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逝,蒼狗白云,轉瞬間人事皆非。這原本是自然規律。在這個世界上,每天有多少孩子出生?有多少老人去世?生命之流不舍晝夜,幽冥之中匯聚了多少熟識的人?我已經數不清楚了。近年來,噩耗頻頻,只有拼命地工作才能勉強淡忘。然而,有些人是我無法淡忘的,也是不想淡忘的。記下來,為了真摯的紀念。
勇敢的巴老
巴老的名字已經成為一個燦爛的精神符號,他是正義與良知的代名詞。
最早知道他,卻是在混沌的少年時代。社會混亂,家庭危機,個人迷惘,讀書是唯一逃避的方式。在一本合訂本的舊雜志中,看到了他的小說《團圓》。故事講得實在動人,所有的人都善良而富于人情味,語言又平白如話。和那個時代話語暴力的噪音,完全不一樣。不久看了電影《英雄兒女》,突然明白是根據《團圓》改編的,這使巴金這個名字,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歷史轉機的七十年代末,他和所有的文化巨擘們一起,像活化石一樣被重新發現。但是,他并不甘于當化石,他向人們的良知發問,也責問自己的良心,做著真誠的懺悔。這和感傷主義思潮中一片控訴的聲音,也大不一樣。我在讀的大學,同學們紛紛傳閱他的文章,《懷念蕭珊》引起的感動是巨大的。情感的真摯比起《團圓》更加細膩,語言風格卻一如既往,像是和親友訴說衷腸。此后,他以暮年之軀奮力筆耕,《隨想錄》一本一本地出版,呼吁人們深刻反省“文革”的災難,并且倡議建立“文革”博物館,引起海內外廣泛的震動。這一切都使我對他的感觸中,不僅是崇敬,更多的是親切。
一九八七年秋,“中國當代文學國際研討會”在上海金山召開。我作為工作人員先期到上海,住在上影廠的招待所。一個普通的傍晚,隨了單位的同事一起去看望他。我的原則是無事不去打擾名人,這次破例是因為他實在不是一個普通的名人。浪得虛名的人很多,真正有建樹有堅守的并不多。巴老從青年時代開始,就與腐敗黑暗的社會斗爭,向往世界的光明大同,并且開一代文風。他的創作受到歷史條件的制約,有曲折,有停頓,但是基本的精神并沒有中斷,對于人的關注是他貫穿一生的博大情懷。此外,從少年到成年的閱讀,他留給我的印象,除了精神人格偉大的一面,還有他充滿矛盾的普通人的一面,正是這一面讓我對他產生信賴,毫無心理障礙地走向他。
那是一個普通的夜晚,街燈暗淡,人影稀疏,有微風吹拂,月亮被高層建筑的燈火稀釋,被薄云遮掩。走過幾條街,停在一幢洋房前。同事按響門鈴,等了一會兒,鐵柵欄的大門從里面打開,我們走了進去。院子不大,種植著幾株樹木,昏暗中分辨不出樹種。巴老的女兒小林迎出來,熱情地把我們帶進房門。進戶的第一個房間里放著餐桌,上面擺著幾只粗瓷的碗,多數碗上扣了同樣的碗。只有一兩只敞著,里面有半碗菜,好像是霉干菜一類的家常小菜。圍桌坐著三兩個相貌和衣著都相似的老婆婆,像南方最常見的農村老媼,都是巴老的姐妹。恍惚像走進鄉村農舍,樸素與溫馨迥異于洋樓的外觀。
走進書房,白壁潔凈,家具也是以白色為主。巴老坐在靠南墻的沙發里,一身普通的藍布干部服,手里還握著一根拐杖。他摔斷了腿,剛剛出院不久。看見我們進來,努力要站起來,被同事制止了。大家問候他,他和藹地點著頭。小林詳細地講述巴老的病情,回答著大家關切的提問。大家和他說著話,他點頭的時候多,說話的時候少,有的時候還會側耳傾聽,可見年事已高。我和小林聊了一些新近文壇的事情,特別是上海幾個青年作家的創作情況。對巴老,我只提了一個問題,您現在還寫作嗎?他搖搖頭,說了一句什么,因為四川口音,我聽得不大清楚。小林說,我爸最近在養病,沒有寫什么。同事們問起他的家人,都是小林代為回答。這期間,我一直觀察著他的神色,一張方正的臉龐骨骼結實,因為飽經風霜而縱橫著皺紋。透過黑色的大框眼鏡,目光安詳而平和。是一個普通的老人,也是一個永遠沉思著的詩人。
