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歸類,男女有別。兩性關系歷來都是生物個體間最重要的關系,也是人類社會關系和社會文化形態的基礎之一。男女兩性在人類歷史中的作用和角色是不平等的,傳統研究歷來把女性僅僅當做生物學意義上的研究對象,她們在社會生活文化中的弱者地位使得作為社會主體另一半的作用被長期忽視。科學研究,特別是人文科學,對女性的關注,發端于女性主義的興起和傳播。女性主義認為,既成的權力秩序源于作為基礎的文化秩序,而文化秩序只是語言秩序的一個隱喻。因此,語言始終是女性主義不得不面對的重要問題(趙蓉暉,2003)。
道歉及道歉回應是人們日常生活中較為常見的言語行為。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對其給予關注。但多數的研究集中在道歉的本質和道歉與道歉回應策略方面。性別因素是影響人們在日常交流中語言使用的一個重要的社會變量。性別的差異必然導致人們在道歉及回應道歉時傾向選擇不同的策略。Holmes(1995)對新西蘭英語中道歉及道歉回應中性別差異的研究證明了這一觀點。她發現在新西蘭英語中男性和女性在道歉的原因、道歉與道歉回應策略的使用方面存在差異,并且在這些差異背后存在著社會與文化原因。李志君、秦傲松(2005)比較了英語和漢語中道歉與道歉回應策略的差異。他們發現使用英語和漢語的人們傾向不同的道歉與道歉回應策略。那么在中國社會文化背景下男性和女性在道歉及道歉回應策略的選擇上是否存在差異?語言性別差異又能反映怎樣的社會學背景呢?
一、文獻回顧
很多學者對道歉給予關注。但多數研究集中在道歉的本質(Austin,1962;Searle, 1969; Fasold,2000;Brown Levinson,1978, 1987; Leech,1983, 2005; Holmes, 1989, 1995)和道歉及道歉回應策略(Cohen Olshtain, 1981; Olshtain Cohen, 1983; Holmes,1995)方面。
(一)道歉的本質
不同的學者對道歉的本質有不同的看法。Austin(1962),Searle(1969),和Fasold(2000)認為道歉屬于一種言語行為。Austin(1962)認為它們屬于表態類言語行為(behabitives)。Searle(1969)認為它們屬于表情類言語行為(expressives)。Fasold(2000)給出了道歉這一言語行為成立的真值條件:引起道歉的言語或行為對聽話者造成傷害,說話者對引起道歉的言語或行為感到后悔,以及說話者對引起道歉的言語或行為負責。Brown Levinson(1987),Leech(1983,2005),和Holmes(1995)都認為道歉是一種禮貌行為。Brown Levinson(1987)認為道歉是一種消極禮貌(negative politeness),Leech(2005)也認為道歉是一種消極禮貌(neg-politeness),盡管他們對消極禮貌的看法并不相同。Holmes(1995)認為道歉與道歉回應既是一種消極禮貌又是一種積極禮貌。
(二) 道歉及道歉回應的策略
在道歉策略研究方面,學者們認為道歉者與被道歉者所擁有的廣義的社會權利(power),雙方的社會距離(social distance),以及引起道歉的言語或行為對被道歉者造成損害的嚴重程度(the seriousness of the offence)這三方面決定道歉策略的選擇。Cohen和Olshtain(Cohen Olshtain, 1981; Olshtain Cohen, 1983)是較早研究道歉策略的學者。他們將道歉策略分成六類:施為用意表達策略(Illocutionary Force Indicating Device 簡稱IFID),承擔責任策略(Taking on Responsibility簡稱RESP),解釋原因策略(Explanation or Account簡稱EXPL),表達關心策略(Showing Concern for the Hearer簡稱CONC),提供補償策略(An Offer of Repair簡稱REPR),和保證杜絕策略(Promise of Forbearance簡稱FORB)。Holmes(1995)將道歉策略分成四類:直接表達策略(Explicit expression of apology),解釋原因策略(Explanation or account),承擔責任策略(Acknowledgement of responsibility),和保證杜絕策略(A promise of forbearance)。李志君、秦傲松 (2005)的研究發現中美兩國人在道歉策略的選擇上存在差異。
