了些,卻又隔著一條東西大街,但照樣有學生拐彎抹角地走過來買齊校長烤的羊肉串子吃的。

就有學生吃完了幾串子,竟然一嘴油乎乎地說好剋呢!又從身上找出來一塊錢,買了幾串子吃了。

乖,人這烤的羊肉串子剋了感覺有味哩!嗯,好剋。又有學生滿嘴油乎乎地說。

又一個晚上放學的時候,那幾個學生又拐彎抹角地過來買齊校長烤的羊肉串子吃了。第三天晚上放學的時候,那幾個學生竟然帶來了十好幾個學生,一起都來買齊校長烤的羊肉串子吃。齊校長喜得嘴巴一咧一咧的,兩只金魚眼就在眼鏡后邊子瞇乎著,攥著一把羊肉串子,放在爐灶里的土炭火上翻過來調過去地烤,一邊烤著,還一邊朝羊肉串子上撒佐料,黑嘟嘟的臉被火烤的,加上油煙薰著,閃爍著黑亮亮的光澤,眼鏡快滑掉到嘴巴上了,也顧不得用手朝臉上扶了呢。

后來,晚上放學的時候,去剋齊校長那里賣烤羊肉串子的學生,就愈來愈多了齊校長和菊香總是常常忙到晚上十來點鐘以后才能打馬回朝。有人就建議,說你們晚上可以在那里搭個紅雨布小帳篷,只要不影響人家門市部白天營業就管。再買幾張小餐桌子和十幾把小靠背椅子放在里面,乖,肯定你們的生意會更好哩。

因為是在人家門市部門口做生意,齊校長就買了一條好煙和一箱好酒,帶著親自登門去請示門市部的負責人胡主任,胡主任那天中午正巧呆在家里吃飯,見有人來家找他,又見是帶著禮品來的,忙放下手里的碗筷,說你請坐。齊校長就坐在了一把小靠背椅子上,伸手去接胡主任遞過來的一只香煙,用打火機點著火,吸了一口,就用手扶了一下眼鏡,三言兩語地表明了來意。胡主任極為友好地笑笑,額頭上的橫紋就顯得像臺田溝子,嘴里露出前面的兩顆假牙,說:“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嘛,是不是啊?乖,何況你們大老遠的從河南來到我們安徽,做點兒小本生意不容易呀!是不是?反正你們是晚上出攤子,我們門市部晚上又不營業,只要明天早上不影響我們門市部開門營業就管嘍。”

齊校長連連說您放心,您放心。接著就屁顛屁顛的走了。

齊校長和菊香就按照那天晚上有個顧客說的法子,在那里搭了一個活動的紅雨布子小帳篷,在里邊放了一張折疊式的小圓桌子,和兩張折疊式的長方形小餐桌子,還有十來把大折疊椅子和十來把小靠背椅子,還有別的什么什么,天天晚黑里,就有坐在紅雨布子小帳篷里邊吃烤羊肉串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滿滿當當的。齊校長和菊香經常十一、二點鐘才能拆帳篷,收攤子。因為帳篷時里邊有桌子,有的顧客就自個從大街上買一瓶白酒拎來,或者幾個顧客從大街上買來一籍子啤酒搬來,一邊喝酒,就一邊吃著烤羊肉串子。酒喝足了,烤羊肉串子吃好了,就有顧客去附近的大街上讓賣水餃的、或者是賣面條的老板,幾碗幾碗的送到那里邊留剋。

不幾天,那里就出現了一塊牌子。其實,那是一塊靠在街邊子那棵法桐樹身子上的長木板子,上面用毛筆蘸著紅漆縱寫著“河南烤羊肉串”六個大字,下邊卻又并排縱寫著兩行小字,內容是手包水餃和手搟面條。

天一上黑,齊校長和菊香真的更忙了。

一般來說,他們第一批接待的顧客是晚上放學回家的小學生和中學生。時間約在六點鐘到七點鐘。學生只買烤羊肉串吃,不吃水餃,也不吃面條。第二批接待的顧客,時間約在七點至八點鐘以后,去那里的多是男女青年,也有中午人,但老年人去的少。那些顧客去了,不象那些學生買了烤羊肉串子,就拿在手上,站在街邊大口小口的吃,而是大大方方地走進紅雨布小帳篷里,面前放著一張小餐桌,兩個人坐在小靠背椅子上,若是幾個要好的人一起來的,就六七個人,或者八九十來個人,圍著一張大圓桌子,坐在一把把大椅子上等著漂亮的女老板,把烤好的羊肉串,一份份地送到跟前。

單吃烤羊肉串,自然感覺單調,或者說是沒有情調。就有人喊女老板送白酒(散酒),送啤酒來。男女青年,很少有人喝白酒的,幾乎都是買啤酒喝的。但去那里的中年人,或男,或女,或者男男女女,一律都是喝白酒,男人女人,喝得兩眼發亮,有的兩眼就漸漸地開始模糊,有的兩眼模糊以后,卻又漸漸地開始發亮……所以說,不是一家人,別進一家門,誰也別想搞特殊化!其實,他們多半不是想喝酒,因為是在家里呆長了,感覺太悶了,才溜出來想換換新鮮的空氣哩!

那里,昨天晚黑里有個較經典的鏡頭,有個白白的、胖胖的、頭頂子稀上毛兒的中年男人,又一次脖子一昂,灌下去一小碗白酒以后,連手里拿的那根烤羊肉串子,伸嘴去咬了下子就再也不想去咬了。嘴里卻嘟嘟嚕嚕地說:“喝、喝……狗日的……的喝醉嘍哈哈,乖、乖、乖……俺可就真……真的不知何、何、何處是他窩哩。哈哈,狗、狗、狗日的俺沒、沒、沒醉,狗日的、的、的……俺沒、沒、沒……”

就歪倒在身邊子那個黃臉皺巴拉嘰的女人的懷里了。

喝酒吃烤羊肉串子,花費不高,卻又吃出了風情。最后,再讓女老板下一碗蔥花青菜面條子,笑瞇瞇地端過來,或者下一碗韭菜細粉配雞蛋兒作餡子包的水餃子,笑瞇瞇地端過來,吃飽了,喝足子,打了一個飽嗝,有時候是兩個飽嗝。就有人臨走的時候,還拉拉巴巴去跟女老板打招呼說:“再、再見噢?”

女老板就笑瞇瞇地說:“老板,歡迎你明晚黑再來哩。”

兩個河南人在汴城西關賣的烤羊肉串子愈來愈有名氣了。連他倆包的水餃子,也漸漸地出名了哩。據說,有一天晚黑里,那樣的小廟子,竟然請來了一位大神仙了呢!汴城人好說:“乖,真他娘的地斜(稀奇)哩!”

那個人是開著一輛黑色的小輛車去的。車一停下來,就有七八個人迎上去了,有兩個樣子長得很兇的人分別走在那個人的左右,后邊還跟著幾個頭發剃得怪怪的人,于是,眾星托月般地把那個人請進了紅雨布子小帳篷里邊去了。

其實,那個人樣子不咋的。用汴城人話說,乖,屌能個啥?一把攥著兩頭都不冒呢。

那個人叫浪雄,模樣有點兒像鄉下婦女坐月子滿月才出屋似的,臉和脖子白得膩歪人。頭頂因為沒有毛,咋一看,像個發酵粉擱多了卻又沒蒸熟的白面饅頭。肚子大,兩條腿卻猛細。整個一個人給人感覺像沒長骨頭似的。讓人想起鄉下人在泥地里起花生拔秧子帶出來的嫩白胖子花生。一個四十多歲的大男人,走起路來,樣子有點兒像剛出殼學走路的小炕雞。有人好說,乖,別小看這個人渾身跟沒長骨頭似的,六葉子勁犯了那可是六親不認的。在下邊鄉里當書記時,一連鋪了好幾條鄉間公路,雖說有不少人告他狀,說他貪污鋪路錢多少多少,還說他之所以吃得渾身都是肥膘肉,那里全都是喝老百姓的血!但上邊領導卻喜歡他這樣的干部。年年評他先進。讓他上報紙,讓他上電視。現如今,他在汴城當上了赫赫有名的局長了哩。

但浪雄當的那個局長,跟其他人當的局長截然不同。在汴城,浪局長含金量比任何局長都大。怎么說呢?那個局,是有名的爛攤子。接連換了好幾任局長,不但沒完成任務,月月連職工的工資都發不齊。乖,浪雄去了以后,一天變一個樣,雖然有人說他生活作風有問題,見漂亮女人走不動路,還好和社會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鬼混。但職工不僅能發齊工資,每月還能領到獎金,年年都能給縣財政創收一筆很大的收入。就有不少職工說他好的。有人就說,管他娘的是什么貓,能抓住老鼠的貓就是好貓!乖,任你當官的整天怎么吃肉,能讓咱們老百姓喝上湯就管。俺就說你好。有個透露說,這狗日的上邊子有人哩。連縣委書記和縣長見到他,聽說都要禮讓三分呢!像這等人物,能去那里赴宴,自然給兩個河南人帶來不勝的榮幸,肯定給那里蓬蓽生輝哩!

浪局長一走進那個紅雨布子小帳篷子,立即就有人喊:“老板娘!看茶!”

菊香笑瞇瞇地從外邊跑進來了,老遠就說:“咱,來哩。”

到了那張大圓桌子跟前,菊香瞟了一眼那個額頭上長白癜瘋的男人,依舊笑瞇瞇的說,這位大哥咋哩?咋剛才說話像吃了炸藥似的。咱,這就給各位大哥倒茶。

女老板甜甜地說著,就一邊拿茶杯,一邊拎茶壺,給每人都倒上一杯,還親手給放在各人的面前。可是,在女老板給浪局長倒茶的時候,因為浪局長是自個隨身帶來的一只很細很細的玻璃茶杯,卻出現了一個小插曲。浪局長是坐在大圓桌子里邊正位席上的,卻又高展著二郎腿,脫掉了一只皮鞋子,左腿壓在右腿上,當女老板拎著茶壺,拐彎抹角地擠過來,探著身子,伸手去大圓桌子上拿那只茶杯給他倒茶,他眼一斜,就斜到女人襠部那片鼓的上面去了。這是浪局長一慣玩的把戲,心說,那窩里一定怪得勁的。狗日的,這河南妞一定很嫩……就趁機用脫掉了皮鞋子的那只左腳的趾頭朝那窩上蹚了一下子,女人即刻像被樹上掉下來的拉子蟲顫抖了一下,把手里剛倒好的一杯茶,剛想放在浪局長面前的桌邊子上面,卻被抖灑了一半,濺了浪局長一褲腿子水。女人白臉忽然紅得像一塊紅布,連耳朵根子也紅嘍。

齊校長用手忙去扶眼鏡,上去連連給浪局長陪不是說,對不起,對不起。

女老板兩只彎彎的長眼晴,就狠狠地瞅著浪局長。可是,她心里慌慌的哩。

浪局長不但沒發火,卻還兩眼射著女人,瞇瞇地笑笑。就拿出一支香煙叼在嘴上,那個額頭上長白癜瘋的男人忙拿出打火機來,給他點著煙,他就吸著。

哼!你們倆都聽著!那個額頭上長白癜瘋的男人,自個也點著一支香煙吸著,一邊吸著煙,一邊說,浪哥今晚黑來你們這,是專為來剋老板娘烤的羊肉串子的。乖,如果浪哥剋中嘍,你們準該發大財。哼!假如浪哥剋的不中。你們明個就得折掉帳篷子,卷鋪蓋,滾蛋!

聽起來,像當年造反派訓五類分子的話,是一個樣子。帳篷里,已經紛紛進來了不少顧客了,但沒有誰個敢吭聲的,都在躲開那些人。

齊校長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會兒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一會兒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滿臉陪著笑說:“嘿嘿,那是。嘿嘿,那是。”

菊香氣鼓鼓的站在那里,還在拿眼一個勁地去瞅剛才調戲她的那個男人。心里邊卻一點兒不害怕他。只是感覺象她小時候下雨天氣去上學,那次在路上遇見了一條被車軋死的花斑子蛇一樣哩!

浪局長卻哈哈笑地說:“我×她娘,酒不醉人人醉人。哎?乖乖,這是狗日的哪個說的來?我×她娘,看來這個屌窩篷子,趕明俺狗日的還真她娘的離不開了呢。上羊肉串!拿酒來!哈哈!等會真得讓這老板娘陪著,好好的搞搞哩(喝幾杯)!哈哈狗日的!”

菊香的白臉蛋兒,“刷”的一下又紅得象塊紅布了呢!不過,女人雖然羞得急忙地低下了頭,卻歪著臉兒調皮地拿眼睛勾了那個男人一家伙,頭一扭,就把披肩的烏發沖著那個男人故意的撩撥了一下子,甩出了那種護發保濕用的嘟喱水的味道。

打那天晚黑以后,浪雄經常帶人去菊香那里吃烤羊肉串子,反正請他喝酒的人又多,不瞞你說,像浪雄這樣的大局長,每天至少有人請他喝兩場酒。中午喝過了酒,就去泡桑拿;泡過了桑拿了,就打麻將,要么就自個開著小驕車,順便捎著一個或者兩個,有時候是三個美女,一起下鄉去人家養魚塘里釣魚。晚上人家請他喝酒,除非人家已經在飯店里訂過桌子了,不然,如果問他:浪局長,乖,您看去哪個飯店?浪雄就說,還是去剋大排檔吧。花錢不多,還能開心取樂。我×她娘,河南來的那兩口子,烤的羊肉串子,在我們汴城,真是絕嘍!

齊校長是怕惹事端的男人。他見姓浪的局長,跟咱們一無親二無故的老是帶人來包桌子吃他烤的羊肉串子,就想到給人家如何從中提成的事情,心說,咱真及早破點兒財,那是免災的哩。不然話,像這種人是翻臉不認人的角。咱們是外鄉人,真的得罪他不起哩!啊,這個這個,像這種類型的例子,從古至今,在電影里、電視里,咱看過了不知有多少次哩。啊,這個這個……就找菊香商量說:人家又沒有砸爛咱們的頭。啊,這個這個,咱們還是最好給浪局長送一些錢去。不然……

齊校長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兩只金魚眼就在眼鏡片子后邊瞟了菊香一眼。

菊香就用眼白了一眼齊校長,嘴巴就噘多高地說:“要送,你去送。咱不想去送哩。”

女人顯示出為難的樣子。

“浪哥,喝酒還是喝原酒得勁兒。”乖乖,像她那樣用酒精對出來的能有咋屌好味道?

那個黃臉皺了巴嘰的大嘴巴小個子男人嬉皮笑臉地說著,又嗨嗨地笑了。

就你會瞎扯!你看浪哥是那樣的人嗎?啊?哈哈!浪雄板著臉說。可是心里卻說,我×她娘,浪雄臉板著說,在汴城這個地盤子上,俺想得到的女人,真還沒有不從的哩!乖,就是這個小賤×,她光是在你面前打雷,總是不肯下雨……我×她娘!

嗨嗨,大嘴巴小個子男人笑笑,說浪哥,狐貍再狡猾,也逃不過好獵手的槍!

幾天后的一個晚黑里,河南烤羊肉串子的那里發生了一場暴亂。

誰也弄不清楚因為什么,不知從哪躥過來的一幫子孩蛋子,年齡最大的也不過才二十來歲,最小的只才十四五歲樣子。那幫孩蛋子沒走進紅雨布帳篷來,有人就喊了:

老板娘,你聽著!趕忙給哥們上來一千串子烤羊肉串子,還有一千碗水餃子。必須在半個小時以內完成!不然……哼!”

一見帳篷子盡里邊那張大圓桌子被幾對男人和女人占領了,就有兩個剃著鍋鏟子頭的孩蛋子見里邊還空著兩個座位,毫不客氣的就坐上去了。旁邊幾個男人和女人,一臉不愉快的樣子,就有朝那兩個孩蛋子翻眼瞅了瞅,心說,我靠,這晚子,像這樣的小孩子太缺乏教養嘍。心里明明知道人家還有兩個人沒來,狗日的,連問一聲也不問,就厚著臉皮兒坐上去不走嘍。若是二十年前,俺早就把這幫子小×養的揍跪倒喊爹喊娘的嘍!說這話的人一臉小棗疙瘩,五十來歲的年齡,他是原來蚌埠市下放來的知識青年。傳說他當年曾經一個人赤手空拳打敗了八個上海下放來的知青呢!就一下子攥緊了拳頭,想從椅子上欠起身子站起來躥上去揍那兩個孩蛋子,忙被身邊坐的另一個男人伸手拉住了他一只胳膊,對著他的耳朵嘰咕著說:鐵軍,俺們都是好幾十歲的人嘍。我靠,俗話說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何畢跟這些小痞子一般見識呢?乖,再說,你跟這幫子小×養的怎么打?你伸手把他們揍個腿斷了胳膊舍的(即胳膊掉了),還得送人家去住醫院。我靠,憑你那一個月屌幾百塊錢工資,能出得起醫藥費嗎?乖,你不舍得揍他們,他們都會舍得揍你,我靠,哪還用拳頭,動不動都是拿刀捅你!我靠,你若有個三長兩短的話,撇下你老婆孩子誰來養活?

說話的男人,聽口音也是蚌埠當年下放來的。

嘻嘻,各位小兄弟,菊香笑瞇瞇地從外邊走過來說,你們一下子就要吃那么多的東西,不是為難大姐姐嗎?

喲!俺的乖!你是誰的屌姐姐?那個瘦高個子黃頭毛的男孩子用眼斜著女老板,還故意朝她臉上噴了一口煙——菊香嗆得連連咳嗽了好幾聲,狗日的,俺是你老公哩!

菊香的臉一下子羞得火辣辣的,慌忙低下了頭。

你難道吃屎子嗎?怎么能隨便罵人哩?

菊香滿臉通溜溜紅地抬頭說了這么一句。

喲!俺的乖!看來,不給你這個小賤×厲害點兒嘗嘗,狗日的,你還真不知道我們汴城的男人厲害呢!瘦高個子黃頭毛的男孩子惡狠狠地說著,就把嘴上的煙頭子沖著菊香一吐——幸好沒吐到女人嫩生生的漂亮臉蛋兒上,命令似的吼道:“弟兄們!快給老子把這個小賤×的衣裳給俺扒光!”

一幫子孩蛋子呼拉一家伙就都沖過去了……

“住手!”忽然,有人一聲斷喝。

那個人竟然是浪局長。

那幫子孩蛋子真的就都不敢動了。

浪雄臉板得像一塊磨刀石。又說,我×他娘!狗日的一個個都乖乖地給俺跪在那里不許動!就從身上摸出來手機子,匆匆地按了幾下子鍵,說:“治安大隊嗎?是。是。俺是浪雄。我×她娘,這里有小痞子鬧事。”

“浪局長,你老就饒恕我們吧,饒恕我們吧?”那個瘦高個子黃頭毛的男孩子,忙跪在浪雄面前給他磕頭,邊磕頭邊說。

一幫子孩蛋子就都過來給浪雄跪倒磕頭求饒:“就饒恕我們吧,就饒恕我們吧?”

浪雄發狠地吼:“不管!狗日的俺每個人都得給你們判處幾年徒刑!”

有一個孩蛋子卻小聲的說了一句:“如果浪局長判我們的徒刑,狗日的,趕明老子出獄以后,第一件要辦的事,就是把這男老板和女老板狗日的剁了,裝在長蟲皮口袋里扔進汴河里喂王八羔子!”

盡管說得聲音不大,還是被齊校長和菊香聽見了。齊校長從地上爬起來,用手扶了一下鼻子里流出來的血,還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渾身嚇得直發抖地說:“浪局長,干脆放過他們一馬吧?啊,這個這個,狗日的,咱不忍心毀了他們的前程哩!”

菊香見浪局長兩只色迷迷的眼睛一個勁地朝她懷里瞅,就忙用兩只手護著,臉紅心跳地說:“浪局長,干脆把他們都放哩。咱們不想跟他們結仇呢!”

浪雄就伸手去拿菊香被剛才扒掉的衣裳,遞過來讓菊香穿。等女人穿好衣裳,男人就斜視了渾身狼狽樣子的齊校長說:“你留在這里收拾收拾一下,狗日的,俺讓老板娘坐在門口俺的車里,放心吧,我×她娘!俺把她安安全全的送到家。”

菊香心說,既然人家好心好意的把話說到那樣哩,咱再也不敢不給人家局長的大面子哩?再說,剛才若不是人家拔刀相救……女老板不愿想下去了。就紅著臉任憑浪局長瞇瞇笑的,半扶著她,半摟著她,一坨子鉆進了小轎車里。

我×她娘,你可把狗日的俺想死你嘍……過了一會兒,男人又說,你這窩里真好。乖,俺就是喜歡你這頭犟驢……

女人忽然明白了什么,就問:“這是不是你設的圈套?”

男人手里捏著兩個紅櫻桃,瞇瞇笑著說:“狗日的,你說俺能那樣做嗎?”

女人完全明白了。就撒著嬌,拿拳頭輕輕地朝男人身上擂著說:“你真壞,你真壞。下回子,咱再不理你哩。”

哈哈!浪雄卻又放蕩地笑了,說,我×她娘!現如今,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

那場惡作劇結束以后,損壞的東西自然有人加倍的賠償。不同的是,紅雨布子帳篷從大街邊子往南邊的巷口子跟前挪了不少,帳篷比原來擴大了兩倍還多。巷口子的北口,距離紅雨布子帳篷最多只留下三米寬的距離,對出出進進的行人肯定不會有任何影響,送煤球送液化氣的腳蹬小輪子車子進進出出也不會有任何影響。但大汽車肯定是無法通行的。若是換別人,堵在那里的帳篷子早被人拆了,還要罰款呢!可是,人家都知道女老板跟浪雄不是一般的關系。

外邊卻架起來一個新的爐灶,還在樹杈上掛了一塊長方形的小招牌,上面是電腦打的字體,喚做:“香香烤羊肉串。”

據說,那名字還是浪局長取的呢!

浪局長還給女老板想出了新招兒,說是我×她娘!狗日的你們可以以烤羊肉串子為主,佐以烤羊肝啦、羊心啦、羊腰子啦、羊舌頭啦、羊毬啦、羊鞭啦等等,等等,我×她娘!甚至連豬鞭、狗鞭、牛鞭還有什么的你都能烤出來賣給他們剋!

花樣一多,自然好吃的人腿就長哩。汴城里各大局的人,幾乎都去那里吃過。連鄉鎮里的一些當官的,也大老遠的趕去擠熱乎勁呢!晚黑里,即使浪雄被人請到別的飯館里去吃飯,只要他兩碗白酒下肚以后,就讓老板去菊香那里買一盆烤羊肉串子來,說留我們剋!

只要浪雄去那里,齊校長總是大嘴巴一咧,兩只金魚眼在眼鏡片子后邊一瞇乎,微微地笑笑,嗓門子低低地說嘿嘿,浪局長你來哩。心里老感覺欠了人家很大的情。接著,就用手扶了一個子眼鏡,嗓門子提得高高地喊:“菊香!快給浪局長泡茶。”

女老板臉就紅紅的。翻眼瞅了一下子身邊的齊校長,臉紅紅的去接過來浪雄手里拿的那只又細又長的玻璃茶杯子。女人沒敢看男人的那兩只眼。就去一個地方拿出來一只精美的茶葉盒子,伸手從里邊捏出了一小攥子放進茶杯子里邊,小心翼翼地向那里倒了大半杯子開水,笑瞇瞇的遞到男人的手里。

浪雄伸手接過來茶杯子的時候,卻用手指頭輕輕地摳了一下子女老板的手心,女老板苗條的身子就微微地一顫,臉又紅紅的,走了。

男人心說,我×她娘!熊屌女人真會裝假正經。就想起幾次跟她在小轎車里做的那些動作……

齊校長知不知道他在戴著綠帽子呢?天知道,地知道,鬼知道,還有他自個知道。不過,他早就注意到菊香脖子上多了根黃金項鏈,過了一些日子,又見那根黃金項鏈換成了鉑金的了,手腕上還戴著一只黃金手鐲,又有了一個漂亮的手機子。齊校長曾經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問過她,啊,這個這個,你戴的那些東西,聽說很貴的哩。這個這個,你哪來的那么多私房錢的呢?

女人白了男人一眼,就把嘴巴噘得高高地說:“你,管得著嗎?你?”

男人一聽心里就發火了。本想躥過去,劈頭蓋臉的狠狠地揍她一頓的。齊校長跟別的男人揍女人有點兒不一樣,他揍女人總是把她身上的衣裳扒得光當的,脫掉一只皮鞋子拿在手上,專揍女人的大白屁股,揍一下就問一句:“小賤貨,下回可敢哩你?”

不吭聲,就再揍,而且使勁地揍。

直揍得女人眼睛濕濕的求饒說:“咱,下回不敢了呢,咱下回不敢了呢。”

才放她一馬,并且晚黑里還要強迫女人干那種事情……

女人屁股痛得不能沾床鋪,男人也不憐憫她,反兒感覺刺激性更大,心說:女人狗日的,是男人揍出來的哩!

齊校長曾經采用如此的手段狠狠地揍過菊香三次。究竟因為什么,讓齊校長自個也說不清楚。但他只是感覺這樣的女人該挨揍。

可是,對待浪雄這種人,絕對不敢輕舉妄動。萬一女人把挨揍的事情傳到浪局長的耳朵里,這個這個,浪局長肯定會替她復仇的哩!如果真的這樣,倒不如咱睜上一只眼、閉上一只眼算毬!反正,這個小賤貨,快被咱×膩歪哩!其實,她跟咱只是一時間的沖動,根本談不上啥感情不感情的。何況,咱倆的年齡相差又那么多,咱又沒有離掉婚……啊,這個這個,一旦她迷過來竅哩,還不是狗日的一腳把咱給踢哩?這個這個,只要她回來愿意給咱×就中。還有,這個小賤貨,這幾年確實給咱賺了那么多的錢。再說,狗日的人家浪局長身邊子黃花閨女有的是,說不準還不愿意騎這輛二黃車子(離過婚的女人)呢!

一天晚黑里,兩個河南人在那里忽然不見了。那頂紅雨布子帳篷,也已經消失了。那里正在被開發,電燈光下,幾輛推土機還在轟隆輟隆的把一間間瓦房和樓房,推為平地。

但不幾天以后的一個晚上,汴城人在電視新聞里忽然就看見穿得西裝革履的浪雄哩!剛剛擔任汴城縣委副書記的浪雄沐浴在陽光里,兩條細腿拉巴著,手里邊拿著一把剪子,正在笑瞇瞇地為水上餐廳開業典禮剪彩呢!挨旁邊個,是兩個用紅雨布子搭的很大很大的帳篷。

浪副書記剪完彩,就笑瞇瞇地伸手去跟齊校長握手,齊校長有點兒受寵若驚的樣子,趕忙用手去扶了一下子眼鏡,又趕忙拿出來兩只手去握住浪副書記的那只肥嘟嘟的手。接著,浪副書記又笑瞇瞇地伸手去跟菊香握手,菊香表現出羞怯怯的味道兒,手就在身上磨蹭著,齊校長忙用手蹭了一下子菊香的胳膊,說沒看見咋啦?人家浪書記跟你握手哩!菊香白了齊校長一眼,就把一只白嫩的手伸給浪副書記,男人就逮住了那只手,即刻把她握得滿臉通溜溜紅。

接著是噼哩啪拉的鞭炮聲,炸得汴河灣子升騰著一團子灰白色的霧。

夏天剛過,一天晚黑里,汴河灣子里來了一位大胡子作家。

那位作家有一個很正義的名字,叫公正。據說,那個人是一位重量級的大作家呢。年齡不足五十歲,個不高,也瘦,留著小平頭,但臉上的胡子和下巴頦上的胡子,卻烏溜溜黑,多長長,里邊還夾雜著一些白胡子。穿的也很特別,上身是花襯衣,下身是帶背帶的灰褲子,白襪子配上黑皮鞋,一只手上拿著煙斗,時兒放在嘴巴上吸一口煙或者是吸兩口煙。兩只眼睛雖說不大,看上去讓人感覺卻非常的犀利。跟前跟后的那幾位,全都是汴城里小有名氣的文人,其中有一位瘦得象大刀郎似的男人是汴城縣文聯的張主席,還有一位黃臉婆女人是汴城縣作家協會的朱主席。

那兩個紅雨布帳篷子里面,遠遠望去,華燈結彩,優雅壯觀。有人正在陸續地走進去。外邊不遠的地方,這里,那里,停著和放著各種各樣的車和自行車子。

涼風嗖嗖刮著,汴河灣子里空曠曠的,怪涼快哩。因為剛下過一場瓜皮子(比地皮子雨大一些)雨,河灘子上散發著那種泥土的潮濕味兒。沒有一只蚊子,更沒有蒼蠅什么的。夜幕藍藍的,有幾片白云,星星鑲在云縫里,亮亮的,月亮從東邊個河岸上的那片楊樹林子里露出來啦,紅紅的,圓圓的,象剛打河里撈出來似的新鮮。河里有蛙鳴,那邊的山凹子里,有夜貓子(貓頭鷹)的叫聲。

大胡子作家和跟來陪同他的那幾位,一路談笑風生地走進靠近的那個紅雨布子帳篷里邊去了,里邊即刻一陣操動,回頭率幾乎是百之一百。他們對大胡子作家的那身打扮,尤其是對他的長胡子感覺非常的好奇。不瞞你說,在那些人眼里,真的是小廟里請來了大神仙哩!

說真的,水上餐廳開業以來,達官顯貴和社會上的三教九流,倒是去過不少,但像大胡子這樣赫赫有名的大作家,的確是老和尚娶媳婦,還是頭一回呢!

大胡子作家一邊吸著煙斗,一邊笑著跟身邊陪同他的人說著話,就沿著兩旁餐桌子中間留出來的沙土地,朝里邊走著。

讓人感覺,那人既有幾分的仙風道骨,也不乏幾分文人的豪爽氣質,渾身散發著一種靈氣。

菊香這時候笑瞇瞇地迎上來了,說嘻嘻,大老板哩,請里邊坐哩(指的是里邊的小包間)。

真會瞎×扯,他不是什么熊老板不老板的。張主席黑臉板得像塊鐵似的上去糾正說。又說,老板娘,難道你真不知道他是誰嗎?這就是著名的大作家公正老師!

張主席說,那年公正老師寫的那部長篇小說,叫什么什么花的來之?那可是在中國的文壇上打響了反貪官的第一槍哩!難道你不知道嗎?

嘿嘿,齊校長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咧開大嘴巴,笑著走過來,一邊將兩只手掌朝身上的圍裙子上搓搓,一邊恭維著說:“公正老師的那篇部小說,咱是在讀師范的時候讀過的哩。嘿嘿,那寫的真好哩。嘿嘿,那寫的真好哩。嘿嘿,真好哩。”

齊校長,就將兩只手朝大胡子作家面前伸了又伸,看樣子是想跟大胡子作家握手的呢!但因為大胡子作家的注意力此刻不在這里,而且在女老板的身上和臉上哩。齊校長那兩只手就顯得有點兒很別扭了,既不能再往前伸,也不好意思的縮回來,末了還是將手縮回來了,就依舊在圍裙子上面搓了又搓,兩只金魚眼躲在眼鏡片子后邊怯怯地看了一下子大胡子作家,大嘴咧開著,勉強地笑笑,讓人感覺那模樣兒比哭還難看哩。就別扭的去餐廳里忙去了。

老板,朱主席朝菊香臉上瞟了一眼,說俺下午打電話訂的1號包廂留好了吧?

還沒等女老板回話來,朱主席就說公正老師,您請哩。嘻嘻。

大胡子作家將手上的煙斗放在嘴巴上品了一口,嘴里一邊冒出煙霧,一邊就說:咹,現在不是有人說作家要有良知,要搞底層文學嗎?咹,我們今晚兒就是要坐在外面這個大廳里用餐,體驗體驗底層的大眾化的生活嘛!啊,不然怎能寫出來廣大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文學作品呢?張主席,你說對不對?

公正老師說得對,公正老師說得對。張主席一臉溫柔的樣子說。

何況,大胡子作家就拿兩只小眼睛瞄了瞄女老板的那兩只美麗的長眼睛,說咹,我們還有美女老板在外面做陪著嘛!

大胡子作家心情很爽。

女老板笑瞇瞇地走了哩。

就有人說,狗日的,今個黑里究竟是咋的啦?乖,竟連我們汴城財神爺郝文龍狗日的和狗日的混世魔王呼云飛,都沒鉆進那邊個的小窩子里(包廂里),卻在我們這邊外個的大廳里拉了幾張屌桌子拼起來,湊熱鬧哩!乖。

在紅雨布搭的帳篷子里坐客,大胡子作家感覺有一種特殊的風趣。這樣簡陋的場合,卻又是在漫山野湖里的河灘子上,真的是幾十年都不曾有過的感覺了。兩小碗白酒下肚子以后,大胡子作家的文思就來了。他說:“咹,這條汴河,那可是在歷史上有名的。自打唐代以來,咹,有多少大詩人,在這條汴河上寫下了光輝的篇章。但作為我來說,我還是最喜歡白居易的《長相思》那首詞。”

于是就情不自禁地朗誦出來了:

汴水流

泗水流

流到瓜州古渡頭

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

恨悠悠

恨到歸時方始休

月明人倚樓

大胡子作家就從身上摸出來半塑料袋子自個加工的煙絲,拿煙斗伸進煙絲袋子里裝了滿滿一煙窩子煙,點著火,吸了一口,就慢慢地吸著,慢慢地吸著……

此時此刻,真的像是回到了唐代的大詩人白居易當年寫《長相思》的意境之中。

那個人,風塵仆仆的一走進來,隨便看見一個空位子,屁股往上邊一坐就喊服務員,不是喊小姐,而且喊服務員同志,請給俺下兩碗青菜面。還是那句老話,是手搟的面條子噢?告訴師傅說,要多放辣椒。就有女服務員好一陣忙活。

紅雨布帳篷子里邊,那些在坐的顧客,就有不少人斜眼按他看的,仿佛是在看異類。一定是因為他剛才喊服務員,喊的是服務員同志,而不是喊小姐的原因吧?即刻就有人嘲笑他,說我靠,這人真是土佬×!乖,早就天黑透嘍,卻還在說一大清早子的話哩。我靠,說不準這人還會給哥們背誦毛主席語錄要斗私批修,唱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呢!哈哈。我靠!逗得周圍一些人,也跟著那人趣笑那個人。

其實,姬為農并不感覺自個比哪個少半斤還是少八兩的。坐在那里一副大大方方的樣子。

不瞞你說,女老板見他一腳踏進帳篷子里,就笑瞇瞇地離開了那個算賬的柜臺了,兩瓣屁股,就一扭一扭的去了廚房。她是去專為給他親自搟手搟面條子的。

有時候,一個女人忽然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了,甚至愿意為他做出一切。那是讓別人很難能解釋清楚的。就像美女菊香喜歡上了姬為農似的,他剛開始去水上餐廳吃飯的時候,給她的感覺是可有可無的一個小老頭子,或者說,她對他根本還談不上有什么感覺。可是,那個男人時間一去長了,卻漸漸地走進了女人的感覺里邊去了。忽然間,女人發現了那個男人身上的很多的優點,都是如今從許許多多的男人身上找不到的優點哩。說真的,女老板這些年來跟過形形色色的男人打過交道,一個個真的都浮躁得很!表面看上去象是正人君子,一旦接觸了,發現他們的內心世界真的太骯臟了。吃喝嫖賭貪五毒俱全。甚至有些男人,真的連禽獸都不如哩!于是,就感覺那個男人很實在。而且,還感覺那個男人是很有知識的。他是一個事業心很強的男人哩。心說,他才是咱喜歡的男人哩。女老板就這樣喜歡上姬為農嘍。所以說,餐廳里業務再忙,只要一看見姬為農來吃飯,她立即就把手上的工作擱在一邊,親自走進廚房,和麥面搟手搟面條子。最近幾次,都是女老板親自捧著面條子碗,笑瞇瞇的,一碗一碗送到他的面前的呢!

姬為農就說:“謝謝你,菊香同志。你們這里的手搟面真好剋。”

男人總是重復著這些話。

兩大碗青菜面,香噴噴的,男人就狼吞虎咽的一會兒功夫吃完了。伸手朝嘴上一抹,風塵仆仆地走去了那個帳篷子。

每當目送著男人離去的背影,女人就心說:“看樣子,他在做件什么事情,而且是一件很大很大的什么事情哩。”

老板娘!張主席臉喝得黑紫歪歪的像個剛澆過水的茄子樣,站起來,就沖著那邊坐在柜臺里邊的女老板下命令似的喊,說公正老師讓你過來一下!

哎,咱這就去哩!菊香嗓門子亮亮地答應著,就笑瞇瞇走過來了。

嘻嘻,咱知道您是大作家哩!女老板拿眼睛調戲著大胡子作家,笑瞇瞇地說,您那是見過大世面的哩,初來乍到咱這窮地方,若是酒菜不合乎口味,請您多多包容哩。嘻嘻。

因為女老板這些年接觸過很多有文化的和沒有文化的男人,所以就營養了自個,待什么樣的客人知道應該說什么樣的話。

其實,你這羊肉串子搞的很有味道嘛!

大胡子作家的兩只眼探照燈似的在女老板臉上和身上照來照去的說。元氣顯得很足。

張主席十一分溫柔的樣子,弓著蜂腰,兩手抱著一壇汴城陳年老窖,首先給大胡子作家斟滿了一小碗白酒,然后再給女老板斟了滿滿的一小碗。

你先敬公正老師一碗就管嘍。張主席熱情地用眼睛示意著女老板說。

好哩。女老板就沖著大胡子作家,兩手端著酒碗,笑瞇瞇地說,咱敬公正老師一杯哩。

好,好,大胡子作家興奮得連聲說好。正要端起面前大桌子上的一碗酒,卻被坐在身邊子的朱主席伸手把那碗酒端過來,朝自個酒碗里倒掉了一多半,嗓子象剛化過了糖果一樣的說,公正老師,您不能再多喝嘍?我們這陳年老窖酒,后勁可厲害哩!

不行。我一定要陪著美女老板,干了滿的!大胡子作家說著,一邊就自個抱著壇子,朝碗里加滿了酒。接著,就用一只手端起那碗白酒,站起來說,有人云:寧可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嘛!

哈哈!

大胡子作家大笑了兩聲以后,就聽咕咚一聲,那碗酒就倒進了肚子里頭。

女老板羞得臉上通溜紅通溜紅的,也把那碗白酒喝完了。

咱,實在不會喝酒。女老板有些欠意地說,干脆這樣吧,咱陪著各位老師共同喝下去一碗可中?

就有人說:“管。”

“老板娘!快過來,呼哥想剋你水餃子嘍!”

婊孫孩子,啥玩意。女老板滿臉又是通溜溜的紅,但她罵的聲音很小,很小。

那邊傳來一陣開心的笑聲。

女老板陪著喝完了一碗酒,兩瓣屁股就一扭一扭的朝呼哥那邊去了……

郝經理沒敢讓菊香去他那張桌子上陪酒。別看這個人頭臉長得像四喜丸子,但他的腦袋瓜子很好使。身邊的美女少婦多的是,他不想為了能占有她,去光著頭往刺窩子里鉆!只有傻瓜蛋才肯那樣子做哩!白脖子的瘦女人,這時候用手把勾在自個脖子上的郝經理的那只胳膊輕輕地拿掉了,就說:“俺聽說,你不是很喜歡這老板娘的嗎?怎么不把她叫過來陪你喝一下子交杯酒哩?”

就有人幫腔說,郝經理,英子這個提法,俺表示舉兩只手同意。

對。

嗯吶。

俺看這樣管。

又有幾個人表示贊同。

你們就都不懂嘍。郝經理嘴里正吞著一塊烤牛肉,嘴歪巴歪巴地說,俺的經驗是:玩女人跟玩靈璧石是一碼子事哩。如果經過別人動過手腳了的,你再去玩,那還有啥子屌意思?說著,就哈哈笑了起來。

白脖子瘦女人,見郝經理笑的時候,牛肉渣子就從他的嘴里和牙縫里,水拉拉地崩進了離他不遠的菜盤子里邊。那是一盤子大眼睛女服務員剛端上來的烤牛鞭,心說,是俺最愛剋的哩。因為她近些日子動不動就好張口氣喘的,淌虛汗。上天去了汴城中醫院,請那位白頭發的老中醫給把了脈,說她是脾腎陽虛。治擬壯火補陽什么的。最好是多剋××。所以說,她就記住哩。不瞞你說,這幾天,白脖子瘦女人跟著郝經理無論去哪家飯館,必須炒一盤子或者燒一盆那玩意才管。不然話,走人!本來想再拿筷子夾幾片子那玩意吃的,可是,一想到盤子里邊有郝經理從嘴里頭崩的東西,心里就惡心。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郝經理鼻子眼睛都在笑地說:“英子,你不是最愛剋牛鞭的嗎?來,快挾著剋,來,快挾著剋。這盤子烤牛鞭,俺可是專為替你小熊女人要的噢?”

俺,剛才剋過,俺剛剛才剋過。

白脖子瘦女人連連怯怯地說。

郝經理卻又拿一只胳膊勾住了瘦女人的白脖子,用另一只手拿筷子從那盤子里頭夾起來三、四片子牛鞭,硬是往瘦女人的紅嘴唇子中間塞,嘴里還格外親熱地說:“你看你瘦的,俺感覺你狗日的身上凈是骨頭棒子嘍。乖,你一定要使勁地剋這東西,使勁地多剋狗日的這東西才管哩。”

十一

汴城這地方的氣候真是有點兒怪,差不多每年夏天,只要一入伏,就要發一場大水。那雨,下得通天扯地的大。又是刮風,又是閃電雷鳴的,用那里老百姓的話說,這是下惡風暴雨。雨下得行路人連傘也無法子打,只要你一撐開傘,傘布就刮翻那邊去哩。有時候,還有龍卷風什么的。那風刮得突然,有人說,還冒著一股子黑煙,一摟抱子粗的大樹,被攔腰刮斷了;湖子里的莊家,被成片的連根子拔掉了;民房一間間的,成片的倒塌了;連正在公路上跑的小四輪拖拉機,有幾輛被卷掉在河溝子里邊倒卡著,八個轱輪子朝天呢。一下就是十天半個月的。時兒大,時兒小;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有時候,枯白的太陽剛從云彩縫子里邊個掙脫出來,一會兒功夫,卻又下起大雨來了。下得到處溝滿壕平的。滿湖里的莊稼,譬如花生啦,黃豆啦,綠豆啦,白芋啦,大玉秫秫啦,小秫秫啦,等等,全都被淹沒在一片白茫茫的汪洋里。汴河灣子里下得滿滿當當的水,那水溜岸溜岸的。西邊上游的橡皮閘,還有什么什么的閘,統統開閘了。那水渾濁濁的,濁浪排空,從西向東一瀉千里!

汴河里的水早已漫過了河床,淹沒了所有的河灘,幾乎與兩邊的河岸一樣高啦。如果,老天爺再一個勁執著的下雨,那就只有決岸放水了……

不瞞你說,每年那段日子,都得把汴城里的人們攪和得人心惶惶的,甚至,連雞犬也不得安寧。

最令人難忘的,還是上個世紀的1986年的夏天,那次汴城發的大水真的太大啦!上邊子,三天兩頭下達緊急通知什么的,要求各地黨委、人民政府,一定要抓緊做好防洪排澇工作,千萬要注意人民的生命、財產的安全,把最大的經濟損失,降低到最低的限度,還有什么什么的,單是紅頭文件下邊的那大紅戳子,就蓋了怪好幾個呢!汴城的縣委、縣政府,還有縣人大、縣政協的幾大班子,即刻組成了防洪排撈指揮部。聽說是由一位叫什么什么的縣長還是副縣長什么什么的,親自擔任總指揮,率領一班子人馬,日夜守在汴河灣子和西邊的大橋兩個地方。據說,下邊的各大局和各鄉鎮,也都分別成立了搶險小分隊,還有醫療急救小組,等等,等等,名堂才多唻。說是有的醫院為了一聲令下,能不拖泥帶水,專挑選沒結婚的護士。凡是結過婚的生了孩子的護士,一概不錄用。

尤其是那段日子,相互都在傳說著,前天還是昨天可能是今天吧?蚌埠的淮河大堤已經決堤啦!哎呀,天媽媽唻,聽說一家伙就把好幾個村莊子淹沒嘍!乖,說是人倒是都轉移到高的地方去了。還說,有的狗日的牲口還沒來得及牽走,一頭頭大黃牛和什么什么一條條小毛驢子,說是正叫著呢,叫著,叫著,就象大年初一早晨下水餃子吃似的咚的一聲,挨大水吞沒啦。就有人,老天爺若是再不晴天,乖,說不準天把兩天,我們這汴河肯定也得決岸嘍!

真要是決岸了,那可咋辦呀?

奶奶的,天塌下來,有地頂著唻。乖,我們怕個屌!臉上長騷疙瘩的男人,就把粗嗓門子提得高高的說,如果汴河灣子決岸嘍,那我們也不怕。奶奶的,大不了我們汴城人就都爬上那九座山上,跟往年子一樣,去拉游擊去。俺×她娘!別說是一個汴城里的人,俺敢說,即使是十個汴城里的人都到那里去,那山上也能裝得下哩。奶奶的,怕個屌!乖,俺才不怕咧!

話雖這么說,但當時汴城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家家戶戶還是做好了一切的戰斗準備。家里能帶走的東西,就都收拾好了,一旦決岸,準備順手就能帶走;有些家庭,首先去銀行把存款全部的取了出來揣在懷里頭,以便說走就走嘍。各商店里的餅干之類的食品和飲料,搶購得一干二凈哩!老年人和小孩子,紛紛轉移到了沒發水的親戚家去了,或者是朋友家去了。每人都買了救生圈,家家都扎了竹排,防止萬一決岸后,大水一下子封住了家門呢!

幸好,沒有決岸……

龍溝里的水,一漫過了河床,兩個河南人就急速地把兩個紅雨布篷子拆了,又急速地運到了河北岸的岸上那幾間活動板房子的大院里邊堆放好了。接著,河水就淹沒了汴河灣子的那片河灘。當汴河里的水,漲得幾乎跟河岸一樣高的時候,兩個河南人,就牽著那只大狼狗,住進了汴城里邊他們家購買的商品房子里頭嘍。

停在龍溝邊子上的那三只水泥船,隨著汴河里的水逐漸地上長,先是向北遷移到河灘子上,后來就遷移到河北岸的邊子了。每只船的船頭,都拴著一根又粗又細又長的大鐵鏈子,就都將鐵鏈子的那一頭,拴在河岸上的大木樁上。那木樁,一律是刺槐樹做的,每一根足有小碗盆子粗,牢牢地砸進河岸上的沙土地里,鐵鏈子就將船牢牢地系在木樁上拴得牢牢的。

上游流過來的水,渾濁的有點兒發黃,將系在河岸邊子的那幾只水泥船,沖得一飄一飄的。時兒有浪頭打過來,一下子就把船掀起來多高,卻又嘩拉一下子落下去,水摔在船板上,在太陽的照射下,濺起了一片碎金子似的水花花。

每當汴河發大水的時候,船上的人就都紛紛上了岸,在河北岸的楊樹林子旁邊,用麥穰子和小秫秫秸,再配上幾根刺槐樹棒,鏟平了一小片沙土地,搭起了幾個草庵子。那些人,就住在那幾個小草庵子里邊了。

那些人總共是三戶人家。都是老頭子和老嬤嬤,帶看著一個小孩,或者是帶看兩個小孩。他們是漁民,同時又是附近村莊子上的農民。農忙時,就都回到莊上去了,把該種的種下地,再把該收的收到了家,忙完了又都回到船上來。兒子和兒媳把地里的活路一忙完,一個個又都到外邊打工去了。就把孩子留在家里讓老頭子老嬤嬤帶看。

現如今,農民們到外邊去打工,有的腰包里已經掙了一些錢了,就想讓孩子到縣城里邊的好學校里上學,于是就有人來汴城里租房子住,甚至有的在汴城里買房子住呢。新時期的農民,都把一生最大的寄托,投資在孩子的學習上了,為孩子尋找好的學校,一心想培養孩子,將來能夠考上大學,就是他們的渴望。

想雖這么想,但真正在汴城里能買起商品房子住的,那還是極少數的農民。其實,因為孩子來縣城里上學,租房子住也是要花費很多的錢的呀!