相比道歉策略的研究,學者們對道歉回應策略的研究并不充分,也沒有達成道歉回應策略分類的共識。Holmes(1995)將道歉回應策略分成六類:接受(Accept),承認(Acknowledge),拒絕(Reject),躲避(Evade),無應答(No Response)以及其他策略(others)。錢樂奕、楊暉(2005)將漢語中的道歉回應策略分成五類:直接道歉(illocutionary force indicating device),告誡(cautions ),安慰對方(comforting the hearer),自我開脫(explaining things away) 和有條件的諒解(conditional forgiveness)。
二、數據的采集、分類與分析處理
本研究采取民族學語料收集方法,采集盡可能多的真實語料。為此,采取兩種研究手段:第一種方法是觀察法(observation),即研究者通過實地觀察周圍所發生的真實的道歉及道歉回應行為收集語料;第二種方法是調查問卷法(questionnaire),更具體的說叫做會話完形法(DCT,Discourse Completion Test)。
為了使此研究具有廣泛性,選擇受試時充分考慮受試的地域、年齡、職業、文化等因素。研究者過去的同學分布在全國20多個省市,自從走上工作崗位以后他們從事著不同的工作(如私企老板,國企干部,教師,技術人員,銷售人員,工人),有著不同的人生經歷以及不同的社會網絡。這些同學以及他們的朋友們成為本研究最好的受試者。在本研究中,研究者以Email的形式將問卷發給這些同學,并請他們在自己身邊邀請10位朋友(5男5女)填寫問卷,然后以書信或Email的形式寄回給研究者。另外,研究者也邀請了其他的朋友或同學填寫問卷。經過這樣的努力,最大程度地保證本研究收集到的語料具有一定的廣泛性。
為了用觀察法收集語料,研究者設計了“道歉及道歉回應記錄卡”(見附錄一),邀請了研究者的家人、朋友和同學幫助收集發生在他們身邊的真實的道歉及道歉回應行為,并告訴他們當他們的身邊發生道歉及道歉回應行為時,請他們將這些真實的語料記錄下來。
由于方法本身的限制,用觀察法并不能在短期內收集到大量的語料。因此本項研究采用問卷調查法作為收集語料的第二種方法。權利(power)、社會距離(social distance),以及引起道歉的行為對被道歉人造成的損害程度(the seriousness of the offence)影響人們對道歉策略的選擇。本研究在問卷設計時充分考慮以上方面,將權利分為上級(P+)、平級(P=)和下級(P-),將社會距離分為熟人(D-)與陌生人(D+),將引起道歉的行為對被道歉人造成的傷害程度分為輕微(S-)與嚴重(S+),調查問卷中各變量的分布見表一。根據以上分類,參考在觀察法中收集的語料,研究者設計出12種人們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場景,形成一份“道歉及道歉回應調查問卷”。小范圍的問卷試填以后,對問卷進行了一定的修改,使調查問卷更加清晰明了,形成最終的調查問卷(見附錄二),然后邀請受試進行填寫。
表一:“道歉及道歉回應調查問卷”中的
變量分布
注:S1,S2,……S11,S12指問卷中十二個不同的場景。對道歉研究來說S9,S12,S4,S5為P+ ,而對道歉回應研究來講S6,S3,S7,S11為P+,反之亦然。
最終本項研究共回收70份有效的“道歉及道歉回應記錄卡”,260份有效“道歉及道歉回應調查問卷”,其中女性填寫的問卷137份,男性填寫的問卷123份。研究中的受試來自9個不同的省市(安徽,福建,河北,河南,湖北,湖南,山東,陜西,天津),他們從事不同的工作(教師,學生,國家干部,公司經理,私企老板,技術員,售貨員,普通體力勞動者)他們的年齡在13~60歲之間,學歷從初中畢業到碩士畢#8202;業。