汴河灣子里的那幾戶漁民,為了能減省點兒錢,就把孩子帶來船上住。白天,老頭子和老嬤嬤就腳踩著小三輪子車子,車廂里坐著小孫子,有的是孫女子。一天四趟的接送。老嬤嬤都留在船上,只管一天做好三頓飯。好在汴河灣子離汴城不遠,繞小路進城就更近了,幾個老頭子,都是騎著小三輪子車子,帶著孩子繞小路進城里上學的。而且這幾年車禍愈來愈多,走小路比走大路確實要安全呢!

沒發大水的時候,汴河灣子里的水真的很少,河灘上干干的,上面的草長得也不多。他們就把水泥船停在龍溝的邊上,當房子住。一天到晚,吃住都在船上。晚黑里,就在船上的小帳篷子里邊點上蠟燭,讓孩子在那里看書啦,寫作業啦,老頭子和老嬤嬤就在小帳篷子外邊的船板上,手里拿著一只只竹篾子編的蝦籠,沿著船四圈子,悄悄地丟進了河里。等第二天東邊個一露紅,老頭子就起早拿鐵勾子(在一個根長竹桿上,用鐵絲扎住了一個鐵勾子),把河里的蝦籠,一只一只從水底撈上來,幾乎每只蝦籠都能逮著一些小螞蝦,有時候還能逮著泥鰍和幾條黃鱔呢!

螞蝦和泥鰍吃不完,就賣,不過他們不用去汴城大街上賣。自然就有外邊的人,多是在汴城里開飯館的老板來船上買哩。自從兩個河南人在汴河灣子里開水上餐廳以后,幾只船上逮的螞蝦和泥鰍什么的,就都統統賣給水上餐廳用嘍。

那幾個孩子學習真的很用功,幾乎每天晚黑里都學習到深夜一點多鐘才熄滅船上的蠟燭。接著,就迎來了東方的晨曦,孩子們都又起床讀書了。

說真的,農村的孩子比城里的孩子上學用心。不象城里的孩子動不動就鉆進了游戲室或者是朝電腦的大世界里邊鉆,有的晚黑里一玩就是一個通宵。當爸媽的一見孩子考試成績下降了,就不分青紅皂白的又是揍又是罵,結果造成了孩子產生了逆反的心理,服毒自殺的和破罐破摔的,就接二連三的出現啦。

農村來城里上學的孩子,就有所不同,因為,他們知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他們自然懂得,之所以能來縣城里上學,那是爹娘,甚至是老爺(爺爺)奶奶用血汗換來的。

朗朗的讀書聲,在晨光里,從船上的小帳篷子里邊傳出來,順風飄進了整個的汴河灣子里邊,回蕩著,回蕩著,接著就飄進了整個的世界里……

發大水了,孩子們就在河岸上新的草庵子里,照樣晚黑里點著蠟燭苦讀哩。

十二

齊校長從打在河南丟了鐵飯碗子,帶著菊花私奔來到了安徽的汴城以后,才真正的知道,錢這玩意的確真好,但不是等來的,而是憑著自個的雙手,一丁點兒,一丁點兒,靠著灑下來的汗水,甚至是流了血,才掙來的。汴河灣子里被大水淹沒了以后,他們就無法在那片河灘子上開水上餐廳了。這樣下去,對他們的損失肯定很大的。不過,好在傷害不了他們多大的元氣。他就躲進新樓里,晝夜的跟那些男人,有時候夾著女人,在一起打撲克牌啦,打麻將啦,等等,等等,開始還感覺玩得怪開心的。可是,后來漸漸地就感覺,如此下去,實在沒有多大屌意思哩。齊校長就下了決心不玩那些玩意了。于是就去百貨商場破費了百把塊錢,買了一根釣魚竿子,竟然帶著那條大狼狗,每天吃過了早晨飯,就騎著新買的一輛電動摩托車,自帶干糧和飲料到汴河灣子里釣魚去了呢!

那條大狼狗就跟在齊校長的電動摩托車后邊,累得舌頭伸多長的跑到了汴河灣子的河岸上。

齊校長就站在河北岸的水邊子上,心不在焉的釣魚,一站就是半天,有時候,還放下來手中的釣魚竿子,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點著香煙吸著,看著老頭子和老嬤嬤,劃著一只水泥船,或者劃著兩只水泥船,緩緩地劃到了河心,卻又緩緩地劃回來。那條大狼狗,就守在齊校長的身邊子,有時候,還伸著舌頭,哼哧、哼哧的直喘粗氣。因為烈日炎炎,狗嘴里邊的粘液流出來多長長哩。

齊校長帶著大狼狗,去汴河灣子里釣魚,總是天黑了才回來。一見汴河灣子里的水愈來愈少了,就讓菊香跟他一起搬到河北岸上的那幾間活動板房子里邊住,但菊香因為和兩個小帥哥在舞廳里跳舞跳得正熱火哩,所以說,她死活也不肯離開汴城里的那所新樓。

齊校長只得帶著大狼狗,一起住進了那幾間活動板房子里了……

莊稼地里的水早就蒸干了,漏完了。可是,汴河灣子里的水,依舊保存有半河的水。河灘子還被淹沒在水里頭。因為閘未關上,上游的水還是拼命地朝下游放。晚黑里,齊校長自個就在河岸上那幾間活動板房子里獨守著空房,把那條大狼狗,就用一根鐵鏈子拴在院子里,讓它值夜班,站崗放哨哩。

有一天半夜里,汴河灣子里的河北岸傳出了一陣狗叫聲,齊校長被驚醒了以后,接著,就能聽見有人輕輕地敲他的門。

誰呀?

齊校長睡在床上,欠起來身子,就伸手按了一下子床頭的電棒開關,電棒亮了,問了一聲。

沒有吭聲。

心說,可能是夜里刮大風刮的哩。就點著了一支香煙,重新裹著毯子躺在床上,枕著枕頭,將臉轉向外邊,一口一口地吸著煙。卻去想白天的事,甚至還遠的事,但總是想得支離破碎的。就象電視機受潮了似的,屏幕上的圖像有時直跳直跳,卻又亂扭亂擺,讓你分辨不清那上面究竟是啥子玩意哩。

這時候,院子里的大狼狗,卻頭腚尾巴搖的一個勁嗯嗯嘰嘰的,拼命地想掙脫鏈子,沖出去呢!齊校長斷定是跟大狼狗比較熟識的人來了哩。因為大狼狗每次見到他從外邊回來家,它總是表現出這樣頭腚尾巴搖的親熱樣子。不過,齊校長卻又斷定不是菊香半夜三更來的。因為菊香每次回家,不是輕輕地敲門,而且用拳頭重重的朝門上,不是敲,那是打哩。

咚咚咚!

又是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誰呀?

齊校長就將嘴上的香煙,用手拿掉往床邊子水泥地上使勁一搓,又問了一聲。

老板,是俺。

外邊的人說。

聽聲音是個女人,而且聲音很熟。齊校長就急忙掀開了毯子坐起來,說咱這就去開門哩。因為是穿套花布的睡衣睡覺,就匆匆地披了一件西裝褂子下了床,又從枕頭邊子拿眼鏡戴在眼上,兩只腳丫巴子就趿著一雙拖鞋,走進了月光如晝的院子里,忙伸手把門插子拉開了。

咋是你?

齊校長心里一愣一下子,就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在嗓眼子里邊說。

男人怎么也沒有想到,來的竟然是原來自個從鄉下招聘來水上餐廳當服務員的大眼睛閨女哩。

不瞞你說,齊校長平時是很喜歡大眼睛的。人老實,工作踏實肯干,分配她什么就干什么,從來就沒有挑肥揀瘦過,又不多言多語。其實,她很聰明,兩只眼睛象是能講話。她叫蔣艷艷。據說,那年她和弟弟蔣偉都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了,因為家里把唯一能值錢的一輛小四輪子拖拉機也賣了,還賣了全家人的口糧,又七湊八湊,只才湊夠了弟弟一個人上大學的學費,姐姐就含著眼淚往肚子里頭流,后來,只得舍棄了上大學。從此,姐姐就在家里陪著爹娘,守著家里的那幾畝責任田,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出,日落而歸,默默地在廣闊的天地里耕耘著。農閑時,村上的年輕人,男男女女,差不多都紛紛出遠門到外邊打工去了,因為她爹體弱多病,就只得留在家里伺侯著爹。快三十的大閨女哩,卻還沒有嫁人。為了掙錢給爹瞧病,她才去水上餐廳應聘當服務員的。好在汴河灣子離她家很近,總是早來晚回,既不耽誤餐廳里的工作,又能伺侯家里的爹娘。其實,水上餐廳里的女服務員,都是從離汴河灣子不遠的村子里招聘來的。她們都沒有在餐廳的里邊住宿,都是姐妹們一起騎著自行車子,晚歸起早來。連那兩個男廚師,也是從汴河灣子附近的村莊上招聘來的呢!他倆也都不在餐廳里住宿,每人騎著一輛摩托車,來來去去是很容易的事情。

從打汴河灣子里邊發了大水,兩個男廚師和那幾個女服務員,暫時就各回各村子里去了。等到汴河灣子里水下去,河灘子上再搭起紅雨布帳篷子,就都再來各就各位。

大眼睛說:“俺,能進來嗎?”

齊校長說,那你就請進來吧。

那女人一走進屋里,就一頭拱進了齊校長的懷里,兩手抱住男人的腰,說,老板……

男人慌得不知道將自個的兩只手,朝哪里放好了,不敢沾女人的身子,就把兩只手抬起來半舉著。

但男人感覺女人的嗓音兒有點兒嘶啞,借著房間里的電棒光,就瞟眼看了一下子女人的臉,見女人兩個上眼泡子腫得象兩個桃,睫毛上還沾著幾小點子晶瑩的淚珠兒……

老板,只有你能幫助俺,只有你能幫助俺。女人趴在男人的懷里只顧這么說。

男人有點兒心疼的樣子,就說:

“有啥事,你就快說哩。能幫上忙的,咱一定幫忙噢?你千萬別這樣子噢?”

心里慌慌的。但兩只手還是不敢朝女人身子上擱。

不哩,你快抱抱俺。俺不哩,你快抱抱俺。

女人一邊說,一邊就兩只手緊緊地抱著男人的腰。

男人感覺女人的身子在發抖,顯得很冷的樣子。就將兩只手放下來,使勁一下子抱住了女人,抱得緊緊的。

女人就把嘴往男人嘴上貼。男人下邊的那玩意兒,即刻就有精神了。女人的肚子皮子也感覺到男人的那玩意的分量哩!

搬到汴城里去住以后,齊校長幾次和菊香那個。要么,男人夜里還在打撲克牌什么的,不得閑;要么,男人在家里閑著,女人卻出去跳舞了還沒有回來。反正,太陽和月亮是很難碰到一起的哩。男人現如今住在了漫山湖里邊了,就更加見不著女人的那玩意嘍!

但此刻經女人一撩撥,終究于無聲處響起了驚雷了哩!男人在水泥地上不得把,把女人放倒在床上就容易多了。女人說,老板,不,俺該喊你齊哥哩!齊哥,俺真的早就愛上你哩。男人喘著粗氣說,其實咱也很喜歡你哩。完事了以后,女人才紅著臉說,齊哥,俺爹今天響午一碗米飯沒吃完唻,就從小板凳子上拖拉到案桌子下邊了,俺就忙用平板車拉他到汴城縣人民醫院內科急論室,醫生開了腦CT單子檢查以后,就說是腦溢血。需要立即住院搶救。哪知,天才剛黑下來,家里賣小麥的兩千多塊錢僅剩下幾十哩。爹卻還在昏睡著不省人事呢。聽醫生說,至少還得準備萬兒八千的才管。齊哥,俺實在沒有辦法子呀,只得厚著臉皮找你借錢哩……

齊校長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臉板著說:

“咱當你有多大的屌事哩。啊,這個這個,不就是錢的事嗎?這個這個,小意思。啊,你看這樣可中?咱這有五千塊錢現金,你先拿著去用。不夠,咱還有存款折哩,這個這個,你啥時候需要用錢,就啥時候來把它拿去銀行里取就中哩。啊。這個這個……”

男人說著就從床上的枕頭里邊掏出了厚厚一打子鈔票,朝女人的手里一按,又用兩只手超底攥住了女人的兩只手,表情有些沉重地說:

“你趕快拿著,去用吧。”

大眼睛后來又來過好幾次,有時候是響午,有時候是晚黑里,不過,多是晚黑里來,匆匆地讓齊校長發泄一、兩次,也有三次的,卻又匆匆地離開了。

有一次女人來,就告訴男人說,俺爹完全醒過來哩。醫生說,再在醫院里住上個把禮拜,就管出院回家嘍。說不準,今后還能下湖做活哩。

男人就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說:

“啊,這個這個,只要你需要用錢,咱這存款折子,你拿去,想用多少就取多少。”

男人在女人那里發泄完了,女人就臉上紅紅的走了……

立過秋以后,上游的閘就被關上了。汴河灣子里的水,也就很快地被耗干嘍。依舊又只剩下龍溝里邊有水哩。

那幾只水泥船,重新又回到了龍溝里,挨著溝北邊停下來了。

兩個河南人又在河灘子上搭起了兩個很大很大的紅雨布子帳篷,開起了水上餐廳哩!

十三

在汴河灣子水上餐廳里,大眼睛蔣艷艷今日的身份絕非昔日可比了。那還用說嗎,她是齊校長心目中的大紅人哩。雖然她還是一名服務員,但在同道們的心目中,和顧客們的心目中,她就是第二位的女老板呢!

男女之間一旦發生了那種事情,男人和女人,就都想為了完成一個宏偉的目標,同舟共濟了。

齊校長和蔣艷艷,就老是想抱在一坨子做那種事情哩。然而,因為有菊香在場,兩個人只得仰天長嘆,偃旗息鼓。只有在每個禮拜天的晚黑里,趁著菊香悄悄地出去跟別的男人約會的時候,兩個人才能偷偷摸摸的去河北岸上那活動板房子里云雨一回。大眼睛因為年輕,心里又沒有摻雜著別的男人,所以性欲極高,每次與齊校長做那種事情的時候,總是有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滋味兒。就經常拿牙齒咬破了男人的嘴唇子。

男人就說,啊,這個這個你那小鱉窩里,像是沒有底似的哩!

女人就伸出一只手攥住男人的那玩意,用另一只手的指頭兒點著那個家伙的腦袋瓜子,說:“婊孫孩子,你真壞哩。”

可是,時間長了,女人就要給男人生孩子。男人總是心里嘣嘣跳地說:“別、別、別……”

但女人的窩里總是懷不上。看來,男人一定是挨閹過了。不然,菊香好端端的一個美女少婦,跟著他這些年也不曾懷過孕哩。

女人就要跟男人結婚。

男人說:“啊,這個這個,不中哩,真的不中哩。”

女人說:“就要,俺就要哩。”

女人一見從正面堡壘攻不破了,就從側面子攻,說:“你知道你家的那一位,每次晚黑出去會誰的嗎?俺實話告訴你吧,她是會縣委副書記浪雄的哩!”

男人就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瞟了懷里的大眼睛女人一眼,想說什么,卻沒有吱聲。

女人說一邊用手撓著男人的胸脯子,一邊說,本來俺不想把這件事情告訴你的,可是,俺感覺你這個人太老實嘍,對你家的那一位太慫恿哩,實在俺憋不住了,才對你說的,你聽了千萬別往心里邊去噢?俺是聽俺村子里的原來初中的同學告訴俺的。俺同學后來當兵走嘍,沒幾年就分到縣委小車班里開小車哩。這晚子,他是專為給那個浪副書記開小車的。其實,他早就告訴俺說,你那水上餐廳的女老板,每個禮拜天的晚黑,都來山凹子那里給浪書記在小車里邊約會呢!還說,只要看見她來嘍,俺就得下車趕緊離開,躲在一邊子守著。他說他還得保護領導的安全哩!

啊,這個這個,齊校長聽了以后,心想:咱非得把她那玩物撕了才中!

春天的一個晚黑里,齊校長把那條大狼狗留在家院子里頭,自個就不吱不聲提前躲進了那個山凹子里了。

汴河灣子里的春夜,真是鳥語花香,月光溫馨,春眠不覺曉哩!停在山凹子南口的那輛小轎車里的男人和女人,被外邊的春光所陶醉著,心里都感覺躁躁的,就摟成了一坨子下了車,又摟成了一坨子朝山凹子里邊移去了……

在一棵山棗子樹下的綠草叢中,男人開始和女人操作了。

齊校長就悄悄地挪到兩個人的旁邊,埋伏在一團子小樹蒲子里偵察著……

忽聽那男人嗯的一聲,就說剋進去嘍。卻又問:

可痛?

女人就說:“嗯。”

聲音嬌嬌的。

男人說:“干脆,撥出來吧?”

女人說:“嗯——!”

聲音更加嬌嫡嫡的,吹奏竹笛子似的,還帶著上滑音呢!

齊校長兩只手使勁地攥著身邊的小樹枝枝,血從指叉里往外邊流著,他仿佛沒有感覺著似的。

但那天下半夜里,齊校長像汴城人剝大玉秫秫棒子似的,把菊香從上到下一層一層子剝掉,剝得光光的。

女人赤裸裸地躺在大床上,動也不敢動。

男人先是吸著了一支香煙,一邊吸著,就用一只手的指頭在那窩里邊蹭著……

在女人興奮到達某種高潮的時候,男人用手扶了一下眼鏡,就脫掉了一只皮鞋了,拿在手里,無聲地笑笑,使勁地揍著那玩意,每揍一下,就問:“可敢哩?”

菊香是個犟女人,每次剛開始的時候,她總是咬緊牙,兩手使勁地攥緊拳頭,一聲也不吭。

不吭,男人就揍。再加碼地揍!

直至揍得女人苦苦地求饒說:“咱,下次再也不敢哩,下次咱再也不敢哩。”

男人見那玩意腫得像發面饃頭了,又見從那饃頭縫子里冒出了紅的來,才宣布收工。

第二天一天亮,齊校長就開著那輛剛買來時間不長的小面包車,自個不吭不哈的去汴城里買菜了。原來進城里買菜,多是騎腳蹬三輪去的,后來又騎著帶電的三輪車,有時還騎著自行車,車后面帶著兩只連在一起的條子編的筐,但現如今水上餐廳的男老板,已經改朝換代哩。

水上餐廳的用菜量是愈來愈大了,現在除了保持他們的烤羊肉串子特色菜,還烤什么什么的以外,卻又新增加了一些涼菜和炒菜,另外還有燒菜。齊校長是專為負責買菜的。他每天一大早都得進城買一趟新鮮的菜回來。

菊香早晨起床梳妝打扮時,才發現鏡子里的女人脖子上的鉑金項鏈沒有了,以為是掉在床上了呢,或者是自個夜里睡覺時隨手取下來放在了枕頭底下什么地方去了呢,就去找,可是,怎么找也找不著。急得她差點兒就要哭鼻子哩。后來她總算想起來了,若真是掉嘍,也一定是掉在那山凹子里邊嘍。于是,女人連早飯也沒有顧得及吃,拿著小手包,就踏著春天里的陽光,慌慌地走下了河北岸,兩條腿拉巴拉巴地去了山凹子。

早晨的山凹子里,潮濕濕的。那里的青草長得很深,一律是茅芋草、大扁草,還有巴根草。下了一夜的露水,草葉子上晶瑩瑩的。太陽升有一竹竿子高了,讓人感覺鮮亮亮的哩。天藍藍的,連一絲白云也沒有。草上的露水珠子里,閃耀著五彩繽紛的陽光。菊香在她記憶的那些地方,找過來,又找過去,褲腿子被露水打得挺濕,皮鞋子上邊也沾了許多的紅泥巴,卻找不著她昨晚黑在這里丟掉的那條鉑金項鏈。

難道被誰個起早到這里撿走了嗎?不可能的哩。這種地方太偏僻了,平時是沒有誰個愿意來的哩。她曾經聽哪個人說過,山凹子盡里邊有個汪。說是那汪里邊的水究竟有多深沒有哪個能知道的。汪里邊有魚,可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從來沒有敢去那里逮的。據說,汴城西關街上有個殺豬的小名不是叫茅廁子就是叫糞箕子,那一年到東關街上誰家喝喜酒,可能因為酒喝多了吧?就跟人打賭,說狗日的,俺敢去那汪里頭逮魚。看可敢咬俺的×!說是當天下午,他就騎著摩托車,車上帶著電瓶,真的去那汪里用電瓶打死了一條大黑魚,放在摩托車上帶回來哩。可是,當天夜里,他的老母親就咽氣了。但他披麻戴孝剛把他老母親送下地才三天,那天晚黑里,他騎著摩托車經過西關橋頭時,說他連人帶車子一家伙都拱進大汽車底下,當場就畢業了。

但女人并不死心,還在彎著腰,低著頭,用兩只手扒著草棵,東找找,西找找,一點兒、一點兒的找呢。

女人相信她一定能找到它的。

就忽然記起了昨天晚黑里,她和他那個的時候,旁邊不遠好像是有一棵山棗子樹,不錯哩,那就是一棵樹身子彎彎的山棗子樹哩。同時,她還記得,她被男人放倒的時候,她的屁股底下壓倒的是一片很深的茅芋草。于是就慢慢地直了直腰,抬頭再一找,就見挨前邊個的東邊溝坡上的那棵山棗子樹了,一定就是那棵樹。心說。

女人就懷著希望到那邊去了……但女人在那片被壓倒的茅芋草的草棵里,找到的不是那條鉑金項鏈,而是幾團子皺巴臟嘰的衛生紙哩。女人一見著那些玩意,臉上就笑瞇瞇的。即刻就想起來她和那個男人昨天晚黑里在這里的故事……

可是想著,想著,思緒卻又回到了眼前的現實中來了。她還在想著她的那條鉑金項鏈哩。雖說是那個男人給她買的,但作為別的男人的片子,畢竟要忍受著人世間的九九那八十一難呵!女人真想現在就打手機子給他,罵他婊孫子孩子,跟賊樣,活像剛從牢房里出來搶飯吃似的哩,又是掐又是啃的,把咱脖子上的鏈子給折騰掉了,你說該咋辦?可是,剛從小手包里掏出來手機子按了幾下子那個男人的手機子號碼,卻又不撥打哩。忙把手機子塞進了小手包里邊了。因為她怕那個男人犯了洋鬼子脾氣,把她罵得狗血噴頭。可難聽哩!什么小黑狗×的啦,熊屌×女人不長腦子啦,小婊子女人沒長軸心骨啦,等等,等等,別看那個男人是縣城里的不小的官,罵人嘴里像吃屎的樣,一嘴都是臟話,還象拉肚子一樣嘟嘟嚕嚕的沒完沒了哩。

太陽愈升愈高了。上午的陽光很明媚;山凹子里邊也很明媚。一棵棵綠樹和一片片小樹蒲子,被太陽照得閃著光、溢著綠,一陣風過來,把那些青草,刮得象碧波蕩漾似的。有幾只小燕子還是什么小鳥,正在天空里飛著。女人仰臉,看的時候,卻忽然發現了山凹子里邊的大壩子上有一個人正在那里擺弄著跟照相館里的師傅那天給她照像時擺弄的那種三條腿的木架子,一會兒這里看看,瞄瞄,一會兒那里看看,瞄瞄,好像還朝她這邊子看看,也瞄瞄嘍。

那是一個男人,看模樣兒,倒像個鄉下的小老頭子。不過,女人感覺這個小老頭子好面熟哩。難道會是他?

可是,忽然感覺右小腿上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接著就感覺嗓子眼里發干,再接著,感覺全身無力,仿佛升到云彩里似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四

當菊香醒來時,發現自個原來是躺在光線很好的病床上,右腿上還綁著繃帶哩。她不知道自個究竟發了什么事情了。正在回想的時候,一個下巴上刮得鮮青的老醫生,帶著幾個年輕的小醫生走進來查房時,他說:“你真的命大哩。你知道你是被草上飛毒蛇咬了嗎?乖,幸虧被人發現早,又及時用嘴巴將你傷口里邊的毒素吸出來嘍,背你到山凹子南口的路邊子,撥打了120急救中心,才把你用救護車拉到我們醫院外科里搶救,你才算保住了性命哩。”

一位留著男孩子頭的女護士,從外邊走進屋里,來到菊香的床前說,給,這是那個小老頭臨走時托俺交給你的。

菊香一見是鉑金項鏈,連連說:“謝謝你,謝謝你。”

那位小護士說,小老頭子臨離開俺這醫院里時,說這條項鏈是他在你躺倒的旁邊個草棵里拾到的。他說他見過你戴這種項鏈哩。俺問他叫什么名字?他就憨憨地笑笑,說,你就說俺是水上餐廳里的常客就管嘍。

女人一下子就猜著他是誰個哩。心里突然間就想哭。他真是好人哩。兩只長長的眼睛里,就漸漸地變濕了……

小護士還說,你昏迷的幾天里,有個戴近視眼鏡的大高個子臉很黑的男人和一個大眼睛的女人,兩個人一起來看望過你。還有縣委大院里的一個叫什么書記的,也來看望過你。你床頭柜里的桂圓和蓮子就是那個書記送給你的呢。那個人說,他去省里開會去嘍,等他開會回來,還會來看你的。他還說,他已經跟醫院打過招呼嘍,住院時花的所有的醫療費用,都由他來結賬嘍,讓你好好養傷哩。

女人就笑瞇瞇地罵了那個男人一句:“婊孫子孩子,咱還不都是因為你干的好事哩……”

又一天晚黑里,姬為農風塵仆仆走進紅雨布帳篷子時候,里邊的座位子又是幾乎坐滿了,有兩、三桌子(把幾張小餐桌子拼湊成了一張大桌子)顧客,有男有女的圍一圈子,正在有說有笑的大口吃菜、小碗喝酒,有一張桌子的顧客還在用筷子來杠子打老虎呢!這位水利工程師,見那邊的拐角有一個空位子,走過去就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他并不是天天晚黑里都來水上餐廳吃手搟面條子的。幾乎都是在禮拜五的晚黑里,或者是禮拜六的晚黑里來。剛坐倒,女老板就走過來了,臉紅紅地說,大哥,那天多虧你救了咱哩……

男人說:“那天俺正在測量地形的時候,見有個人倒下去了,老長時間沒有站起來,俺就忙著跑去看看,到跟前一看才知道是你哩。”

嘿嘿,男人笑了笑。不說了。

女人問:“大哥哩,你咋知道咱是被毒蛇咬的哩?”

男人笑笑說,因為你的褲腿子上洇著幾點了血跡,俺才把你的褲腿子卷上去,就見著你的小腿肚子上真的有毒蛇咬的傷口,而且你的小腿當時就腫多粗哩。幸虧,俺當年在省城上大學的時候,實習是在皖南山區實習的。那時候,俺的腿也曾經被毒蛇咬過一次哩,是一位大姐救了俺……

女人兩眼濕濕的看著男人,停了一會兒才說:“大哥,謝謝你。咱真的謝謝你哩,大哥。”

男人咧嘴笑笑,沒有吱聲。

女人忽然變得一副靦靦腆腆的樣子,走了。走的時候,卻又轉頭看了男人一眼,說:“咱給你搟兩碗面條去哩。”

就匆匆地走了……

齊校長和女服員蔣艷艷的事,有一天晚黑里被菊香無意中逮著了。

那是一個禮拜天的晚黑里,女老板離開了紅雨布帳篷子以后,本來是去山凹子那地方跟那個男人在小轎車里約會的。但不曾想到剛走下了河北岸,踩著燥熱的月色,朝山凹子走去,女人的小手包里的手機卻響哩,是那個男人打來的。那個男人在手機子里邊說,我×他娘!讓俺回去開常委會哩。對不起嘍,改日吧。嗯——

男人在那邊親了一下子手機子。

女人就見那輛小轎車從山凹子那地方開走哩。

但菊香就想回到活動板房子里把妝卸掉,順便再換掉身上的黑裙子,一見院門沒有插,就推門走進了院子里,板房子里邊烏黑,卻聽見有人在里邊說小話。是男人和女人說話的聲音。那條大狼狗趴在院子的角落里,動也不動,見女主人來了,才肯從地上爬起來,頭腚尾巴搖著,嗯嗯嘰嘰了兩聲。

一定是里邊的人太大意。院子里的門竟然忘了插,板房子里的門也不去插上。

菊香即刻就警覺起來哩。

啊,這個這個,她個小婊子去跟那個男人倆快活。乖,咱倆個就在這里快乎哩、哩、哩……

菊香沖進屋里就把電棒按亮了。

齊校長和蔣艷艷在床上衣裳脫得光光的,男人正蹲在床上,用兩個肩膀子揍著女人的兩條大白腿,將女人壓成了一團子哩……

齊校長慌忙地去枕頭邊子找眼鏡朝眼上戴,女人卻一丁點兒也不慌張,歪在床上光著身子,連被子也不朝身上蓋,就拿兩只大眼睛仇視著菊香。乍一看,真的活像兩只斗架的紅花老公雞哩!既沒有誰個先進攻的,也沒有誰個提議掛免戰牌的。

菊香氣得臉色蒼白,半天說不出話來。后來,終于說了: “算咱當初瞎了眼哩。你走吧。咱再也不想見到你哩。”

蔣艷艷這才不慌不忙的將紅褲衩子套上,接著又戴上了奶罩,就說:

“哎喲——喂?乖,嘴里剋燈芯草,說得真輕巧。你也不問問你家老板,可舍得放俺走?”

話里帶著很多的刺兒。

齊校長穿好了衣裳,就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說,自己成天吃肉,不能讓別人連一口湯也喝不上吧?啊,這個這個,你跟那個姓浪倆整天約會,其實,咱早就知道哩!

你這個人真是不講良心哩!菊香說著,就嗚嗚地哭了。女人一邊哭著,一邊就說,不是人家給咱倆撐腰,咱們能有今天這等光景嗎?

咱知道讓你受了委屈哩。齊校長嘴巴咧咧,笑笑說,你看這樣可中?啊,這個這個,啊,啊,咱倆井水不犯河水可中?你好你的,咱好咱的哩。嗨嗨。

姓齊的,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菊花哭得很傷心嘍。

十五

活動板房子里邊,遇上高溫的天氣,不但熱,而且還特別炕人哩。躺在床上,盡管對著搖頭電風扇使勁地扇,卻怎么也扇不干身上的汗。

齊校長午睡剛起床,就出去了。他說他去餐廳里轉轉,去升升爐火,還有,再準備準備今天晚上的飯菜什么的。

菊香被齊校長睡覺時打呼嚕打的,整個的一個中午沒法子睡著覺。有時候,就搬把椅子在院子里涼蔭處,看著那只大狼狗趴在地上,呼哧、呼哧的直喘粗氣,熱得通紅的舌頭伸出來多長呢。現在,自個呆在家里邊,又感覺怪無聊的哩。就打著一把花雨布子小洋傘,手脖子上套著小手包,身上穿著剛從超市上買來的紅裙子(最近有個說法,說是年輕的女人穿紅裙子能避邪哩。所以,一時間,汴城里的大街上,到處都是紅裙子。只要站在高樓上朝下邊個一看,滿城里盛開著千萬朵火焰般的紅喇叭花呢!)腳上穿著一雙細高跟子的皮鞋子,走出了院子,就沿著河北邊岸上的楊樹林邊子,緩緩地往東邊個走去了。

遠處的知了吱吱的叫個不停。菊花經過的樹林子,時兒有鳥兒撲楞楞地飛走哩。

不知是老天爺的安排呢,還是鬼使神差呢,她不知不覺地下了河北岸,悄悄地走進了山凹子里邊去了呢!

山凹子里邊顯得枯燥燥的。菊香感覺天是這樣的低,太陽就顯得更低更低了。偏西的太陽像個火球子懸掛在她的旁邊,山凹子里邊被烈日烤得快要冒煙了似的。山凹子里邊的青草被烤得蔫么打皺的;樹上的葉子,有的已經打著卷兒了;山凹子里邊全是紅土地,高低不平,還疙瘩拉瘩;草棵里邊隱居著不少奇形怪狀的靈璧石,但不知因為什么卻沒有誰個把它拉去到汴城里的奇石大市場上賣。愈往里邊個走,山凹子就愈發顯得深,而且愈來愈寬了。

沒有一絲兒風。

女人一邊無目的的走著,一邊卻不時地往腳底下瞅著,恐怕踩著了一條毒蛇。難道人說,一年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子哩。腦子里,卻不由的又想起了那天她被毒蛇咬的事情上了。當然嘍,一想起被毒蛇咬的事,就會想他來……

那個男人,真是一個好男人哩。若是換著別的男人,救活了咱的性命以后,說不準會躥到水上餐廳,大喊大叫著,找咱要這要那的。可是那個男人,咱給他搟了兩碗手搟面條子,下進鍋里煮熟了,端給他吃,吃完了,跟往常一樣付給咱五塊錢呢!不要,他就把五塊錢一張的票子,硬上朝咱手里邊塞哩。還有點兒生氣的樣子,說:“菊香同志,你如果不收下這五塊錢,從今往后,俺就不來你這嘍。”

大哥,你這人咋能這樣子哩?大哥你這人咋能這樣子哩?

女人臉蛋兒羞得通溜溜地紅,實在不好意思的把錢收下了……

想不到,在大壩子旁邊的一棵山棗子樹的樹底下,女人卻遇上那個男人哩!男人頭上戴著一頂白布的太陽帽,脖子上搭著一條大半新的毛巾,坐在草地上左腿壓著右腿,把一張繪圖紙放在左腿上邊,手里拿著一支鉛筆,正在聚精會神的在繪著一副什么圖,依著樹身子,旁邊扎放著一輛破破爛爛的老式的自行車子。雖說那里有一小片樹涼蔭,女人發現男人的鬢角子上的灰白頭發,還是被太陽烤得挺濕。太陽帽子上邊被汗水洇濕了半圈子哩。

大哥……菊香顯得有些激動的樣子,喊了一聲。這么熱的天,你朝這里來干啥?

姬為農很隨便地說了這么一句話。他還在拿筆繪他的圖。

女人就將手里的小花傘,從自個的頭上移到了男人的頭上邊打著。她站在男人身邊子,笑瞇瞇地看著男人手不停的在那張灰紙上寫著,像寫(畫)什么建筑的模型。

刺眼的陽光從樹上的葉子空隙里射下來,射在了傘上,又滑掉在男人和女人身邊子的地上,那里出現了樹葉婆娑的影子。地上有幾棵青青的茅芋草。還有幾棵野辣菜,上面開著幾朵很鮮艷的黃黃的小花呢。女人問,大哥你畫的這是啥子哩?男人邊皺著眉頭想著,寫著,隨口說,俺想在這個山凹子里邊修建一個蓄水庫哩。女人說,大哥,你真偉大哩。還說,咱早就猜出你不是一般人哩。

男人忽然感覺像是遇上了知音了似的,就扭過臉來,看了女人一眼,憨憨地笑笑說:“嘿嘿,你請坐哩。”

女人白了男人一眼,就故意地挑逗著說:“大哥,你,讓咱坐在你腿上哩?”

男人的臉唰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

其實,咱是逗你玩的哩!咯咯,大哥……女人一邊拿眼睛瞄著男人的眼睛,一邊拿一只手的手背,輕輕的攔著自個的小嘴巴,甜甜的說著,就笑得身子扭成了麻花子哩。

男人臉紅紅的瞟了女人一眼,就怔了一下子。往事像流云一樣,從他的腦海里飄過去了。心說,這樣的場合,只有他當年在讀大學的時候才有過哩。可是,就在他和她那年即將大學畢業離開學校的時候,那個女孩子母親知道了以后,竟然嫌棄他是鄉下人,硬是拆散了那段姻緣,把她嫁給了市長的兒子了。以后,姬為農被分配到汴城里工作,就匆匆地和一個女孩子結婚了,生孩子嘍。

大哥,你在想啥子哩?

女人笑瞇瞇的兩眼瞄著男人,鮮甜地問。

沒、沒、俺沒想什么哩。男人慌慌地說著,就把手里的鉛筆擱在了圖紙上了,表現出那種很不自然的樣子。

菊香是啥樣子男人都見過的女人,她知道眼前的這位大哥這晚子最需要的是啥子哩?于是,就害害羞羞的樣子,說,大哥,咱真的很喜歡你哩。說著,卻又拿眼瞄著男人。

男人不敢用眼睛和女人的眼睛對光,不過,他忽然感覺水上餐廳的女老板的兩只長眼睛,有點兒像當年曾經愛過他的那位叫白林的大學里的女同學,臉上的汗珠子就直往脖子里邊滾,他不敢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坐在地上依舊是原來的那種姿式,動也不敢動,喘著粗氣,顯得很口渴的樣子。

女人懷里邊也像揣了只小白兔子似的亂踢哩。就忙把自個的眼睛從男人的臉上拿過來,不知為啥子,她也不敢再用那樣的眼神看男人了呢。就低下頭來,拿腳去擺弄著一棵野辣菜上面的小花,心說,咱真的很喜歡他哩。心又說,只要大哥愿意……

樹上有兩只長尾巴小鳥,喳喳叫了兩聲,就撲撲楞楞從樹枝上一起飛走了,然后就先后落在了大壩子上,兩只鳥兒竟然都抖動著長尾巴,朝他倆個這邊子看哩!

大哥,咱想……女人將眼睛從披散在臉前的烏發里偷瞄著男人的眼睛,說咱真的很想哩……

女人說完,臉就變得通紅紅的。

男人不敢看女人,也沒敢吱聲,連氣也不敢大口喘了。

女人忽然丟掉手中的小花傘,一下子撲過去,把男人實實地壓在了身子底下,接著,男人也把女人實實的壓在了身子底下了,于是,就在男人和女人之間暴發了一場戰爭。

十六

菊香說:“大哥,看樣子,你很長時間沒×哩。”

姬為農臉紅么紅么的,只是大嘴巴咧咧,沒吱聲。心里邊咚咚地亂跳著。

女人拿眼睛瞄了一下子男人的眼睛,一見他那副象霜打的山芋秧子似的模樣兒,心里就想笑,于是就撲哧一聲笑哩,咯咯咯的笑出了聲,卻又急忙拿手背蓋著白牙齒,用脖子將披散在臉前的頭發向腦后甩了一下子,就說大哥你看把你嚇的。放心哩,大哥,是咱心甘愿意的。這事一點兒也不管你的事哩。可是,她忽然卻又眼圈子發紅地說:你們汴城人,肯定都以為咱是天下最浪(騷)的浪女人哩,其實,咱才不隨便依男人哩。不過,你放心吧大哥,咱是不會破壞你們的家庭的哩。說著,眼淚珠子就悄悄地從眼眶里掉了下來……

男人慌忙拿掉自個脖子上的毛巾,輕輕地去把女人的眼淚擦掉了,說:“你們外地人來我們汴城開飯館,始終能保持著這么好的聲譽,真的太不容易嘍。尤其是像你長得這么漂亮的女人,身踏異鄉,就更加不容易嘍。”

“大哥,你壞哩,你壞哩。”女人哧哼了一下鼻子,臉紅紅地說。

男人又是咧咧嘴巴,沒有吱聲。

女人就叉開兩條腿臉對臉地坐在男人的大腿上邊,兩只胳膊勾住了男人的脖子,眼睛對著眼睛,嘴巴靠近嘴巴,有點兒撒嬌地說:“咱讓你再抱抱咱哩。”

男人大嘴巴咧咧,臉紅了紅,有點兒泛怯的把女人扳倒又騎上去了……

忽然刮過來一陣子旋風,那風刮得天地間黃黃的,地上的塵灰被揚起來多高,一時間,把火熱的太陽都遮住了。山凹子里邊的殘草(冬天里留下來的枯草)和枯黃的樹葉子(去年冬天積累下來的樹下的枯葉)被風拋起來,升到了半天空,直轉圈子的往天上旋,就朝大壩子那里刮去了。那把小花傘被那陣旋風刮得象風車子似的轉動著,呼拉拉的滾進山凹子里邊嘍。

汴城人管這樣的風,叫鬼旋風。說是肯定是哪家死了人哩。閻王老爺派小鬼去拿他(她)的魂靈的呢!

女人嚇得忙用手把男人從身子上推開,臉變得蒼白的說,快起來,快起來,鬼在偷看咱們哩。

菊香家鄉的人也管這風叫鬼旋風哩。

姬為農卻咧嘴笑笑說:“哪有什么鬼不鬼的?乖,其實這種風是大氣壓積壓的原因。”

接著,男人就提好褲了,急忙地跑進了山凹子底下,把那把小花傘撿上來遞給了女人。

女人笑瞇瞇地說:“大哥,你真好。咱真的很喜歡你哩。”

男人也說:“其實,說實在的話,俺也很喜歡你。乖,你知道嗎?俺一看見你,就想起了當年俺在大學里戀愛過的那個女孩子……你長得真的怪像她的……”

大哥,你壞哩!女人就噘著小嘴巴,有些嫉妒的說,你和咱那個,卻想著別人哩……咱不準今后再這樣子哩?

嘿嘿,嘿嘿,男人喜得直咧嘴巴,憨憨的笑著。兩只小眼睛,總算敢大膽地朝女人的眼睛上瞅了。

那陣子旋風刮過了大壩子,就朝盡里頭那九座大山上刮去了……

女人這時候從小手包里拿出來一盒子玉溪牌香煙,從里邊用手抽出來兩支,遞一支給男人,男人大嘴巴咧著,笑笑,說俺不會吸煙哩,就自個用打火機點著了,大口大口地吸了起來,又將剩下的一支煙塞進了煙盒子里邊了。

菊香,你怎么學會吸煙哩?姬為農有點兒驚奇地問。接著,就說,乖,吸煙有害身體健康哩,難道你不知道嗎?

女人嘆息一聲,苦苦的笑著說,咱是被人家逼的哩。唉!又嘆息一聲,說咱不說哩。接著,就被煙嗆得連連干咳嗽幾聲。

男人看見女人的眼里剛剛掠過去一片陰云,卻不好再往下面問她什么了。于是,就從地上爬起來,用一只手遮著眼上刺眼的陽光,看著那邊用石頭壘成的大壩,說你知道嗎?據說,那個大壩,是當年我們汴城縣的一個縣委書記帶領著一大隊人馬壘起來的呢!乖,俺聽說那位縣委書記和幾萬名民工一起,白天黑夜的在那里干著哩。說他家中還有八九十歲高齡的老母親病在了床上,家里派人捎來好幾次口信,讓他速回家一趟,他都沒能抽開身回去家看看老母親一眼。直到老母親臨咽氣前,都未見到兒子一眼哩。聽說,那位縣委書記當年是想在這里修建一個水庫什么的。俺敢說,當年真要是在這里把水庫修成嘍,這一帶的農民,絕不會年年秋天到處挖土井子,連七老八十歲的老頭子和老嬤嬤,還挑著水桶,起早摸黑的抗旱種小麥種什么的呀!女人見男人說起水利方面的東西,嘴里象汴河里的閘門打開了似的哩!卻又說得條條是道的呢。男人忽然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可是,后來大壩壘了半不拉拉的,聽說就來了一幫子胳膊上戴紅箍箍、手里提著紅白棍的人,硬是吹胡子瞪眼的把那位縣委書記押走嘍,說他是干資本主義的黑干將什么什么的,就天天讓他掛著牌子游大街……

太陽已經往西邊個落了,那邊沒有山,離地面還有一根竹桿那樣子高。山凹子里邊刮起了一陣小風,天氣不那么熱哩。

男人就推著自行車子和女人一起往回走了。女人將小花傘收起來,放在手里拿著。男人還在接著剛才的話茬子說,你也看見了,沒壘好的那個大壩子,在那里荒廢了幾十年,乖,我們汴城縣里的大官、小官一茬子、一茬子換得象走馬燈的一樣子快。可是,又有誰個真心替我們汴城老百姓的利益著想的呢?水利是我們農業的命脈啊!不瞞你說,這些年來,俺作為搞水利的工作人員,在我擔任局長的那幾年,我跑遍了全縣各個地方,這個山凹子俺也已經實地考察了兩三年嘍,假如能在這里修建一個蓄水庫,象皖南的安豐塘水庫那樣,在水庫的四壁挖通幾條小渠,再在每一條渠道的通口修建一個小閘,發大水的時候,把閘門都關上,使水庫存滿水,一旦遇上了大旱,再把一個個閘門打開,將水通過一條一條水渠放出來,用水庫里的水來澆灌土地,即可解除旱災嘍。不過,我們汴城四周的土質,都是漏風土。所以說,修建蓄水庫的時候,我們只要在山凹子里邊,從底到上全部用石頭和水泥什么的砌好就行嘍。可是,俺把俺的這些想法寫成材料,交到上邊,縣長書記就都調走了,俺也被退到二線了。俺苦心多年的研究計劃,竟石沉大海!有時候,俺氣得真想當著那些當官的面,狠狠地罵他們一頓哩。這些日子,俺又把修建蓄水庫的圖紙,重新的繪了一遍,打算再交給他們,看他們還研不研究?

女人把男人講的話,每一句,每一個字,都牢牢地銘記在心里哩。卻時不時地拿眼睛瞄著男人的眼睛。心說,咦稀!這個男人的心胸原來這樣子大哩?這個男人真的很偉大哩!這個男人心里裝的竟然是勞動人民?這個男人真的是好人哩!這個男人……

天開始上黑影子。西邊的太陽落在汴河岸的上邊象是不往下邊落了,變成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圓球,紅紅的,顯得象紙片子那樣子鋒薄薄,無精打采的樣子,沒有一點兒光亮。那邊的河岸和河岸上邊的樹林子變得有些模糊嘍,但被太陽染成了紫紅紫紅的顏色,讓人感覺像是一幅畫呢。

兩個人這時已經走到了山凹子盡南頭的凹口了,女人又拿眼睛瞄了男人一眼說:“大哥,咱倆個就在這里分手可中?若是再朝前走,被咱家那個死老頭子看見了,說不準又要疑神疑鬼的哩。”

男人也朝女人看了一下,笑笑說:“那好吧。”

女人朝東邊走著,上了汴河北岸的那條坡路了。

男人站在那里,兩手扶著自行車子的車把,有點兒癡呆的樣子看著女人走路后邊的那兩瓣一扭一扭的屁股,思想著下午他和她做的那些事情,就無聲的笑了笑。心里邊就萌發出那種從未有過的輕松感覺。

女人快要走上了河岸上時,卻又扭過臉來沖著男人笑瞇瞇地說:“大哥,別忘了,去吃咱的手搟面條子哩。”

男人嘿嘿的笑著說:“今晚黑,俺一定早早的去!”

十七

剛立秋的那天晚黑里,水上餐廳出事了。

有一個闊太太模樣的女人,那天晚黑里,開著一輛豪華的小轎車,車后邊帶著兩個黃頭發披肩的男人,來到了汴河灣子里以后,小轎車嘰扭一聲響著來了個急剎車,車頭就直直的沖著紅雨布帳篷子北門停著,兩只車燈亮著強烈的光芒,一直射進帳篷子盡里頭。帳篷子里即刻出現了一陣慌亂。顧客們紛紛地躲著那兩道強光,有不少人已經躲在了餐桌子底下藏著。

那位交際花從小轎車里下來以后,就氣勢洶洶地走進了紅雨布帳篷子,接著,氣勢洶洶的就直奔頭(不拐彎)朝帳篷子盡里頭走去了。后邊緊跟著的那兩個留著黃卷毛的男人,也都是氣勢洶洶的樣子,直奔頭的去了帳篷子里的盡里頭哩。

交際花一直沖到了帳篷子里邊的柜臺跟前,就用手指著柜臺里邊的白臉烏發的女人,說你就是那個小婊子菊香嗎?菊香那個小婊子就是你嗎?