采集到的數據根據統一的標準進行科學的分類。參照Cohen 和 Olshtain(Cohen Olshtain, 1981; Olshtain Cohen, 1983)對道歉的分類,另外增加一“其他”項,本研究將收集到的道歉策略分為7類:施為用意表達策略(Illocutionary Force Indicating Device 簡稱IFID),承擔責任策略(Taking on Responsibility簡稱RESP),解釋原因策略(Explanation or Account簡稱EXPL),表達關心策略(Showing Concern for the Hearer簡稱CONC),提供補償策略(An Offer of Repair簡稱REPR),和保證杜絕策略(Promise of Forbearance簡稱FORB)以及其他策略(Exceptions簡稱EXCP)。參照Holmes(1995)和錢樂奕、楊暉(2005)對道歉回應策略的分類,并結合收集到的具體語料,本研究將道歉回應策略分成7類:直接回應道歉(IFID, Illocutionary Force Indicating Device),告誡(Cautions ),安慰對方(Comforting the Hearer),有條件諒解(Conditional Forgiveness),拒絕(Rejection),接受(Accepting)和其他策略(Exceptions)。
為了使分類更具有客觀性,研究者邀請了另外4位同事組成科研小組,應用統一的分類標準,單獨地(back to back)對收集到的數據進行分類。分類過程中如果不同的人針對同一語料得到不同的分類結果,那么大家就對此進行討論,直到達成一致意見。最后,每一項語料都被歸入最合適的一類。
分類以后,受試使用的道歉及道歉回應策略被轉換成不同的數字。然后將這些數字輸入計算機,利用數據統計軟件SPSS14.0 進行對應(correspondence)分析。第一步分析道歉策略的性別差異:首先將收集的所有道歉策略數據輸入計算機,以檢驗在道歉策略的選擇方面是否存在性別差異(綜合),然后將調查問卷法(Questionnaire)收集到的數據分為不同的類:P+ (S4 + S5 + S9 + S12), P= (S1 + S2 + S8 + S10), P- (S3 + S6 + S7 + S11), D+ (S1 + S4 + S6 + S7 + S9 + S10), D- (S2 + S3 + S5 + S8 + S11 + S12), S+(S1 + S3 + S6 + S8 + S9 + S12), 以及 S- (S2 + S4 + S5 + S7 + S10 +S11),將各同類數據分別輸入計算機,檢驗在何種情形中道歉策略選擇的性別差異更明顯。第二步用相同的方法分析道歉回應策略的性別差異:將收集的所有道歉回應策略數據輸入計算機,以檢驗在道歉回應策略的選擇方面是否存在性別差異(綜合),然后,將調查問卷法(Questionnaire)收集到的數據分為不同的類:P+ (S3 + S6 + S7 + S11), P= (S1 + S2 + S8 + S10), P- (S4 + S5 + S9 + S12), D+ (S1 + S4 + S6 + S7 + S9 + S10), D- (S2 + S3 + S5 + S8 + S11 + S12), S+(S1 + S3 + S6 + S8 + S9 + S12), 以及 S- (S2 + S4 + S5 + S7 + S10 +S11),將各類分別輸入計算機,檢驗在何種情形下道歉回應策略選擇的性別差異更明顯。
三、數據的分析結果與討論
在SPSS 14.0的幫助下,計算機輸出如下道歉及道歉回應中的性別差異結果(見表二和表三)。
表二顯示,在漢語中男性和女性在道歉策略的選擇上存在顯著差異(=32.810 > 12.592, p=0.000< 0.05)。漢語中男性和女性都較常選用“施為用意表達”,“承擔責任”和“提供補償”等道歉策略。其中男性更常選用“施為用意表達”策略,女性更常選擇“承擔責任”策略。在道歉人與被道歉人在社會權利相近(P=),社會距離較近(D-),損害程度(即引起道歉的行為對被道歉人造成的損害程度)或深或淺(S+,S-)時,男女選擇的道歉策略差異明顯(值分別為60.856,32.346,15.091,39.263,都大于臨界值12.592,同時P值都小于0.05)。在其他情景下(P+ ,P- ,D+)男性和女性在道歉策略的選擇上差異不顯著(值分別為5.840,5.778,11.434都小于臨界值12.592,同時P值都大于0.05)。