菊香正坐在椅子上,一邊嗑著瓜子兒(她在水上餐廳做老板的時候,從不吸香煙的),一邊不時地拿眼睛朝帳篷門口瞄著,心說大哥該來的哩?但正在念叨時,忽然被一種強大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就感覺有個女人象潑婦一樣的在辱罵她。忽然又感覺這個女人好象在哪里見過哩?噢——對了,是在舞廳里。那是去年中秋節前夕的一天晚黑,這個人穿著紅裙子正被一個酒糟鼻子的男人摟在懷里緊緊的跳自由步子舞,跳得眉來眼去的哩。可是,那曲子舞剛結束,燈光一亮,一個長得象保溫桶子似的矮胖子女人,上去就劈臉乎了她一巴掌,嘴里邊還罵:臭婊子!敢欺負到老娘的頭上嘍。再敢勾引俺家潘局長,老娘非把你那撕叉啵!兩個女人就廝打一團子哩……

小婊子,蜜罐子都挨你一個人偷喝嘍,還嫌麻嗓子是嗎?真不要臉!交際花手指著菊香,說姑奶奶今晚黑不教訓教訓你這個小婊子,趕明還不知會浪成什么屌樣子呢?就躥進柜臺里邊,一把將菊香的烏發薅在手里邊攥著。

菊香比交際花矮有小半頭,也想伸手去薅交際花的長發,可是,伸了幾次手都沒有薅著,只好敗陣,就用兩只手去護自個的頭發。

有不少的顧客,就都呼拉一下子圍過來看兩個漂亮女人干架哩。但誰都不敢靠近那兩個女人。因為有兩個黃卷毛的男人在那里監督著,每個人嘴上都叼著一支香煙,似乎又都不去吸,任憑著香煙燃燒著。兩個人就在那里晃過來,晃過去,既不吱聲,也不看誰個,煙頭子上燃出來的煙霧,一縷一團子升騰著,把那兩個人的眼睛都熏得象木匠吊線似的斜著哩。

交際花就用另一只手去乎菊香的臉,叭!叭!叭!乎得很響。還用腳使勁地朝菊香的襠里踢。

菊香開始忍著,臉被乎得再痛,也不吭聲。可是后來下部被她穿皮鞋子路易痛得實在忍受不住哩,就哭了,接著就變成了嚎了呢!還喊:“救命哩!里邊快來人救咱哩!”

齊校長慌忙從里邊的廚房里跑過來,一邊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一邊說,咋弄的哩,咋弄的哩?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嘛。別打架哩。就上去伸手想把薅住菊香頭發的那只手掰掉,可是,晃過來的一個黃卷毛的男人,就一個箭步飛到齊校長的身后邊子,伸出來一只胳膊就把齊校長的脖子勒住了。齊校長被站在后邊的人勒得直翻白眼珠子,眼鏡滑掉到嘴巴上了想用手去扶唻,后邊的人就用另一只手抵了一下子齊校長的屁股,說狗日的再敢動,狗日的就讓你狗日的今晚黑畢業你可信?

雖說那個人聲音說得很小,可是齊校長聽起來感覺比下雨天打炸雷時躲在樹下邊避雨還嚇人哩!因為他感覺那個人是用一把鋒利的刀背子抵他屁股的。于是就朝身后邊扭了下子臉,嘿嘿的笑笑。意思是說俺聽你的哩。

那個人這才放過了齊校長一馬。齊校長愣在一邊,只是用手扶了下眼鏡,再也沒敢亂動,也不敢吭聲了。

圍過來看熱鬧的那些顧客,一見那個黃毛的男人花褂子袖口里剛才一閃了下子,像是藏著一把刀,就都嚇跑了。

兩個男廚師聽說那邊餐廳里有人來鬧事,即刻從廚房里各人手里拎著一把大菜刀,就板著臉朝餐廳那邊去了。兩個小伙子,壯得象兩頭牛。都又是附近的村子里的。一邊走著,就有人一邊說著,乖,這兩年,人家兩個老板對我們又不薄。看是狗日的那個?狗日的想欺負我們老板,也是跟咱哥們過不去。狗日的,萬一把老子惹火嘍,哼!老子非一刀劈了……哪知走過去一看,是兩個黃卷毛男人,一個是刀砍不死的買五,一個是不要命的椿八,乖他倆是汴城有名的討債鬼。都是跟呼哥玩的。要說汴城西關的號子那地方,兩個狗日的,一年不去,不去,也得進去好幾次哩!他倆和兩個卷毛一照面,只是互相看看,誰也沒有吱聲。但剛才說話的那個廚師,卻慌忙地把手里拎的大菜刀往身子后邊躲藏著,還對另一個廚師說,乖,俺得趕緊回給爐子加炭哩。就不明不白地溜了。另一個廚師,也一邊將手里拎的那把大菜刀朝身子后邊躲藏著,一邊慌張的咧著嘴,說,乖,俺也得趕緊回去看看爐子呢。也不明不白的溜了。

幾個女服務員早已嚇跑多遠躲起來哩。只有大眼睛蔣艷艷沒離開餐廳,她就站在齊校長旁邊不遠的一張小餐桌子跟前,嘴巴嘟嚕著說:“叫你別動,你千萬不敢動噢?人家是沖著你老婆來的,又不是沖著你來的。你怕什么?”

女人的話,只有齊校長一個人能聽得見。因為蔣艷艷是在嗓子眼里邊說的。

一個男人風塵仆仆地走進了紅雨布帳篷子里一看,就知道今晚黑餐廳出事了。就一邊拿出手機子撥打了110,一邊就朝盡里邊子跑去。

姬為農一見菊香被一個妖里妖氣的女人騎在下邊打得她兩條腿亂蹬,聲音都嚎叉了聲了。就斷喝一聲:“住手!不準隨便打人!”

他奮不顧身地撲過去,兩手一下子把交際花從菊香身上推翻倒了,菊香趁機撲在了交際花的身上,死死地壓住她,拼命地朝她臉上抓,朝她身上咬……

但同時,姬為農卻被人從后邊刺了一刀。

呼哥這時候走過來,兩個眼珠子通溜紅的說,小八子,哪能下手這么重哩?萬一你狗日惹出人命來怎么辦?狗日的,還不趕快給俺住手!

黃卷毛的男人立即就把那血淋淋的刀塞進了袖口里邊了。

其實,呼哥那天晚黑早就來餐廳了。他是躲在那邊的小包間里喝酒唻。就有幾個常跟隨呼哥的男人,這時,東倒西歪的從那邊的小包間走過來了。其中就有那個留著長頭發的男人哩。

交際花的臉上和嘴唇子被菊香抓出血了,就拼命地用手推菊香,一下子就把菊香推翻倒了,就撲過去把菊香壓在了身底下,瘋子一樣伸出兩只手去捏菊香的脖子,卻被呼哥上去用一只手把她薅過來了,就說:難道你想把人家揍死了你才解恨嗎?

交際花一邊用手擦著嘴上的血,一邊拿陌生的眼睛瞅著呼哥,你是不是看上了這個小婊子?才把姑奶奶甩在一邊子嘍?

呼哥朝交際花的臉上劈臉乎了一巴掌。交際花的那半邊臉,即刻就腫得像茄子。

女人就哭著朝男人身上撲,又是抓,又是咬的,嘴里邊還罵著:×你奶奶的!你這個沒良心的。嗚嗚,不是俺到處給你張羅,你小鬼孫子羔子恐怕還在白湖吃八大兩唻……女人只顧地罵男人。

公安局的人,這時候趕到了。

十八

呼哥一見幾個公安都是武裝整齊的,就從上身的衣兜里拿出來一包中華牌的香煙,而且還是軟盒子的,隨手將煙盒子拆開,把煙盒子遞給那個腮幫子上長胡子的公安,那個年齡大些的男人就趕忙伸手指頭去煙盒子里邊拿煙,拿了好幾次才從里邊抽出來一支銜在嘴上,呼哥伸嘴從煙盒上咬住了一支也銜在嘴邊上,毛腮胡子的公安就忙拿打火機給呼哥點著了煙,自個也把嘴上的煙點著火吸了一下子。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毛腮胡子的臉上沒有帶任何的表示,顯出一副非常嚴肅的樣子。呼哥嘴里吸了一口煙(呼哥平時是不吸煙的,只有遇上了事情,他才吸上支把支的煙)。又把手里的煙盒子遞給那幾個年輕的公安,其中還有一個公安是女的,幾個人紛紛擺著手,意思是說不會吸煙哩。但臉上也都是不帶任何表情的。呼哥拿眼睛看了毛腮胡子一下子,就說:

“三弟,今晚黑里你帶著他們值勤嗎?”

毛腮胡子說:

“嗯吶,呼哥。”

呼哥又吸了一口煙說:

“其實就因為屁丁點的事。狗日的,兩個熊女人在一起,就廝打起來嘍。”

呼哥吸煙的姿式也特別,是張開嘴唇子用牙齒咬著煙咀子吸煙的。話說得很輕松,象酒瓶子歪倒了,伸手就扶起了一樣的,輕松哩。菊香就用兩只胳膊摟著自個的胸,縮在一張小餐桌子跟前蹲著。顯得很狼狽,聽呼哥輕描淡寫這樣子一說,就拿眼睛去瞅著呼哥。心說,你這人咋能這樣子和稀泥哩?呼哥一見穿舊西裝褂子和里邊露出臟巴拉嘰的白襯衣領子的姬為農歪躺在地上,正在用一只手撐著地,看樣子他想爬起來,卻怎么也爬不起來。腰后邊的褂子被里邊淌的血染成了一片,臉黃得怪嚇人的哩。就對身邊的那個留著長頭發的男人說:

“快撥打120急救中心,讓快來救護車。”

毛腮胡子也說,趕快撥打120。只要不鬧出人命就好,只要不鬧出人命就好。

跟隨交際花的那兩個黃卷毛的男人,一見帳篷子外邊來了警車,就都躲進那邊的小包間里邊去了。

毛腮胡子站在那里,一支煙快吸完了,又東看看,西看看,還拿眼睛瞅了一下子交際花,就說:

“巨姐,你看這事……”

交際花又用手擦了一下子嘴角子里邊流出來的血,咳了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子。卻滿不在乎的樣子,說:

“隨便。”

聽起來口氣硬梆梆的。不過,接著女人還甩出了一句話:

“回去問問你們潘紅鼻子,再說!”

潘紅鼻子是他們的局長哩。

救護車來到了。就見兩個男醫生手里抬著不銹鋼的擔架,朝紅雨布帳篷子里邊咚咚的跑著,身邊子還跟著身上背著小藥箱子的女護士。

快!快!病人失血過多……

一個黑臉小矮個子的醫生說。

那個小護士急忙打開小藥箱,從里邊捏出來幾塊紗布敷料朝傷口上面一蓋,再用紗布繃帶從傷者腰上急急地纏了幾圈子,就放在單架上,兩個男醫生就急急地抬著單架,朝外邊咚咚的跑去了……

好在姬為農沒有傷著腎臟和前面的脾臟。

交際花那天晚黑里,雖說沒有吃虧,但她臉上被菊香抓破了,留下來幾條像小蚯蚓似的疤痕,讓她真的相當的惱火!依著交際花的性格,她真想生吃了菊香才能解心中的恨哩!

但菊香卻始終蒙在鼓里。心說,這個女人真是個瘋子。看她長得狗模狗樣的,咋一點兒道理也不講哩?咱又沒惹你。其實,咱根本不認識你是哪方神仙還是什么的哩。可是菊香哪里知道,因為有了她,浪雄才冷落了交際花的。菊香沒來汴城以前,浪雄拿交際花象心肝寶貝蛋子一樣喜歡,平時到外地出差或開會,或者是旅游,回來都要送給她一樣小禮物,要么是名牌子褂子,要么是時尚褲子,要么是流行的裙子,還是皮鞋子什么什么的。無論啥事情,都得依著她,只要浪雄能辦得到的,甚至她想要天,他也會允她半邊子。可是自從他跟菊香那個,竟然一腳把她踹的遠遠的!有多少次她約他出來,他總是說他開會啦,還是什么啦,不得閑。當了縣委副書記以后,干脆連她打給他的手機子也不接嘍。以前她找他辦事,大事情,小事情,他都樂意為她效勞,而且一辦就成。譬如,那年子她表叔的兒子當兵沒有搞到安置卡,她讓她去武裝部說說,他一去就說成了。連一分錢也沒讓花。再譬如,那年子她姨妹的閨女想來縣城上重點高中,考試的分數,離錄取線相差一大截子哩,她讓她去學校找找,他一去找就找好了。也是沒花一分錢。但上次,她有件事情想找浪雄幫幫忙,手機子快打爛了,浪雄也不接。交際花就去縣委大院子里找他,去了好幾次,才算把他找到。

當時,浪副書記正獨自一人坐在辦室室里的老板椅子上,玩電腦,在電腦里打撲克牌哩!一只手還夾著香煙,放在嘴唇子上,似吸非吸的樣子,香煙燃完了一半,交際花見那煙上堆積了一段子很長的煙灰卻不掉,青煙裊裊的就在他半邊子臉上升騰,那只眼被熏得瞇乎著。就說:“俺可也找到你嘍。”

男人像是剛發現她進來似的,轉了一下子頭,說:“你怎么到這里來嘍?”

坐在老板椅子上動也沒動,也不讓她坐,就將頭轉回去,繼續在電腦里玩打撲克牌。女人見那支香煙還在男人的手指上燃燒著。像是不認識她似的,實在忍不住了,才說:“喲!當上書記了就不認識我們老百姓嘍?乖,怎么這樣子瞎生人氣?”

男人這才嬉皮笑臉地說:“我×她娘!老相好嘍,卻還說這樣的話?乖,找俺有什么事,你說吧?”

沒有關電腦,卻把手里的煙頭子,隨手丟進了電腦旁邊的老板桌子上的煙灰缸子里邊了。

女人看了一眼男人,又看了一眼電腦里邊的一張張有紅桃、有梅花、有黑桃、有方塊的撲克牌,就說,俺想找你幫個忙……

男人沒聽完就將腦袋搖得象撥浪鼓子似的,說唉——,你這事嘛……俺幫不了忙,讓人感覺官味實足。交際花哼了一聲,扭著屁股就走了。

但她剛下了樓,就見一個漂亮的女人噔噔噔的朝樓上去了。交際花認得這個女人是開水上餐廳的,也知道這個女人叫菊香,是浪雄的新歡。心說,這個小婊子,一定是來找浪雄這個鬼孫羔子×的!就窩著一肚子火,悄悄地跟在菊香后邊上了樓。

菊香果然兩瓣屁股一扭一扭的走進了浪副書記的辦公室了。

交際花就躲在那間屋子的門外邊,剛好能聽見里邊的動靜。

哼!姓浪的你這個鬼孫羔子,真要是敢在里邊和小婊子那個,姑奶奶俺今個就豁出去嘍!俺×你奶奶,姑奶奶非叫你這對狗男女臭了半個汴城不可?

可是,屋里的男人和女人并沒有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情。女人只是說:“浪哥,咱想請你幫咱辦件事情哩?”

男人說:“我×她娘!只要是為小妹辦事,乖,你浪哥愿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狗日的,別說只辦一件屌事,即使讓俺狗日的辦十件也管!”等打完這一牌,浪哥就給你辦去。

謝謝,浪哥。女人走了。男人要送,女人就說不哩。還說,大白天的,別人看見了,會說浪哥閑話的哩。男人說:

“哥就不送嘍。小妹走好噢?”

菊香剛走,交際花就闖進屋里來了。劈頭就罵浪雄是鬼孫羔子,是喜新厭舊,真不是個玩意,等等,等等,女人還說……

男人自知理虧。就干張著嘴巴,不知說什么好了,最終還是連屁也沒敢放哩。

交際花那天走過以后,就把沒出完的氣,那天晚黑里用在了菊香的身上嘍。

只要一照鏡子看見自個臉上的疤跡,交際花心里邊就恨死菊香嘍。心說,一個熊外鄉的小婊子,想跟姑奶奶倆玩。哼!那好,奶奶這就陪你好好的玩玩!小婊子你不是有姓浪的那個鬼孫羔子護著你嗎?看他敢把姑奶奶吃了不成?

十九

看來,水上餐廳一切都沒變。連那些常去的顧客也沒有多少變化哩。可是,那個水利工程師姬為農自從那次住過院以后,卻變得旁若兩人了。他來的時候,竟然吸起香煙來了,也喝起酒來了,并且喝的是烈性子白酒。總是獨自一人坐在紅雨布帳篷子里邊的拐角子里,自個吸悶煙,自個喝悶酒,常常引起一些顧客拿眼睛好奇的去看他,菊香曾經好幾次去問過他:“大哥,你這是咋的哩?”

姬為農就是不說,只是在嘆氣。

菊香見他那樣子,心里就很疼他。

女人發現男人漸漸地瘦嘍,兩只眼睛本來是炯炯有神的,卻變得有些渾濁了哩。心里就感覺不是滋味兒。因為這些變化,都是因為他這次住院,也就是說,都是因為救她,他才……

姬為農住院期間,菊香去看望過他好幾次。齊校長也去看望過他。而且兩個人都買了很多補身子的食品送給他了。因為住的是小房間,病房里沒有人的時候,菊香還用嘴去親過姬為農的嘴哩。親過了,女人還說:“大哥,咱愛你哩。”

男人就說:“菊香,你和齊校長從河南來到這里做生意,挺不容易的。你們倆要好好的在一起過日子哩。”

有一天晚黑里,姬為農在水上餐廳里喝醉酒了。他剛東倒西歪的走出了紅雨布帳篷子,就在帳篷子門口哇拉一聲吐了一大攤。吐完了,他就倒在那里呼呼的睡了。外邊還刮著小雪花子。菊香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拖進了帳篷子里邊子,用熱水毛巾給他擦洗,還把自個心愛的大羽絨襖脫掉蓋在了他的身上,在他身邊子整整的守護一夜呢。

第二天一大早清子(清早),姬為農醒來的時候,就急忙地推著自行車子走了,菊香打了一個哈欠,急忙去陪著他,兩個人一起在雪地上走著。

河灘子上邊,最早的出現了男人的腳印和女人的腳印。

大哥,你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哩。你不能這樣子淪落下去哩。你究竟是咋著哩?女人問。

男人嘆了一口氣,停了老大會兒才說,而且是義憤填膺說的。他說,俺將草圖交給他們,縣委大院子的門坎子好挨俺踢毀嘍。甚至連人大、政協,俺也去找過。他們都是在滾皮球,滾來滾去還是不研究。俺算把現在的一些當官的看透嘍!他們成天躲在辦公室里不出屋,要么,就是玩電腦打游戲,要么,就在一起瞎扯蛋,要么,就在使絆子讓人家給他們送禮,還要送什么什么的。只管自個的一畝三分地旱澇保收就管了。哪里還去想著老百姓的瓦上霜喲!

大哥,這件事你放心好哩。趕明咱去找浪雄試試。只要他幫忙,這事一定能成。大哥,你不知道浪雄這個人的脾氣,咱知道。這個人雖說洋鬼子脾氣,可是,他干啥事情敢干哩。別看他不是一把手,可是有些時候,連書記、縣長都得聽他的哩!

女人說著,臉就刷拉一下子紅嘍。

菊香,修建蓄水庫的事情真要是能成功的話,俺代表汴城九十萬人民很好的感謝你哩。男人有些激動地說。

女人拿眼睛瞄了男人的眼睛一下子,自個兒就笑哩。

兩個人推著一輛自行車子上了河北岸上的時候,男人見雪不下了,地上和樹上存了稀稀的雪,天上渾濁濁的,西北風刮得象吹哨子似的響。男人用兩只手把自行車子提起來,朝岸上使勁的磕了幾下子,把車轱轆上面沾的泥和雪磕掉了不少。男人,朝東北拐子的山凹子那里看著,忽然說菊香,你知道嗎,不瞞你說,這些年來,俺為了汴城的水利建設,一心只想著怎樣才能解決好糧食旱澇保收這個問題。每一年的秋季,俺一看著那滿湖里的莊稼,象綠油油的花生秧子啦,像正在開花長粒子的大玉秫秫棵子和黃豆秧子啦,還有提前播種下去的小麥啦,等等,等等,只要遇上一場大雨,滿湖里就得變成了一片汪洋。好端端的莊稼,全被淹嘍。乖,等湖里的水剛漏下去(漏風土質),緊接著,來了幾個毒毒的太陽一爆曬,地上就全部干裂了。狗日的,這樣一澇一旱的幾折騰,湖里的莊稼就干枯哩。尤其是那些剛出土的麥苗子,一片片全被吊死嘍。俺真的心疼啊!俺身為一名水利工程師能不心疼嗎?說真的,俺當了水利局局長以后,每天只要一下班,就東奔西跑的,去考察地理環境。禮拜天,俺經常下鄉一跑就是一整天。這些年來,俺跑遍了汴城縣的山山水水,就是想拿出這套讓農民旱澇保收的整修水利的方案。就想盡快把這個問題解決好。可是,方案研究出來了,沒想到上邊的領導又不支持他,家里老婆和孩子又不能理解他。社會上的一些人,也不理解他。只要在家里一桌子吃飯的時候,老婆就得使臉調腚子(帶著氣,板著臉),還嘮叨個沒完沒了的。說,你也是局長,人家也是局長,和你一起提拔的局長,哪個家里不肥得冒油?人家出門坐小車,住的是小別墅;而你呢,穿得像討飯的樣,還整天騎著破自行車子。俺跟著你這些年,吃沒吃的,住沒住的,說出來不知你可感覺臉紅,俺穿的這件外套褂子還是結婚旅游時你給俺買的哩。兒子有時候就接著說,爸,不是俺該說你的,你這個人也太不現實啦!董存瑞炸雕堡那是戰爭年代,人民群眾的好書記焦裕祿早就成為歷史,現在人講究的是錢,是人民幣。有了它,就能辦成一切的事情。趁你手中有權你不想點子撈錢,趕明過期了,想撈也撈不上嘍。你把你的一生精力都耗在修建蓄水庫,即使你研究的這套方案能成功,又能給你多少錢?爸,你知道你的兒子現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嗎?是房子。俺要結婚了,怎么不能讓新郎新娘住在你們結婚時住過的這個寒窯子里吧?社會上的一些人,也瞧不起他,認為他無能,當局長了還不知道撈鈔票。現在不當局長了,就更瞧不起他嘍。他推著自行車子在大街上走,背后就有人議論說,乖,俺聽說這個人還是什么工程師唻,怎么混得跟落難公子樣?什么工程師還母程師的,依俺看嗎,真不如西關大篷底下那幾個殺豬的混的唻!他們上午賣完肉以后,晌午在家里剋飽了喝足了,就去桑拿浴里泡著,要么下午就打牌,要么一下午就逛大街,一個個穿得象闊公子樣。有的還去舞廳里跳舞呢!其實,俺感覺兒子說的不是沒有道理的。他說,兒子快要結婚了,俺無論如何也得給兒子買一套新房子嘔?可是,現在的商品房都是貴得嚇人。如果光憑俺一個月一千多塊錢的工資,上哪能買的起呢?借錢吧,俺怎么也張不開口。女人說:“大哥,買房子的錢,你不用愁,十萬、八萬咱有哩。”

男人一邊兩手扶著自行車子車把,一邊沿著楊樹林邊子朝西邊走著,心說,這個女人真懂得體貼男人哩。乖,誰若是能跟這樣的女人度過一生,那真是男人的福氣呀!就情不自禁的拿眼睛去瞅女人,女人穿的是紅羽絨襖,在下雪的天氣里,男人忽然感覺女人有點兒象是一團正在燃燒的火苗子哩。

女人發現男人在偷看她,就站在一棵小楊樹邊子,扭過臉來站著,兩只手插在褲兜里,笑瞇瞇地看著男人,說:“大哥,咱不朝前送你哩。你壞哩!”

男人也就站在小楊樹旁邊的濕泥巴雪地上不走了,兩手扶著車把,瞅著女人雪白的臉,呆呆的樣子,全身的血液一下子被那團火苗子點著哩。心里即刻就想,于是就說,菊香,你、你過來……

男人嘴巴上像沾了糖稀呢!

二十

冬天里,齊校長上午開著面包車去汴城幾個菜市場轉轉,像肉類的、蔬菜類的,還有其它的買過了,就用長蟲皮口袋(蛇皮口袋)和塑料袋子,裝得鼓鼓囊囊的擺了小半車廂,拉回來朝廚師那里一卸,就可以畫句號嘍。水上餐廳中午不營業,都是在晚黑里營業,似乎是在追求那種夜里露營野餐的詩一般的情調哩。這就是水上餐廳和別的飯館啦、賓館啦、什么什么館啦所不同的。吃過中午飯,齊校長躺在床上瞇睡了一小會兒,再忙他也得堅持每天吃過中午飯以后瞇了一小會兒。這是他多少年來養成的習慣嘍。下午兩三點鐘,他就裝著一包香煙,或者是半包,嘴里吸著一支,一邊吸著,一邊朝挨南邊的龍溝那里逛去了。在河南老家的時候,每年到了冬天,下午沒有事,或者是思考問題的時候,齊校長就習慣一個人去他們小學校的屋后邊子小河邊上蹓達。嘴里一邊吸著香煙,一邊用眼瞟著河里,有時候就看著遠方。那是一條小沙河,是黃河的分支。夏天里,河里的水,溜岸溜岸的很滿,只要一到了冬天,里邊的水就干了。或者是坑坑凹凹的地方里積著一小片、一小片的水。那樣的小沙河,在他的河南老家很多。河底下到處是一塊一塊的圓石頭,小的像碗口那樣子大,最大的一個人能掀起來但抱不走。那些圓石頭上邊,有的長著很好看的圖案,傍晚子時候,在夕陽的照耀下,閃閃爍爍的才好看哩!早些年,只要用手掀起來那里邊的石頭,略許大點兒的石頭下面,差不多都有一只或者是兩只螃蟹哩。那些積水的凹子里邊的石頭,掀起來下邊能逮著鯰魚呢!不知咋弄的,那時候,齊校長老家的人都不吃小沙河里邊的螃蟹和那些鯰魚。后來,他們那里駐扎了解放軍工程兵部隊,那些當兵的就整天在那里鋪公路,挖坑道,建營房,建什么的,開著一輛輛的大卡車,車里邊裝著許多當兵的,他們帶著鐵锨和鐵鎬,去到小沙河里邊拉子,發現那些石頭底下有螃蟹,或者有鯰魚,全部收獲回營房,中午還是晚上,干部、戰士們在一起美餐一頓。據說,逮螃蟹的時候,才有意思哩。說是那些少數民族的解放軍戰士,他們在家鄉時沒見過螃蟹,一看是橫走路的,感覺怪好玩,就伸手去拿,結果夾得他們直甩手的亂叫呢。但吃的時候,都說好吃哩。可是,又過了一些年,有人就說,那是黃沙石,是中國的奇石一種,能賣錢呢!就有人把它揀去賣了。人們一聽說小沙河里的圓石頭子能賣錢,大人小孩子都去揀那玩意兒去賣錢了。西邊的陽光有時候是白的,齊校長見灑進龍溝里也是白白的,有時候刮大風了,溝里就會起浪,一浪一浪的水浪兒就把那些白白的揉成碎片片了。一邊吸著煙,一邊就在想,女人也會變哩。在河南老家里,她是那樣的專一的愛咱,為啥子來到這汴城以后,心里面卻裝的是別的男人了呢?唉!嘆息一聲,心說,咱倆個就在起糊吧,糊到哪一天就是哪一天吧。就跟這水里的陽光樣,即使已經被水浪給揉成碎片片嘍,是再也湊不成一團子整的哩。有時候,齊校長就到水泥船上找費老頭子聊天。龍溝邊子那三只水泥船是靠在一排停著的,從北邊溝沿子沙灘上放著三塊跳板(木板做成的),每一塊木板的那一頭,都搭在每一只的船上。齊校長開始去船上的時候,一腳踩在木板上,那木板因為離水面還有一定的距離,直煽乎著,就慌忙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蹲在跳板上卻不敢走了,只得用兩只手當作兩只腳,怯怯地在跳板上面爬行著,朝船上邊去哩。后來,去的次數多了,他就敢跟船上的人一樣的在跳板上行動自如嘍。

費老頭子模樣長得不咋的,個不高,臉黑,牙齒也黑,一臉胡子拉茬的樣子。身上穿著一件很舊的軍用大衣。據費老子自個說,他穿的那件黃大衣,還是那年子家鄉受災時,縣城里邊子哪位退伍軍人捐贈給他的呢!費老頭子是個樂天派的人物,滿肚子里邊裝的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人生經典。不過,他是煙槍。只要有人給他香煙吸,他就會把他肚子里裝的人生經典,一頁子、一頁子說給你聽的哩。齊校長每次到了船上,都是老早拿出香煙來給費老頭子吸著,而且他吸完一支,就再遞上一支讓他吸。齊校長發現費老頭子吸煙是帶響的,“滋”,一口氣就能將香煙在嘴上燃燒了小半截子,并且還能聽見咕咚一聲,是他把大口煙往肚子里頭咽的聲音,奇怪的是,在他的嘴里和鼻孔子里,幾乎散發不出來一丁點兒煙呢。接著,就能看見他在咳嗽,臉上漲得象紫豬肝一樣,一邊咳嗽,一邊說:“齊兄弟,你見過翰林院嗎?”

齊校長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也吸著一支香煙說:“翰林院?啊,這個這個,俺只是聽說,沒見過他哩。”

翰林院是個人的名字。乖,他就在我們村子的東頭子住。費老子又“滋”的一聲吸了一口香煙,咳嗽了幾聲,就說,說起來那是每年子(以前)的事嘍。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子大,翰林院從小就餓死了爹娘,他穿的那件偏襟子花大袍子,上邊的紐扣子全飛啦,袍子爛得跟蓑衣樣,狗日的灰巴拉嘰的肚皮子全都露在了外邊嘍,手面子凍裂得像小孩子嘴。嗯,那晚子,俺和他還有幾個小伙子正在生產隊的牛屋里一邊子烤火,一邊子聽喂牛的蘇歪嘴子講霸王別姬呢!乖,俺記得那天不是臘月二十八,就是臘月二十九的下午。正在兩手伸在一堆干牛屎餅子上烤火的糞池子就笑笑說,狗日的翰林院,你若敢脫光腚這晚子站在外邊場上一會兒功夫,乖,俺這就跑去家偷一個麥面菜包子給你剋!翰林院說,真的嗎?糞池子說乖,那還有假?翰林院說狗日的,說話可得算話噢?糞池子說俺要是喘瞎話,俺就不是俺娘養的哩。翰林院忽然板著臉,說狗日的,俺真脫哩?話才落音,乖,那狗日的孩子真的脫光腚赤著大腳丫巴子跑到外邊的雪地里站著。可是,當糞池子跑回家里偷回來一個麥面包子塞到翰林院手里的時候,俺見狗日的渾身凍成了紅葫蘿卜嘍。

齊校長兩只金魚眼在眼鏡片子后邊瞇乎著,左手指夾著煙擱在嘴上只顧地吸著,說唉!那時候,人都是餓的哩。乖,如果是現在,即使給誰一千塊錢,讓他脫光腚站在冰天雪地里,他也不干哩。

費老頭子伸手又接過來齊校長遞來的一支香煙,點著火滋——的又吸了一大口,連連咳嗽著,說俺再給齊兄弟講一個你沒聽過的,也是真實的事情哩。

費老頭子說俺小的時候,家里沒有頭剋。我們村子里有個小女孩子是禿子,小名子不是叫杏子就是叫桃子,乖,都怪好幾十年過來嘍,俺真記不清她的名字哩。俺記得她是個禿子。因為她頭禿,村子里的男孩子、女孩子都不喜歡和她在一起玩。見著她,孩子們總是躲開遠遠的。有些男孩子見著她,就喊手電燈泡子來嘍,我們趕緊跑啊!可是,只有俺和她一起玩。記得有一次,俺和她在生產隊的場邊子麥穰垛子跟前玩,當時有幾只小雞子正在垛邊子搔灑在地上的麥穰子,找麥粒子鑿哩。她就問俺,你可想剋花生!俺說想剋哩。她說那邊的倉庫里有。你在這里等著,俺去偷去。就見她從場邊子找了兩根苘劈子(類似麻,是白顏色,用來搓繩子的),把她穿的花褲子的兩個褲角子扎得緊緊實實,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功夫,乖,俺見她像小花貓似的從窗口洞里拱進倉庫里去嘍,很快地又從那個小窗洞里拱出來哩。她說,給你,這是花生。就把兩個褲角子上的苘劈了一解掉,花生就從她的兩條褲腿子里頭漏掉在地上了。剋吧。她忙從地上用手捧一捧花生遞給俺說。齊兄弟,你知道嗎?那晚子俺一見著花生,真想剋哩。可是,俺一用眼瞅著她頭上的禿子,就不肯伸手去接嘍。她說,給你。快點兒。別讓人家看見哩。俺心想,乖,剋就剋吧!反正,狗日的花生又不是禿子。俺就伸手接了。以后,俺每次和她到場邊子玩,她都要拱進那小窗口洞里偷出來花生給俺剋。可是,有一次,俺見她剛拱進那個小窗口洞里,卻被生產隊里的倉庫保管員獨眼龍洪四發現了,等她從小窗口洞里一拱出來,就當場把她捉拿了。俺嚇得藏在一邊子不敢出來。乖,俺聽說,那晚子偷倉庫里的糧食剋是犯王法的呢!因為她是小孩子,才沒把她送去坐牢。可是,生產隊長梁麻子當晚就招集了全村子里的社員,在場邊子的牛屋里,讓她跪在會場子前邊個,發動大人,一直批斗她到天好亮呢!聽說,第二天,她兩個膝蓋子腫得都下不了床嘍。

齊校長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連聲地說:“啊,這個這個,畢竟是一個小孩子嘛,這個這個,對待一個小孩子哪能如何殘酷用刑呢?啊,啊,應該說服教育嘛,這是法西斯行為嘛,啊,這個這個……”

費老頭子說:“后來不長時間,俺就跟著俺爹上船上了。乖,大概是過了好幾年以后,俺回到了村子里,再見到她時,俺見她出落象仙女一樣子俊溜哩!乖,她頭發黑得跟墨染的那樣子黑。狗日的,不是爹嫌棄她爹好賭錢的話,乖,俺真的娶她做老婆了哩。”

死老頭子,你也不尿泡尿照照看看你那個熊樣哩。船板子上一個頭發染得枯巴拉嘰的黃臉老嬤嬤,一邊手在扁筐子里邊撿干螞蝦上邊的臟東西,一邊拿眼睛瞅著費老頭子說,不是因為俺那年子落了水,你把俺救上了船把俺弄了,俺才不稀罕你這死鬼哩!

費老頭子哧哼一聲笑嘍。接著又說,再后來,俺聽說她跟著一個唱大鼓的男人走嘍。乖,直到這晚子,俺也未打聽著她的下落……

有時候,齊校長就到船上和費老頭子下象棋。盡管費老頭子有時候連馬別腿也搞不清楚,但只要齊校長攻住遞香煙給他吸,哪怕從下午下到天黑,他也不嫌累。

其實,齊校長和費老頭子倆,玩的是一種消閑,或者說是一種氛圍哩。

二十一

上午八九點鐘,有兩個人騎著一輛新亮亮的摩托車,沿著汴河岸上的一條石渣子路,水上餐廳。聽說工商局的來了人,蔣艷艷老遠就裝出笑瞇瞇的樣子,說:“兩位快請到里邊坐。”

門口兩手扶著摩托車把站著的那個男人,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蔣艷艷的兩只大眼睛,心說,×她娘,這妞那玩意肯定有踹頭!女人一見男人用這樣的眼睛盯著她,心說,這婊孫子一定是老色鬼哩。但男人沒有笑,因為他奉命在身。即刻將臉板得象門神似的說,你們老板吶?快把他狗日的找來!乖,就說我們找他有要緊的事情找他。

女人依舊裝出來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說:“老板,他不在家。他開車去城里買菜去哩。”

在蔣艷艷的心目中,水上餐廳的老板只有一個,那就是齊校長。不瞞你說,蔣艷艷愈來愈不把菊香放在眼里了。自從她跟齊校長那次弄那種事被菊香逮住以后,兩個女人就開始互相仇視著,碰面時誰都不理睬誰個。只是各自在心里邊罵,她罵她是狐貍子精,勾引了她的男人×她哩!她就罵她,自個是一身的猴毛,偏偏還說別人是妖怪哩!俺勾引了你的男人,你也得干看著!用汴城人的話說,這叫做狗咬狼兩怕。可是,平時在餐廳里干工作,兩個女人表現得都非常優秀哩。菊香的工作,就是每天晚黑里坐在柜臺里邊的椅子上,掌管柜臺,發放煙酒和各種飲料什么的,兼管記帳、結帳。但只要水利工程師姬為農去那里吃飯,她無論工作多忙,也要擠點兒時間去廚房里親自為她搟兩碗手搟面條子的。蔣艷艷的工作也很遐意(得勁),在里邊只是手捧著菜單子,一會兒去廚房,一會兒到餐廳,跑來跑去的不閑著。不過,齊校長再也不讓她干那些端盤子洗碗的下手活嘍。

菊香上午沒在帳篷子里,也不在河岸上的活動板房子里,她是去縣委大院里邊找浪副書記,想打聽一下姬為農上報的那份在山凹子里邊修建一座蓄水庫的方案材料,問縣里可研究嗎?如果還沒研究,就讓浪副書記再催催書記和縣長哩。

戴眼鏡的那個女工商,凍得將手里的小黑包放在胳肢窩里夾著,兩只小手凍得通紅,就把兩只手放在嘴里邊直哈著,腳還在雪地里使勁地跺著說:“人又不在。我們走吧?不然,我們下午再來呢?”

男人朝她眼睛一睜,臉板著說:“那哪管呢?不來,哼!狗日的再不來,老子在這里等著他一天。看他狗日的可來?”

說話間,齊校長開著面包車去買菜巔巔簸簸的回來了。下了車,就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喊:“快來人把車里的菜卸掉。”

兩個男廚師急忙咚咚的從帳篷子里邊跑過來,就到車廂里把那些長蟲皮口袋里邊裝的和塑料袋子里邊裝的東西,一古腦兒的都掀到了雪地上,接著,就清點,還有一個頭后邊扎著頭發疙瘩的女服務員手里拿著小本本和圓珠筆,正在開始一樣一樣的記錄著。

齊校長這時候才顧得上招呼兩位工商。

喲!是傅股長你們……

女工商有點兒調皮地加上了一句:“人家已經提拔當正股長哩!”

嘿嘿,那好,那好!恭喜,恭喜!齊校長一邊嘴巴咧多大的笑著說,一邊走過來從身上掏出煙來遞一支給那個臉板著的男工商,男工商接過一支香煙,沒有點著吸,只是放在鼻子上聞了一下子就拿在手上了。齊校長忙用打火機打著火給男工商點煙,男工商卻不讓齊校長點煙,臉依舊板著沒說話。齊校長自個點著了一支香煙吸著,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依舊嘴巴咧多大地笑著說:“老哥是不是最近手頭有點兒不夠來的哩?嘿嘿,你說吧,要多少?老弟這就給你取去哩。”

根據以往的老規矩,只要是他們找上了門,無論是那個局來的,齊校長都不會薄著人家的面子的哩。他是從來不讓人家給他開發票的。給過了,就再請他們好好的吃飽、喝足后,才送他們走哩。兩個河南人,因為自從有了那個姓浪的撐著腰桿子,是從來沒有哪個局來找他倆開這個票、那個票的。真的哩!

可是,傅股長這次卻一反往常,顯得很陌生的樣子,說:“誰個跟你開玩笑的?俺才不跟你開玩笑哩!乖,什么老哥、老弟的?乖,誰是你老哥?誰是你老弟?我們這是來執行公務。乖,執行公務你知道不知道啊?”

齊校長用兩只金魚眼在眼鏡片子后邊注視著男工商,心說,這狗日的咋會變成了這副熊樣子哩?乖,以往他哪次來,咱都是喂得飽飽的哩啊。這個這個,今天他咋翻臉不認人哩?咋會這樣子哩?就有點尷尬地樣子說:“啊,這個這個……”

男工商就說:“不是俺給你過不去,是擦著雪亮眼睛的人民群眾跟你過不去的。乖,最近有很多群眾來信反映,說你無照開業,而且還偷稅漏稅。”

齊校長說:“咱是有營業執照的哩。只是……啊,這個,這個,乖,只是這兩年咱沒拿年審啵?”

男工商說:“乖,身正不怕影子斜。心里無鬼,就不怕半夜里鬼敲門。嗯——,這樣吧,你把你那營業執照拿過來讓我們看看再說吧!”

好哩。齊校長爽快的答應著。于是,就跑進那柜臺子里邊,把那個用玻璃框子鑲起來的一張貼上男人照片的營業執照捧來了,笑嘿嘿的遞給了男工商,男工商伸出一只手抓過來,看也不看地說:“你一個外來戶,都敢目無工商,何況我們汴城的本地人呢?你已經兩年沒參加年審了,就等于你這個營業執照作廢嘍!”

說著,就將那個玻璃框子遞給了那個女工商,說這個我們得沒收了。

女工商年一見齊校長那一臉難堪的樣子,就對男工商小聲說:“傅股長,他們沒有參加年審,那是他們的錯誤。俺感覺讓他們認個錯,罰幾個款,就算了吧?哪能沒收人家的營業執照呢?再說,外地人來到我們這里做生意,也是挺不容易的。還是把這個還給他吧?”

不管。這個絕對不管!男工商板著臉說,小曹,你剛從學校時分配來我們這里,有好多的事情你都不知道哩!乖,如果我們不殺一儆百,往后,我們的日子,真的愈來愈不好過嘍。你不知道這晚子這些經商的家伙的頭多難剃喲!我們有好多的工商人員,還常常遭到他們的毆打呢?他們根本不把我們工商人員放在眼里。

女工商還是不愿意接那個玻璃框子。

男工商說:“既然你不愿意拿著,那只有俺親自拿著嘍。”

男工商將手縮回來,把那玩意兒朝摩托車座子上一放,對齊校長說:“這晚子,干脆你跟我們走一趟吧!我們重新給你辦個新的營業執照就管嘍。”

齊校長一下子傻了。

二十二

天好晌午的時候,菊香從汴城里回來。一回到汴河灣子里,就有人告訴她營業執照被工商局那個姓傅的股長沒收了事,于是,她就罵齊校長是豬。還說,憑你這么高的個子,硬奪也能奪下來的哩。你也真的不長腦子。正好咱上午在浪書記辦公室里,只要你打咱手機子告訴一聲,咱讓浪書記給工商局的局長說一聲,不就沒事哩?

齊校長自知背理。任其發落,也不說什么。

哼!他們今天把它拿走。明天,乖乖的就得給咱們送來哩!菊香一臉嚴肅的樣子,說咱的乖,到時候還得讓他給咱們認錯才中。

但一連過了好幾天,工商局還是沒把那玩意兒送過來。菊香心說:這是咋弄的哩?咱給浪書記當天就打過手機子哩?

浪書記在手機子里邊滿口答應說:放心吧!小事一件的。我×她娘這就讓工商局的湯局長,在今天下午太陽落下去之前,把水上餐廳的營業執照還給你們!

想不到,一波沒平,一波卻又起嘍。接著,稅務局、防疫站、還有什么什么的,都接二連三的到汴河灣子里找水上餐廳的麻煩哩。

稅務局的人來了說:“老局長退二線嘍。新局長剛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首先抓的是偷脫、漏稅的大事情。”

菊香就笑瞇瞇地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咱知道你們目前難處哩。可是,可是這些年,雖然你們沒讓咱們交稅,但咱們也沒有白著你們哩?”

稅務局的人剛離開汴河灣子,防疫站的人卻來到了。說:“這年成,非典、非典的搞得人心惶惶的。根據上邊指示的精神,我們衛生防疫工作人員,必須認真的、仔細的、嚴格的、全面的檢查食品衛生。還說,中國有句老話,叫病從口入嘛!啊,你們說是不是?”

因為有菊香在場,齊校長站在一旁吭也不吭。他怕萬一自個多言多語的哪點兒沒說到,證件再被人家沒收了,這個浪女人又得罵咱是豬哩。不過,有時候,他會掏出香煙來,問人家吸不吸?人家說,不會吸,或者說俺不吸。他就自個點著了一支,站在一邊子噴云吐霧哩!

防疫站的那個三棱子頭的小矮胖子男人說:“碗筷可消毒嗎?”

菊香就笑瞇瞇地說:“都消毒哩。”

怎么個消法子呀?

咱是用雕牌的高效洗潔精消的哩。

乖,那哪管呢?狗日的,那哪能殺死非典的病毒呢?要用高溫鍋消毒才管哩。消毒時,可帶口罩嗎?

沒有哩。

那哪管呢?一定要用高溫鍋消毒。乖,消毒時一定要戴口罩,要戴醫院里最新特制的那種加厚的口罩才管哩!還有,你們不但碗筷子要進行高溫消毒,連新鮮的蔬菜也要用高溫鍋消毒哩。譬如狗日的大白菜,那一定要用高溫鍋消毒才能剋。

大白菜用高溫鍋消毒,那就煮爛了哩。

乖,煮爛了可以當青菜湯子喝嘛!反正,俺讓你們怎么弄,你們就怎么弄沒錯。

是哩。咱聽你的哩。

防疫站的那個三棱子頭小矮胖子男人說:“既然你這么說嘍,那管。你現在就得給俺去買消毒高溫鍋,什么時候把那個東西買來,才準你們營業。不然說,這就罰你們的款!”

菊香立即不笑了。問:“那玩意兒,到哪里去才能買到哩?”

嗯,棱三子頭嗯了一聲,就說,醫院里都有那個東西。

你去問問消毒室的她們就知道嘍。狗日的,北京、上海一定都有賣的。還有,你們這里的廚房和餐廳離得太近嘍。乖,一定要保持三十米的距離,才能符合食品衛生的標準。

菊香不敢再吭聲哩。

齊校長就一邊吸著香煙,一邊把臉拉得多長,兩只金魚眼躲在眼鏡片子后邊,忽兒看一下防疫站人的臉色,忽兒看一下菊香的臉色,但他不敢吭聲。

不過,等他們一走,菊香立即就從小手包里拿出來手機子撥打了浪副書記的手機子……

后來,稅務局的人再也沒來汴河灣子里讓他們補交稅務費什么的。水上餐廳既沒有去北京、上海買消毒高溫鍋,也沒有改造廚房跟餐廳的距離,防瘋站的人卻沒有誰個來罰他們款的。那個三棱子頭的小矮胖子男人,從那以后,仿佛就像鬼影子似的消失了。水上餐廳卻一晚黑也沒有停止過營業哩!但工商局那個傅股長沒收了水上餐廳的營業執照,還是沒給送過來。據說,浪副書記后來又給工商局的那個湯局長打了幾次手機子,湯局長總是滿口答應說:“嗨嗨,浪書記,請領導放一百二十個心哩。俺這就讓他把那東西送到水上餐去。這個狗日的也真是……嗨嗨,請領導放心,請領導放心,嗨嗨……”

話說得比鱉蛋還圓,卻言而無信。浪書記氣得像一只發怒的獅子,罵湯局長我×她娘!說這王八蛋在跟老子滾皮球。哼!早晚得把這狗日的烏紗帽給擼嘍(拿掉)!

一個小小的局長,敢跟堂堂一個縣委副書記滾薄泥。菊香心說,這里邊一定有蹊蹺哩?多少天以后,她才忽然想起來那個湯局長是那個鳥人,原來是那個玩意!個子高高的,肩膀子塌著,還瘦,鷹勾鼻子,眼珠子也像老鷹的眼珠子。她是在舞廳里見過他的。他去跳舞,最好跟交際花倆跳拉手舞。曲子才剛剛響起來,他倆總是好搶著第一個手拉著手走進舞池子里邊跳拉手舞哩。那些年輕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就翻眼瞅著他倆,說他倆是老梢頭(出風頭)。菊香記得那個人,每次去舞廳里邊跳舞,臉都通紅,連眼珠子都紅,老遠就能聞著他身上的酒氣,看來他不灌足酒是不去舞廳里邊跳舞的。那個人還好打飽嗝,難聞死了,讓人見了惡心。不過,交際花卻喜歡跟他跳舞哩。每次跳舞兩個人還愛做花子,洋相百出,常逗得舞廳里邊的男人和女人笑得象炸鍋的一樣開心。有一次,湯局長拉著交際花的一只手,讓她轉3600,一下子沒有抓牢手,交際花撲通一下趴在了水磨石地板上,屁股撅著老半天,還是男人伸手把女人拽起來的。逗得舞廳里,又是一陣炸鍋般的笑哩。交際花從地板上爬起來時,臉紅得也象喝了酒的樣,用眼珠子白了湯局長一下子,小聲的罵:“婊孫子羔子,你看你灌的?再是不要錢的貓尿子,也不該不要命的灌哩。”

男人挨女人罵,一點兒也不惱火。還嗨嗨的笑著說:

“雪雪,老公晚上請您剋夜宵可管?”