表三顯示,在漢語中男性和女性在道歉回應策略的選擇上存在顯著差異(=34.815> 12.592,p=0.000<0.05)。男性多選用“直接回應道歉”策略,而女性多選用“接受對方的道歉”策略。男女選用道歉回應策略時的差異與社會權利,社會距離以及損害程度關系并不十分明#8202;顯。
道歉是一種禮貌行為。對禮貌的不同理解必然導致人們在道歉時傾向選擇不同的道歉策略。Lackoff(1975:65)認為人們可以選用三種方式展示禮貌:(1)禮節:與對方保持距離(Formality: keep aloof);(2)尊重:把選擇權留給對方(Deference: give options);(3)友情:向對方表示同情(Camaraderie: show sympathy)。這展示了人們不同的禮貌觀點。根據Lackoff(1975)的研究,男女具有不同的禮貌觀,男性通常采用第三種方式,即向對方表示同情(Camaraderie: show sympathy)的方式表達禮貌,而女性通常采用第一種方式,即與對方保持距離(Formality: keep aloof)的方式表達禮#8202;貌。
表二和表三的分析結果顯示漢語中男性和女性在道歉及道歉策略的選擇上存在顯著差異。男性通常采用“向對方表示同情”的方式表達禮貌,在道歉回應中傾向選用“直接回應道歉”策略,以表示對他人的同情,即禮貌。女性通常采用向對方表示禮節,“與對方保持距離”的方式表達禮貌,在道歉回應時傾向選用“接受對方的道歉”策略,以展示自己的禮節,即禮貌。
四、研究結果的文化學闡釋
20世紀中期社會學開始關注語言性別差異研究,強調這些差異背后不僅有生理結構、認知模式的影響,更有社會文化等深層因素的影響。我們探究的語言性別差異是一種統計學意義上的差異(而非個體差異),因此,這些差異體現的正是社會現實中性別角色在言語行為中的實現或表現。盡管男女在表示道歉和回應道歉時選擇不同的禮貌策略,但雙方的策略并無好壞的區別。這種不同的禮貌觀主要是男女不同的社會分工的結果。研究也表明,在中國,傳統的社會價值觀念和意識形態在日常的言語交際中仍占重要地位,這也驗證了語言社會學強調社會地位在性別互動中起重要作用的觀點。
五、結語
語言性別差異是社會學、人類學、語言學、心理學等諸多領域共同關注的課題。女性主義的社會學視角結合宏觀社會規約,更加準確地定位并解釋言語交際中的性別差異。語言是一種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宛如鏈接性別與其所處的社會文化語境的一座橋梁,他的作用具體體現在性別交際的社會功能上(史耕山,2008)。漢語中道歉策略選擇的性別差異是客觀事實。了解它有助于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與他人和諧相處,對漢語作為第二語言教學也有一定的指導作用。在日常交際中,男女要遵循社會文化規約,構建和諧的語言生活,才能享有和諧的社會生活。
參考文獻
[1]李志君,秦傲松.漢英道歉策略對比研究[J].外國語言文學,(2).
[2]錢樂奕,楊暉.論漢語道歉言語行為的回應[J].合肥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6).
[3]史耕山.漢語稱贊語中的性別研究[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8.
[4]趙蓉暉.語言與性別[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基金項目]本研究得到河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言語交際中道歉及道歉回應的性別差異研究”(S070918)的資助。
作者簡介:
王顯志(1969-),男,河北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副院長、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央民族大學語言文學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社會語言學、文化語言學;姚春林(1973-),男,中央民族大學語言文學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