菊香感覺他倆像兩口子。但后來才聽跳舞的人說,那女人是那男人的片子。還有人說,那個熊女人,最早是被呼哥玩過的,以后浪雄又接著玩嘍。乖,不然,怎么會送給她個外號叫交際花的呢?又有人說,這個屌女人,究竟離了幾次婚嘍,說的都不一樣。乖,有的說,她離了一次,又有人說她離了三次,還有人說……不過,這晚子她是小寡婦那倒是事實。

那年秋天,汴河里發大水,菊香搬到汴城南關的商品房子里住的日子里,她記得有一天晚黑里,她跳完舞回家的,就和蘭花一起沿著南關的大街朝南邊個走著。那時候,大街上黑燈瞎火的,只是南關橋頭有兩個像螢火蟲似的路燈,有時候還不亮。菊香和蘭花走到橋北頭子,那里街東有一家小飯館,忽然看見湯局長和交際花在飯館里吃完宵夜剛從里邊走出來,兩個人都喝了不少酒,走路時,男人和女人肩膀子推著肩膀子,東倒西歪的。接著,菊香就見男人用一只胳膊勾住女人的脖子,女人就用一只胳膊攬著男人的腰,搖搖晃晃的朝東邊環城河邊子去了。那段子路,烏溜溜的黑。河邊子有垂柳和很多的花樹。

菊香終于明白啦,心說,一定是那個婊子女人搗的鬼哩。同時她還知道,那天晚黑里那個婊孫子帶著兩個黃毛闖進餐廳里揍她,是呼哥那個婊孫孩子跟她串通好的,心里就罵,呼哥不是個玩意!

菊香明知呼哥不是個玩意。但見他每次去餐廳里,依舊笑瞇瞇的跟他打招呼,有時候夜里,呼哥在紅雨布帳篷子里打撲克牌,喊她去陪著他打,她還是笑瞇瞇的去了。打牌人打困了,呼哥有時候好在菊香肉上干那種偷雞摸狗拔蒜苗子動作,菊香還是裝出笑瞇瞇的樣子。

湯局長這個人,用汴城老百姓的話說,是冬天的螞蚱,老蝣子。湯局長叫湯山。本來湯山在縣財政局當局長當得好好的,但浪雄提拔當了縣委副書記沒幾天,就把湯局長調整到工商局當局長嘍。卻把他自個的一個姑表弟還是姨表弟,是在下邊的一所中學里當校長的,硬是塞進縣財政局當局長哩。雖說工商局的來頭也不錯,可是跟財政局比起來,那是無法子比的。所以說,湯局長恨浪副書記,不是一般的恨,那是打骨頭里邊子恨的哩!可是,自古以來,都是官大一品壓死人吶!湯局長只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無法子說。但想不到,浪副書記竟然也有求于湯局長了哩?其實,說起來,這本來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不就是一個玻璃框子營業執照嗎?然而,浪副書記一來插手,事情就變得復雜化啦!湯局長盡管在手機子里邊笑嗨嗨的滿口答應著,說請領導放一百二十個心……但接過了浪副書記的手機子,即刻就去撥打那個姓傅的股長的手機子,卻使勁的加綱,暗暗地使絆子,說:“沒有俺的命令!你狗日的絕不準把水上餐廳的營業執照還給他們!乖,還有,即使那個姓浪的書記親自找你要,你也不準給他!聽懂俺的話了嗎?”

聽懂了聽懂了。嗨嗨,湯局長您放心!傅股長在手機子里邊說,隔子兒不打人哩,俺狗日的只聽您一個人的話。別說他姓浪的是副書記,乖,就是書記、縣長來找俺要,俺也不會給的。

其實,關于營業執照的事,浪副書記也不好意思跟湯局長動真格的。因為,這中間還夾著兩個女人哩!浪副書記不能不想過,交際花曾經是他的情婦,或者是說片子什么的,在汴城里,除非幾歲的小孩子和老頭子、老嬤嬤不知道。因為,以前浪雄經常帶著交際花逛大街,搞得滿城風雨的。但現在交際花卻又做了湯局長的片子,或者說是情婦什么什么的。還用說嗎?工商局忽然間派人去汴河灣子里沒收水上餐廳的營業執照,一定是那個女人給湯山咬了耳朵嘍。那天晚黑里,交際花帶人到水上餐廳打菊香,菊香也給湯副書記說了。假如自個硬來,又怕交際花真的跟他翻臉了,把他倆以前在一起那些××××的事,跟竹筒子倒豆子一樣,一家伙全部的倒出來……那個熊女人的德性,浪副書記是不止一次領教過的哩。光是這樣子恐怕還不能算拉倒,還會把浪副書記和菊香的事情也扯進去……

自個畢竟是縣委副書記哩。那面子往哪擱?于是,浪副書記就來了個緩兵之計,說:“菊香小妹,別理踩那幫子狗日的。我×她娘!俺到看看他們有多大的能耐?乖,他們要想收著那玩意,就讓他們保管好嘍。狗日的,你就說俺說的,沒有營業執照,你們水上餐廳照樣能營業!”

二十三

那天晌午,龍溝里的水泥船上,響起了噼哩啪啦的鞭炮聲。水上餐廳的兩個男廚師正在廚房里邊忙著炒菜、做飯,幾個女服務員摘好了菜也洗好了,就都一邊把胳膊上的護袖脫下來,一邊用手拍拍打打身上的衣裳,跑出了紅雨布帳篷子,好晌午的太陽還是很毒的。她們就用一只手放在眼上當簾子遮著太陽光,遠遠的站在河灘子上朝船上邊看,還在一起嘻嘻哈哈的說著一些什么,大眼晴蔣艷艷也去看嘍。但菊香一大早就匆匆忙忙地騎著摩托車,飛出了汴河灣子,直到天晌午了還沒有回來。最近一段日子,她經常是一大早就騎著摩托車出去了,晌午有時候回來吃飯,有時候不回來吃飯,出去時,從來不對齊校長說她是到哪去到哪去的,齊校長也從來不問她,說真的,他壓根兒也不想問她。齊校長上船一細問,才知道是費老頭子的孫子和華老頭子孫女子,考上了汴城里的重點中學了。

齊校長用手扶了一下子眼鏡,嘴巴一咧笑著說,啊,這個這個,兒女中了狀元!值得慶祝,值得慶祝哩。

說著,齊校長就差人去水上餐廳讓廚師做了幾個下酒的菜端到船上來,費老頭子把存在船艙里幾十年的兩瓶汴河曲香白干酒(山芋干)拿出來了,接著就喊:“華老弟,你也過來吧。奶奶的,俺老哥幾個,今個天晌午,誰個不喝醉,狗日的就別想離開這船!”

那天晚黑里,郝經理走進紅雨布帳篷子里的時候,幾位常來的顧客看見他時,都感到很愕然。他一臉灰氣相,頭發長多長,全是灰白色,也不染了,胡子亂糟糟的長多長,也不刮了。沒有帶女人來,常跟隨他左右的那幾個男人也沒有來。隨便地看見一個空座位,就悄悄地坐哩。見一個女服務員走過來,他就向她招呼著幾下子手,服務員來到他眼前,他就說:“一盤子烤羊肉串子,一瓶圣泉淡爽啤酒,隨便給下一碗青菜面。”

聲音說得很小很小。

郝經理,打荷包蛋嗎?

女服務問了一句。

郝經理說:“算嘍,算嘍。那玩意剋多嘍,人體的脂肪就會增高。”

聲音依舊很小很小,顯得很累的樣子。

就有人說:“郝經理,俺好長日子沒見你朝這里來嘍。乖,到哪發財去嘍。”

嗨嗨,嗨嗨,郝經理只是輕輕的點了點頭,大嘴巴咧著嗨嗨的笑笑,不作任何回答。就從衣兜里摸弄出一支皺了巴嘰的香煙,放在嘴上,兩只手哆哆嗦嗦的打燃了打火機,點了幾次才把香煙點著,默默地吸著。

郝經理,最近又賣多少奇石?

有人問。

郝經理依舊笑嗨嗨的朝問他的人點點頭,不作任何回答。

又有人說:“郝經理,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乖!怎么俺見你身子在發抖?”

郝經理吸了一口煙,往說話的那個黑臉男人看了一下子,嗨嗨笑了笑,依舊不作任何回答。

大眼睛蔣艷艷找齊校長要錢,齊校長沒能給她十來萬,只是七湊八湊的湊了兩萬塊錢遞給她,說:“咱只能給你這些哩。嗨嗨,艷艷,你看可中?”

女人伸手把錢抓過來,狠狠地瞅了男人一眼,氣哼哼地說:“就憑你這幾個熊錢,還想獨占花魁?”

男人愣巴愣巴的沒敢吭聲。

婊孫孩子,女人忽然變得像不認識他似的說,若是把俺惹火了,俺就去公安局告你強奸俺處女。狗日的,不判你十年八年罪行才怪哩?

男人用手顫顫抖抖的扶了一下子眼鏡,撲通一聲跪在女人的面前說,好艷艷,念在咱們以往的情份上,你就饒了咱吧?

男人說著,就哭了……

女人拿著這兩萬塊錢,在汴城北關開了個大排檔。聽說那個女人生意做得很活,不到半年時間,就賺了好幾萬哩。后來,聽說她嫌大排檔賺的錢太少了,就在北關橋頭外邊自個開了一家桑拿浴什么的了。

春天的時候,蘭花從外邊回來哩,是她獨自一個人回來的。蘭花一回到汴城,就去到汴河灣子里找她當年的舞友菊香。

菊香一見蘭花變得黃臉巴嘰的,瘦得幾乎只剩下一張皮了,不由地愣了:眉毛也修了,才三十幾歲的人,滿臉的皺紋像縱橫的小河溝子,頭發染成了紅不紅、黃不黃的,頭頂上掉了毛,菊香感覺咋一看,她活象一只殺死用開水沒頹(燙)透毛的改良雞哩!

蘭花,幾年不見,你啥會變成了這樣子哩?菊香心疼地問。

菊香姐……蘭花嗚拉一聲哭了,哭得很傷心。

菊香眼睛一紅,也陪著滴了好幾滴子眼淚。

蘭花說姓韓的那個禿驢,真不是個玩意!他把俺帶到貴陽的火車站旁邊,帶著俺在那里拉客賣淫哩……俺不從,就打俺。他把俺賣身子掙的錢,全部裝進他的兜子里,留他吸煙喝酒打麻將還嫖小姐。有一天夜里,俺偷跑到火車站,想扒火車回來,被他發現了,硬是薅著俺的頭發把俺拖出車站,打得俺半死。菊香姐,你看——蘭花用手指頭指著自個的頭當頂子說:

“這就是他把俺的頭發薅掉的。”

菊香就用手去擦蘭花的眼淚,一邊擦,一邊說:“你真傻哩!那種男人,你咋能相信他的哩?”

蘭花說:“菊香姐,你不知道哩?他連畜生也不如呢!他當著俺的面×小姐,還讓俺給那小組擦洗,俺不從,就當著小姐的面,扒俺的光腚,用手撕俺下邊……還說要把俺賣到外國去讓那些黑種人×俺……”

婊孫子!菊香就罵,這種狗日的男人到時不得好死!

蘭花說:“菊香姐,真的挨你咒對嘍。在一天晚黑里,他去火車道上不知干什么的,迎面開過來一輛火車就把他扎碎哩!俺見他真的死嘍。俺才敢搭貨車跑回來哩。”

回來家就好哩。回來家就好哩。菊香笑瞇瞇地說。

唉!蘭花嘆息了一聲。說:“俺哪里還有家喲”

二十四

呼哥真的出了事。他已經離開汴城好多天嘍。據說,公安局里的人正在捉拿他哩!

聽說呼哥是因為跳舞才出的事。其實呼哥不會跳舞。他也壓根兒沒想過去跳舞跳什么的。在他看來,那么多的大男人和大女人摟在一坨子,磨磨蹭蹭跟摔跤的樣子,狗日的光打雷不下雨。有什么屌意思?用呼哥的話說,乖,屌男人和屌女人就是那么回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去毬!要動就動真格的那才叫狗日的陽光唻!

那是恰逢汴城農歷五月二十八大會。天剛晌午,一幫子弟兄就把呼哥請到汴城西關的鳳凰大酒店喝酒去嘍。

農歷五月二十八,是汴城人民最傳統的一年一次的集會,也是最大的每年一次的集會。據說,打從清朝的康熙年間,一直延續到至今,逢會頭三天汴城里就開始上人嘍,說是會后三天了,撈會的人,還是源源不斷地朝汴城里來哩。每一年會上都來了不少江蘇的、山東的、河南的做生意的人。那些外地人來趕會,聽說早些年,男人都是腰上勒著大布手巾,千里迢迢的,幾百里迢迢的,一路上推著木頭做的獨轱轆車子,車子上放著兩只條子編的筐,山東人多是在筐里邊裝著生姜、大蔥、海帶、粉條子、大紅棗、咸魚之類的地方特產,河南人多是在筐里邊裝著干柿餅子、干核桃、干白果、干辣椒子、干粉皮子之類的地方特產,江蘇人多是在筐里邊裝著那些用篾子編的工藝品,象小孩子拎著玩的小花籃子啦,還有閨女、媳婦做針錢活用的小扁筐子啦,等等,等等,也還裝著一些刺繡之類的紡織品,河南人頭上扎著白毛巾,山東人戴西瓜殼式的帽子,江蘇人頭上受戴禮帽或者是小草帽子,嘰嘰扭扭地進了汴城。

那時候,汴城里的街道,很短、很窄,上面一律是用一小塊、一小塊青石板鋪的。街兩邊全部是低矮的房子,而且是有屋脊的,有的是灰瓦白墻,有的是白墻草頂。不過,那時候汴城里邊空地比較多,每年逢會都是很熱鬧的。唱大鼓的,唱揚琴的,到處都有。也有玩刀山的,玩跑馬的,額頭上頂大水缸的,漂亮的大閨女手里打著小洋傘走鋼絲的。還有唱拉魂腔(泗州戲)的,玩皮影子戲的,等等,等等,凡是好看的都有呢!趕會的人,想聽什么就去聽什么,想去看什么就去看什么。得勁死哩!可是,自從改革開放以后,汴城里邊年年子逢會,卻什么好聽的、好看的都沒有嘍。汴城人好說,乖,這晚子街道倒是比每年子(以前)寬多嘍,但今個鋪得好好的,明個天就得再扒掉,后個天再給鋪上去,鋪了扒,扒了鋪,總是沒有個盡頭哩。說真的,每一次扒街,每一次鋪街,老百姓都罵當官的。乖,為什么不一下子搞到位?連鋪公路也是這樣子。上邊子究竟是咋想的呢,得糟蹋掉多少材料哩。那可都是農民累的血汗錢呵!矮房子也都扒掉了蓋成了樓房子了。可是,不知是怎么弄的,我們汴城年年五月二十八逢大會,大街上除了賣衣裳賣鞋子的,還是賣鞋子賣衣裳的。大街上到處擺的是衣裳攤子和鞋攤子。乖,擺滿了就在城外邊的公路上接著再擺。連公共汽車也無法開過去。

說是呼哥那幫子人,那天在人家鳳凰大酒店里,從晌午開始喝酒,一直喝到晚黑里起場。酒店里的老板又不敢催他們,服務員就更不敢了,隨便他們喝到什么時候,也沒有哪個敢吭聲的。

這個站起來,雙手端著酒杯子,說:“呼哥,小弟敬你一杯。”敬酒的把酒“咕咚咕咚”地喝完了,還亮亮杯底子。

呼哥也咕咚、咕咚的喝完了,也亮亮杯底子。

那個也站起來,雙手端著酒杯子,說:“呼哥,小弟敬你一杯。”也喝完了,亮亮杯底子。

呼哥還得喝完,依舊亮亮杯底子。

接著,又有人站起來,雙手端著杯子勸酒汴城人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只要是敬酒,不是敬兩杯,而是敬三杯。先是每人敬呼哥一杯酒,挨個的轉了一圈子,各人再挨個的每人敬呼哥兩杯酒。一大桌子人,三敬兩敬的就把呼哥灌得暈堂子嘍。

像尾巴似的整天跟在呼哥身邊子的那個長頭發男人,忽然說:“呼哥,我們今天晚黑去舞廳里跳舞玩你看怎么樣?”

呼哥蔫蔫地說:“狗日的,誰去誰去,俺不能……能去!”還用一只手朝外甩了兩、三次哩。

呼哥,逢會這幾天,俺聽說舞廳里可好玩哩?長頭發兩只眼睛喝得通溜子紅的說,說是乖,那里邊不有外邊來的幾個俊妞呢!

什么什么,有俊妞?呼哥一聽說有俊妞,馬上勁頭就來了,兩眼直直的說,走!狗日的,俺這就去妞妞(扭扭)去!

夏天的晚黑里,男人和女人身上穿的衣裳都非常薄,呼哥見舞廳里的那些男人和女人穿的、尤其是女人,穿的就更薄哩。在舞池子里邊,被男人摟著跳舞的那些女人,一律穿的是短裙子,大腿上還套著肉色的長襪子。穿什么色的裙子都有,五顏六色的,再配上天花板上邊的五顏六色的燈光一照一閃,真的怪好看哩。呼哥只注意看女人,而不去注意看男人。

那個長頭發的男人忙去老板柜臺子里邊買來了幾瓶子礦泉水,用手將一瓶的瓶蓋子扭開,遞給了呼哥,說:“呼哥,這里狗日的也不裝空調,你喝點水解解酒。”

呼哥伸手接過來瓶子,就揚起下巴,朝嘴里咕嚕、咕嚕的喝了兩大口,唉了一聲換了一大口氣,就一手拿著沒喝完的白塑料瓶子,站在舞池邊子,看那些女人跳舞。呼哥他們都沒有坐到座位子,因為是逢會,這幾天晚黑里,來舞廳里跳舞的男人和女人特別的多,有不少還是外地來汴城趕會賣衣裳賣鞋子的,天晚了沒有生意做,留下一個人在那里看攤子,或者是男人,或者是女人,就到舞廳里邊跳舞嘍。有人就說乖,這幾天,天天晚黑里,舞廳里邊四圈子坐著的,站著的,擠得滿滿的都是人。開舞廳里的老板,這幾天倒是喜得直咧嘴哩!

舞廳里,有幾個人找呼哥打招呼,見他像是沒聽見似的,不理睬人家。其他的人想跟他招呼的,也就不去熱臉硬碰涼屁股嘍。

呼哥是真的喝醉酒了呢?還是注意力不在這里?

呼哥這時候從黑小褂子的下邊口袋里掏出來一盒子白紙包的香煙,遞一支給身邊子的長頭發,其余的那些人他都沒給,自個也拿著一支咬在嘴里,長頭發忙用打火機給呼哥點著煙吸著,他也點著煙吸著。

舞廳里邊是不準吸煙的,若是換別人吸煙,老板會立即躥過來,讓他倆把香煙滅掉。但呼哥他倆吸煙,老板是萬萬不敢吭聲的。旁邊的人,有不少斜著眼朝呼哥和長頭發的煙上看。不過,沒有哪個敢上前制止他倆吸煙。即使是外地來的人,一見呼哥那副兇剎剎的樣子,也不上前說這說那的哩?

一到放慢曲子舞,呼哥發現男人摟著女人跳舞的時候,老板故意把所有的燈光一家伙全都熄滅嘍,過了分把鐘以后,卻又忽然把所有的燈光都拉亮嘍,過了一會兒,又熄滅哩,再過一會兒,又都拉亮了。可是,呼哥看見舞池子里邊有三、四個男人,只要燈光一熄滅,就用肚子抵緊女人的肚子,女人就顯得身子軟軟的,像棉花團了,就把臉貼在男人的胳膊肘子上邊呢!呼哥一邊吸著煙,一邊心說:狗日的原來跳舞還是這樣跳的嘍?怪不得有那么多男人想來舞廳里跳舞唻。乖,想摟哪個女人,就摟哪個女人。真怪得勁哩!

呼哥,你看外地來的那個妞真她娘的……

長頭發慢悠悠的吸著香煙,還用一只腳在地板上一點一點的,兩眼瞇乎著朝舞池子里邊瞅著,還用一只手指著那個留男孩子小分頭的女人說。

呼哥兩只大眼睛像兩把掃帚似的,使勁地朝跳舞的女人的身上掃,一個一個的掃。掃了多少遍,也沒有掃中一個。就說:“就是你狗日的會瞎屌說。乖,哪有一個像樣的?”

長頭發說:“是那個穿粉紅色短裙子細高個留短頭發的哩。”

呼哥用眼睛再朝那里邊掃了一遍,終于掃中了一個,就眼睛一亮,噢了一聲說,乖,這妞長得有點兒像韓國的影星誰個來著?狗日的,管玩!

呼哥,你若是感覺能玩。下曲子舞,你就去找她跳。長頭發說。

呼哥有點兒發怯地說:“可是,俺不會跳舞怎么好找……”

長頭發哧哼一聲笑出了聲,說:“呼哥,這屌丁點兒的事,還能攔住你老人家嗎?不就是先把女人的一只手攥住,然后再用一只手摟住女人的腰,舞曲子一響,在里邊走步子就管嘍。等她跳完這一曲子下來,俺陪你一起去找她管了吧?”

舞曲子剛一響,長頭發就捅著呼哥朝那妞坐的地方去了。

漂亮妞!俺來找你跳個舞!呼哥右手朝那女人面前一伸,像打雷似的說。他沒有像別的男人那樣,請女人跳舞時說請,而且說俺來找三個字。

那女人一見黑大個子滿身散發著酒臭味,就有點兒不太愿意起來的樣子。

長頭發立馬朝那女人瞪眼睛說:“你怎么搞的?呼哥找你跳舞你沒聽見難道眼睛也瞎?乖,你知道呼哥是誰個嗎?快起來,快起來。”

女人臉紅紅的從座位上站起來了,怯怯地把一只手遞給呼哥,呼哥一把攥住那只手,朝自個的懷里邊一拽,就把女人的腰摟住嘍。但聰明歸聰明,外行畢竟是外行。跳交際舞咋一看簡單,不就是男男女女在一坨子摟摟抱抱的事嘛。其實,不然。這里邊講究著許許多多的學問哩!呼哥跟那個漂亮妞跳舞讓他回想起當年擴大挖汴河那個可笑的場面來。有一次禮拜天,呼哥從中學回到家的時候,為了晌午能剋頓大米干飯,或者是白面包的水餃子什么的,就去汴河的工地上幫忙,民工們見他個子大,給了他一輛鐵架子皮轱轆的獨轱轆小推車子,讓他從河底下往河岸上推土,小車子上放著兩只活動的筐,那些人用鐵锨給他挖了尖溜溜的兩大筐土垃,他就學著那些大人推小車子樣子,叉開兩條腿弓著腰半蹲著,兩手握住兩個車把,脖子上套著一根帆布做的車襻子,全身用力,尤其是兩條腿和兩只手,還有脖子及腰桿子,一齊往上用力就把兩個車把提起來握在兩只手上了,將小車子一步一步的朝前邊個推,可是他兩條腿拉巴、拉巴的只才走幾步遠,那小車子就呼拉一下子翻了……

哎喲——喂!那女人尖叫了一聲。

呼哥這時候一只腳踩住了那漂亮妞的腳上了。他穿的是像船樣大的皮涼鞋子,一腳踩下去肯定夠她受用的哩。

那女人腳痛得掉眼淚了,說:“你這人怎么搞的?”

就用一只手去推男人,另一只手想從男人的手里掙脫出來。

男人就用兩只眼睛看著女人的兩只眼睛,見女人在自個的懷里淌著淚嘍,就感覺是一種極大的滿足,卻把女人摟得更緊哩。所有的燈光,再一次被舞廳的老板熄滅了。舞曲子正搔得男人心里真癢癢呢!

當燈光又一次被拉亮的時候,呼哥的大嘴巴正壓在漂亮妞的小嘴巴上哩。男人此刻仿佛感覺有一只手拱進了女人的小紅褲衩子里嘍。

流氓!

男人仿佛感覺誰在罵他,接著自個的臉上又仿佛被誰打了一巴掌。于是,男人就把女人按在地板上,竟然當眾扒掉了她的小紅褲衩子……

跳舞的男人和女人,呼拉一下子都嚇跑了。但長頭發他們沒有走。舞廳的老板也沒敢跑。不過,他嚇得站在柜臺里邊子渾身直哆嗦。心說,萬一呼哥在這里做了這個外地女人,事情就鬧大嘍。乖,公安局的人一定會來查封俺舞廳的。俺×她娘!若是這樣,俺狗日的飯碗子不就被他給砸啦?就硬著頭皮子從柜臺里邊子跑過來,陪著笑臉,把呼哥拉開了,拽到了柜臺里邊子,說:“呼哥,您請坐。”

呼哥剛把屁股落在椅子上,老板就忙著給他遞香煙,還笑嗨嗨的雙手擦著火柴,雙手給他點著香煙。

呼哥見舞廳的老板滿臉淌著大汗珠子。心說,這狗日的,怎會變得這樣心胸小的?不就是把女人的那玩意亮出來了嗎?你看把這狗日的嚇的。

呼哥的手機這時候響了,就伸手從腰上拿出來朝耳朵上一擱,說:“噢,是九弟。你說。”

手機里邊說,呼哥,你這下子可闖了大禍嘍!你知道那妞是誰嗎?

誰?

呼哥問。

那邊說,是從黃山來的。她的表哥是……

什么什么,你狗日的再說清楚一點。呼哥一下子醒酒嘍。

“呼哥,你趕緊離開汴城。不然,就來不及嘍。”

長頭發從女人那邊走過來說:“呼哥,剛才俺見那熊女人爬起來整理裙子,就從脖子上拿了手機朝外邊個打。乖,那狗日的可會是報警的?”

呼哥說:“俺知道嘍。”

然后,就對著長頭發的耳朵,急急說了幾句,兩個人和那幾個人,就都急急的走了。

呼哥他們剛離開舞廳,公安局的人和武警中隊的解放軍趕到了……

但長頭發已經開著一輛小轎車,把呼哥送出了汴城,連夜把呼哥送到了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

二十五

大眼睛蔣艷艷在汴城北關開桑拿浴,不足一年時間就發嘍。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姑娘,搖身一變就變成了一位城里邊的闊太太模樣兒哩,比大鬧天宮的孫悟空變化來的還要快呢!

現如今的蔣艷艷,不但穿金戴銀,而且自個買了一輛小轎車,整天有事沒事的就開著它在汴城的大街上轉溜,愈是熱鬧的地方,愈是好去。

因為蔣艷艷是開桑拿浴的,所以,汴城里邊有臉有面的那些人跟她熟識的很多。遇見時,都客客氣氣的喊她蔣老板。

這個說:“蔣老板,你的這身打扮,真酷!”

蔣艷艷心里邊甜絲絲的,就朝那個男人嫣然一笑。

那個說:“蔣老板愈過愈顯得年輕哩!”

蔣艷艷心里美滋滋的,于是朝那個男人莞爾的笑笑。

每每聽了那些男人夸她的時候,蔣艷艷臉上總是表現出那種讓人感覺只有六七十年代皖北農村的大閨女第一次與城里小伙子約會時才可能有的那樣的樣子。

可是,誰能想到,昨天還有人看見她開著一輛小轎車在汴城南關的珠寶商場的門口停下來,她穿著一身很時尚的衣裳,還戴著大墨鏡,一只手拎著一個銀色的小手包,滿臉帶著笑,從車上走下來了,接著,就屁股一扭一扭的扭進了那里邊去了。今天卻栽嘍。聽說她是栽在公安局人的手里的。

說,蔣艷艷是掛著羊頭賣狗肉,掛的是桑拿浴的牌子,實際上是在開妓女院哩。還說,那個熊女人真的怪有本事。一刷色都是從外邊弄來的妞。那些妞全部都是二十浪蕩歲的,長得花容月貌,嫩得快都能淌出水來哩。價錢又不貴,一百幾十塊錢一次,都在你跟前排成隊,任你挑,任你揀,只要腰包里有鈔票,想弄誰個弄誰個。花錢不多,開心取樂嘛。又說,那些有錢的男人想去試試,那些沒有錢的男人也想挖窟搗洞摳幾個毛子去試試,汴城人本來就很好奇,什么東西都想首先去嘗嘗新,也就是說,是騾子是馬,先遛遛再說。呼拉一下子,連那些殺豬宰牛的還有什么的也去試了呢!甚至,連個別的老頭子也去見勞了,乖,不然憑她一個熊女人,月月又不拿公家的一個屌豆。哪來那么多錢買小車的?

十字街口忽然奏起了一陣哀樂,接著,就能聽見有人在哭,是一個男人的哭聲,那個留著二道毛子頭發的小伙子,坐在一張大方桌子旁邊,一只手的手指上還夾著一支香煙,連他的耳朵上也夾著香煙,一只手握著一只擴音的話筒子,嘴對著那玩意兒,將他的臉趴在上面,放聲地悲哭。那桑子嘶嘶啞啞的,哭得真的傷心。坐在小伙子旁邊的幾個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女人,還吹著嗩吶和蘆笙在不時地為他伴奏。那個年輕的女人,有時候就放下手里的蘆笙,伸手從桌子上面抓起來另一個擴音話筒子,放在嘴上,她也哭,她是伴著小伙子哭的。女人哭得聲音很細,尖尖的,但聲音極高,連一丁點兒雜音也沒有哩。

一男一女搭配起來哭,更能增加了辦喪事人家的氣氛了。

兩個男女二重哭的哭聲,發泄于街旁邊水泥電線桿子上的那只大喇叭里,一陣陣響徹了半個汴城哩!

觀看的人,有的人就說:“咦稀!這兩個年輕人哭得聲音真好哩!乖,跟從錄音磁帶子里邊放出來的一樣呢。”

那還用說嗎?有人就接著說,俺聽說,這兩個人都是從音樂學校里畢業的,一直在南方的一個城市什么演唱團里唱歌的哩!俺×她娘,不知怎弄的,他倆回來就不走嘍,這幾年俺總是看見他倆在汴城里邊子唱哭……

狗日的,唱哭比唱歌掙錢多多嘍!一個麻臉的瘦老頭子,嘴里邊正在巴嘰著老煙袋,唾沫星子崩多遠的說,狗日的這晚子有的人,只要你舍種給他錢,讓干什么屌事情都敢干哩。

不多一會兒,送葬的車隊就出發了,從十字街口挨東邊個開始,朝南關橋頭緩行著,全都是車,先后有幾輛小轎車在前面開道,送葬的大客車被夾在中間了,后面還有很多的小轎車,小轎車的后面,還有一輛輛帶車廂的大頭車,再后邊還跟著一些小崩崩車子哩。車開到了南關橋頭了,十字街口還有車呢!那些車一輛挨著一輛,真的象排成了一條長長的車龍。跟在后邊子跑的有一輛灰色的小轎車,車門子都被撞癟里去了,也來了呢!每一輛車子的車前頭,都戴著一朵用紙扎的大白花。

那時候,正好是早晨七點多鐘,街上去上班的和送小孩子去上幼兒園的大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真多,有的騎著自行車子,有的騎著摩托車,有的騎著電動車子,有的騎著小三輪子,等等,等等,全部被擠到街邊子嘍。

喲!那不是痣臉老嬤嬤死的嗎?有人說,上個月,俺去東關菜市場上買菜,還看見她在小三輪子車上賣蕃茄和大蔥唻。乖,那個老嬤嬤才行壯唻!怎么說死就死了呢?

你知道老嬤嬤是怎么死的嗎?是她把大髖軸子跌斷了才死的。有一個額頭子特別高的高個子男人,一邊推著自行車子,沿著街邊子朝南邊走著,一邊就跟那個人說,聽說老嬤嬤是半夜里起來拉大便時跌的。說屋里電燈泡子壞了沒有及時給換,黑燈瞎火的,床邊子的什么東西就把老嬤嬤絆倒嘍。天亮時,幾個兒子把老嬤嬤用平板車子拉到醫院里一拍片子,醫生說是股骨頸骨折。也就是說,是髖軸子斷嘍。家里有人問,可能接好嘍?醫生說,接上倒是能給她接上,但不能長上了。醫生說,開刀換頭吧,八十來歲的人哩,還有肺心病,弄不好恐怕連手術臺都難下來……家里人就說,若是這樣,那俺說什么也不給她開刀!醫生說,都這么大年紀哩,不如給她包一下中藥,再用小夾板固定一下消消腫、止止痛,拉回家里養著,只要你們能護理好,讓她躺在床上一百天不要下床,自個能自理自個就管嘍。即使你真的給她開刀換頭了,將來也還是不能跟正常的人一樣的走路。再說,像她這樣的身體,換個頭至少也得花費萬了八千的。其實,有花那些錢,還不如用來買好吃的東西給她剋,盡晚輩子的孝心哩!

末了,幾個兒子還是沒有誰個吭聲的,卻不約而同地把她老嬤嬤從診療床上,用手抬到平板車上,悄悄地接回家去了……

那么多輛送葬的車,顯然是多么的沉痛的樣子,隨著一陣陣吹奏的哀樂聲聲,緩緩的開出了南關城外子,沐浴在明媚的陽光里,忽然間進了火葬廠。

就有人感嘆著說,老嬤嬤活著的時候,聽說大腿跌斷了,家里人連瞧腿的錢都不愿意出。乖,這老嬤嬤死了以后,家里人竟然舍是花錢雇來這么多的車?其實,人死了以后還有什么屌黃子,不就是幾捧子灰嗎?”

二十六

夏天的一個上午,汴河灣子里的水泥船上,傳來了一片哭聲。是費老頭子的船上掛起了一個小伙子的遺像和幾個紙扎的大白花,還有許許多多的小白花。那只船,在藍天白云下,在強烈的陽光里,在炎炎的熱風中,嗚咽……

大前天的下午,齊校長正在水泥船上跟費老頭子下象棋,忽然村子里的一個從外邊打工回來的小伙子,慌慌張張地跑到了船上,說費老頭子的兒子,在外邊打工,出車禍了……小伙子說著,說著,就哭出了聲。

費老頭子渾身猛然的顫抖了一下子,愣了很長的時間,才說:“這就是他的命!俺這就去把他的骨灰盒捧回家……”費老頭子的眼淚,默默地沿著一張滄桑的臉膛上的溝溝壑壑淌下來了,淌下來了……

因為快要收麥了,費老頭子兒子從老板那里領到了一筆錢,準備帶回家來供養孩子好好的上學,將來能考上大學,就不得象爺爺和爸爸一樣,肚子里邊沒有多少文化,而受苦受累一輩子嘍。心里一時高興,晚上就招集一些打工的老鄉在一起喝酒,準備明天一天亮,就乘火車坐回來家,騎著一輛摩托車回來時,途經城郊的一段子土垃小路,正在飛上一條南北的公路時候,想不到,有一輛大貨車隨便的停在了土垃路和公路的交接處路口那里,正好擋了他的去路,當場就把他撞得腦漿崩裂了。

齊校長懂得一些法律方面的知識,就和費老頭子一起,他開著他每天上午進城買菜用的那輛面包車,連夜趕到了那個城市。雙方經過了一番舌戰,肇事者因違反了交通規則,胡亂停車,造成了車毀人亡的事故,理應賠償死者的家屬九萬元人民幣,以安慰亡靈和補償親屬。

陪錢再多又有甚用?俺的孩子沒嘍。

費老頭子的老婆哭得死去活來的。

孩子跪在骨灰盒面前,哭喊著:“俺要爸爸!——俺要爸爸!——”

接著,汴城最近卻又發生了一件怪事情。說,在上百名科局級干部當中,有不少得了失眠病的。就拿工商局的湯局長來說吧,幾天來,他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聽說縣委鄭書記馬上要提拔到市里去當副書記了,或者去當市常委組織部長什么的。說,尹縣長要離開汴城,可能到別的什么縣里提拔當縣委書記的吧?說,浪雄副書記有可能要提拔當汴城縣委書記哩?老規矩,只要縣委里一換新書記,下邊鄉鎮和城里各大局的領導班子,不開大刀,也得動小手術什么的。真要是這樣的話,湯局長心窩子里的這個疙瘩,即使想解恐怕也是很難解開的了。浪雄是個什么的貨色,湯局長是最了解不過的嘍。十年前,他倆都在汴城縣委辦公室里當秘書,兩個人的關系不算怎么好,也不算怎么孬,一般的同事關系罷了。后來,他倆又一起被下派到鄉鎮當副鄉長和副書記,不長時間,就都提拔當書記嘍。再后來,又都返回汴城當了局長。可是,兩個人為了爭當財務局的局長,他倆之間搞得就有點兒不快乎哩!說是在雙方上香上貢的關鍵時刻,不知為什么,鄭書記卻選了湯山當了財政局的局長。從此,兩個之間心里邊的鴻溝就愈來愈深嘍。又過了幾年以后,說是浪雄有一個什么親戚在上面當了很大的官,他不費吹火之力就被提拔當了縣委副書記了。但千不該萬不該,湯局長不該在處理水上餐廳的營業執照問題上,不給浪副書記的面子。那是因為湯局長受了他的片子交際花的指使,不得不這么做,同時,兩個男人中間夾著交際花那么個風騷女人一摻乎,湯局長分明知道浪副書記不好明目張膽的給他湯局長過不去的。何況,湯局長跟鄭書記關系搞得很好,浪副書記的親戚在上邊無論當多大的官,在湯局長的一畝三分地的地盤子上面,用不著給他小鞋子穿。但現如今湯局長卻甚是擔擾哩!鄭書記一調走,換上浪雄來當縣委書記,一定會報復他的。

湯局長兩只眼睛嘰巴嘰巴的想了好幾個夜晚,好歹找到了突破口:在官場上混,真想當老子,必須首先要當孫子,并且一定要當好孫子才管。

一天上午,湯局長胳肢窩夾著水上餐廳的那個帶玻璃鏡框框的營業執照,硬是厚著臉皮,怯怯地走進了浪副書記的辦公室。

當時,浪副書記和外地來的一個穿得很闊氣的男人,正在辦公桌子上下象棋,兩個人嘴里都吸著香煙,搞得小房間里烏煙瘴氣的。浪副書記嘴上叼著一支燃了小半支的香煙,右手的指頭捏著一枚棋子,拿在棋盤子上空欲放不欲放的樣子。

嘿嘿,浪書記,下棋唻?

湯局長進來就咧開大嘴巴笑嘿嘿的說。

沒有人回答。

浪書記……嘿嘿。

湯局長又說,還哈腰點頭的。

浪副書記抬眼斜看了湯局長一下子,沒有吱聲,臉上也無任何的表情,依舊和那個外地人下棋。

湯局長站一邊子,樣子很尷尬,一直傻等到兩個人殺完了那盤子棋,才弓著腰,笑嘿嘿地說,浪書記,俺是親自……

噢!是湯大局長駕到!浪副書記仿佛才發現湯局長來了似的說。

嘿嘿,浪書記,嘿嘿……

湯局長意思是你別再諷刺俺了好嗎?

浪副書記心說,我×他娘!殺人也不過頭點(落)地啵?姓湯的狗日的今天能夠這樣子扮癟三。乖,俺何必再計較他呢?再說,曾經又在一起同事過多年的。就說:“湯局長,你請坐。”

湯局長剛坐在一把椅子上卻又即刻站起來說:“浪書記,俺是專為來給你送這個的……”說著,就弓著腰,兩手捧著那個帶玻璃框子的營業執照,小心翼翼的把它放在了浪副書記的辦公桌子上面。

你們狗日的工商局,絕不允許再隨隨便便的就沒收人家的營業執照!我×她娘,若是把這樣的屌事揚出去,多么影響我們汴城的光輝形象,你狗日的知不知道?浪副書記把手里的煙頭子往桌子上煙灰缸子里輕輕一揮說。

嘿嘿,嘿嘿。湯局長笑嘿嘿的連連朝浪副書記點了兩下子頭。又急忙地雙手給浪副書記遞香煙,還親自用打火機打火雙手去給浪副書記點煙。也遞給了另外那個人一支,卻沒給那個人點煙。自個也點著了一支吸著。

那個人自個用打火機點著煙,吸了一口以后就說:“咱們那里跟你們汴城就完全不同了。我靠,咱們那里對那些外地來經商的人,政策放的特別的寬。我靠,其實嚴格地說來,這也是招商引資嘛!”

浪書記,請你放心!湯局長臉就板著說,俺已經讓傅股長明天上午親自去水上餐廳向人家老板賠罪!說完這些話,湯局長又嘿嘿地笑了。

二十七

初春的時候,從山凹子里邊傳來機器隆隆的聲音,和一派歡聲笑語。

浪雄又在電視里邊出現了,他是修建蓄水庫的總指揮。聽說,浪副書記馬上可能要提拔當縣長了,或者是縣委書記什么的。據說,這個人對發展汴城懷著一個偉大的目標,打算修建好蓄水庫,下一步就招商引資在汴水灣子里建設水上樂園,還要建設靈璧石奇石大市場等等,等等,營造一個嶄新的汴城!他在電視里,頭上戴著工作帽,身上穿著工作服,打扮得跟普通民工沒什么兩樣。

那里一桿桿紅旗迎風招展,還有用兩根、兩根的長竹桿上橫拉在半空的一幅幅標語上飄揚著許多的小彩旗,里邊一下子聚集著數萬名民工,男男女女,他們正在開始在那里施工。那真是風在笑,水在笑,天在笑,人在笑,連明媚的太陽也在笑哩。

一場修建蓄水庫的號角終于吹響啦!

采用挖土機挖土修建蓄水庫,可比用人拿著鐵鍬、鐵鎬、爪勾子扒河挖土,挖泥,一鍬一锨的朝車筐里邊上,上滿了,再推著小獨轱轆車子,兩筐兩筐的朝河岸上推,快多嘍。

大吊車伸著長長的脖子,選準了目標以后,就把巨大的鐵簸箕朝地上一挖,然后就把那滿滿當當的一簸箕泥土往選定的位置倒掉,接著就再挖……

幾簸箕泥土倒在那片空地上就堆成了一座土山,接著,就有男人和女人手里拿著一把把鐵锨,說說笑笑的時候,就把那座土山給攤平哩。

二十八

還是在那棵山棗子樹下,菊香約姬為農到了那里,兩個人就坐在草地上了。男人還是騎著那輛舊自行車子,女人依舊打著那把小花傘來的。現在,車子和傘都被放在了一邊子。

當女人告訴男人,說大哥,你建議在這個山凹子里邊修建一座蓄水庫的方案和繪制的圖紙,被縣委縣政府采納哩。并決定馬上動工呢!男人聽到這個消息以后,一下子呆了。呆了很長很長時間,就忽然撲進女人的懷里,兩手抱住女人的身子,臉埋在女人的胸脯子上,哭嘍。男人哭的嗚嗚的。

是啊,枯木終于逢春啦!

一個水利工程師,為了做好他的事業,維護廣大人民群眾的最根本利益,花費了那么多年的心血,真的有愧于老婆,有愧于孩子,幾乎到了一無所有的地步了,卻總算換來了今天的成功。悲喜交加一起涌上了心頭……那是男人苦澀的眼淚,那是男人幸福的眼淚。

女人將身子歪躺在地上,一只手掌撐著地,用另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著男人蓬亂的頭發,說:“大哥,你知道嗎,咱去找了浪雄好多次,他說他才硬著頭皮子在縣常委會上提出來這件事情……”

女人還說:“大哥,只要能為了你好,啥子事情咱都愿意替你做哩。浪雄這種男人無論怎么不好,可是,這件事情是他辦成的哩。”

男人早已不哭嘍,就想笑,但他怎么也笑不出來。就仰著臉,兩只小眼睛呆呆地看著女人的眼睛。

那是夏天的中午。天藍藍的,云白白的,沒有一絲風;太陽顯得很低、很低,依舊像是一個大火球子,懸在天空。山凹子里,昨天剛下了一場濕地皮子雨,草地上仍然有點潮濕,經毒毒的烈日一曬,整個的山凹子里邊蒸騰著一團團、一片片象煙似霧的東西。太陽把斑駁的樹枝子和樹葉子的影子,灑在男人和女人的褂子上,裙子上,有的卻又不小心的滑落下來,掉在草地上就碎了。

女人這時候用手去為男人擦眼上的淚痕,和臉上的淚痕,擦的是那樣的輕,那樣的輕。

兩個人誰也不吭聲。

男人忽然用手抓住了女人的手,接著,兩個人就親在一團子了……

天空里,傳來了轟隆隆的飛機聲,由遠漸近,又由近漸遠。

接著,就能聽見鳥叫的聲音。男人扭過臉去,朝大壩子上邊看了一眼,見那上邊蹲著兩只腿很長,身子很細的小鳥正在一邊嬉戲著,叫著,還朝他倆這邊子看呢!

男人說:

“菊香你看那兩只小鳥,多么像我們現在的這種樣子哩。”

女人朝那邊瞄了一眼,接著,又拿眼睛瞄了男人的眼睛,撲哧一聲的笑哩。就用一只手的手背忙去遮住自個的白牙齒。兩只眼睛還在瞄著男人的眼睛。男人忽然從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里邊,讀懂了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的那種無比的深情。心窩子里就熱熱的。就把女人抱到懷里說:“菊香,俺真的喜歡上你嘍。”

女人說:“大哥,咱也是哩。”

可是,女人卻又說:“大哥,咱絕不會破壞你們家庭的。你們快和好吧?你事業上成功了,她就會理解的哩。”

男人眼里忽然有點兒熱,心里酸酸的,說:“菊香,你和齊校長也和好吧?”

不可能的哩。女人說,大哥,那種男人真不值得女人去愛哩。蔣艷艷曾經跟他那么好,可是,人家倒霉嘍,他竟然連去看她一眼都沒有。大哥,你說像他這種男人,值得女人去愛嗎?算咱當初太年輕,才一時昏了頭和他在一起鬼混的哩。

男人說:“菊香,你真好。”

女人說:“大哥,你也是哩。”

二十九

數萬名民工,在那個漫山野湖里的山凹子里邊,因為吃住都在那里,奮戰了約半年多時間,終于建成了一座周長5公里,能夠存水60萬立方米,澆灌土地可達3萬畝的蓄水庫。

但正在汴城九十多萬人民熱烈慶祝山凹子蓄水庫建成的大喜大慶的日子里,浪副書記在一天夜里忽然被中紀委來的人帶走了。就有人在猜:大概他上邊的那個臺柱子吃官司了吧?

中秋節前,菊香忽然離開了汴河灣子。據說,水上餐廳的女老板走的時候,曾經給水利工程師姬為農留下了一封信,究竟寫的是什么,只有姬為農自個知道哩。又過了一些日子,齊校長也悄悄的離開了汴河灣子,還牽走了那只大狼狗。大眼睛蔣艷艷去南方打工去了。說是,她臨走時候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乖,俺蔣艷艷到時不混個人模狗樣的,絕不回汴城見家鄉父老!”

兩個河南人走后,汴河灣子里的那片沙灘上就有幾個人在那里新敲鑼鼓另開張的做些生意什么的。但聽說他們在那里誰也沒搞出啥子屌名堂,結果就都一個個像泄了氣的皮球。后來,就沒有誰再打那里的主意了。再后來,那片地方就又荒了……

自從山凹子里邊建成了蓄水庫,那片幾萬畝的良田,終于迎來了旱澇包收,為汴城人民解決了千古留下的難題。說是,每當汴城人民,尤其是老百姓,喜慶糧食豐收的日子,總是念念不忘那位專橫跋扈的浪副書記,說,無論他有多壞,乖,若不是因為有了他,肯定不會有我們今天的蓄水庫。

這年冬天,那位大胡子作家,再一次走進了汴河灣子的時候,出現在他眼前的竟是一片荒涼。唯有龍溝邊子那三只水泥船依然還在。據說,大胡子作家對此甚為感慨。但感慨之后,卻又想起了水上餐廳里邊的那位笑瞇瞇的美女少婦哩……

作者簡介周恒,作家,靈璧縣中醫院傷骨科(國家級重點專科)主任,安徽省中醫跨世紀學科帶頭人。自幼酷愛文學,曾在《人民日報》、《安徽文學》、《小說林》、《清明》等報刊發表小說50余篇。已出版長篇小說《汴城》、《汴山》。其中,其長篇小說《汴水》獲得第三屆海內外華語文學、書稿交易筆會最佳小說特別獎。安徽省宿州市作家協會執行主席,安徽省文聯簽約作家。

責任編輯黃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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