在巴老的家里待的時間不長,大約只有一個鐘頭。回招待所的路上,我回憶著見到他的每一個細節。不能想像,以他的豐富情感與追求自由的心性,是怎么度過二十世紀的殘酷劫難。也不能想像,以他衰老的身軀,如何能夠釋放出持續疾呼的巨大精神能量。
我是在校園里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是學生激動地告訴我的。我的感受是復雜的,一個好老人離去,晚輩自然會覺得悲痛;一個偉大作家的生命結束了,就意味著他永遠停止了寫作,對于一個民族的文學自然也是損失;但是,如果活著遭受病魔的折磨與話語的虐待,仙逝就是解脫的最好途徑。何況,誰又能夠逃脫自然法則的大限呢?!宇宙中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星日夜運行,人世間有他播種的思想的火種植入無數心靈,生命已經化入不朽的文字,死亡也無法阻斷他關注人性的真情目光。
巴老,愿你在天國里安詳!
幸福的梅志
一九九五或者是一九九六年,大致是我為寫作《蕭紅傳》搜集資料的時候,走訪了不少與三十年代作家有關系的人,梅志先生是其中的一位。在此之前,關于她的各種情況,我聽到了很多。據說她年輕的時候非常美麗,只是個子長得矮,故有“半截美人”的綽號。單位里見過她的人,稱贊她的安詳與平靜。至于她陪伴胡風一生,歷盡苦難而矢志不渝的佳話,更是所有男人贊美的理想女性。就是以身體寫作為精神家園的新潮女作家,在有意識的疏離中,對她也滿懷敬仰。此外,還知道她是一個童話作家,曾經寫過不少作品。
去見這樣一位杰出的女性,我克制不住自己內心的緊張。為了做好準備,我看了她懷念蕭紅的文章《愛的悲劇》,和她的友人進行了多次談話,對于蕭紅生平的一些主要疑點,進行了歸納,準備以最短的時間談話,不至于讓她感到勞累。
一個暗云低垂、北風呼嘯的干燥下午,我走進著名的木樨地二十四號樓。按響門鈴之后,梅志先生很快走出來,把我讓到客廳里。她獨自在家,房間顯得有些空曠。陳設很簡單,幾乎沒有像樣的家具。靠墻擺滿了書架,七長八短地插滿各種書籍和一些牛皮紙袋子。東墻的臺子上立著胡風先生的胸像,有青銅的效果。她坐下來和我談話,就著玻璃窗淡淡的天光,她清癯的臉龐果然輪廓清秀,眉眼之間尤其分明。特別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大眼睛里目光炯炯,完全不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頭腦的清楚也讓我驚嘆不已,哪一年的事情發生在什么地方,誰說了什么話,什么文章發在什么報紙上,她都記得清清楚楚。談起蕭紅的時候,我曾問她,蕭紅的性格古怪嗎?她果斷地回答,一點都不古怪,非常正常。離開她家的時候,我走在下班的人流中,無數艷妝的年輕女子與我擦身而過。我腦海里只有她的面容,心里想的是,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談話中,知道她保留著全部的《七月》雜志,便想將印有蕭紅談話的那一期借出來復印一下。她說,刊物已經太久了,紙張變脆,復印會損壞,還是等我女兒回來,抄寫了寄給你吧。幾天以后,我收到了張小風女士寄來的信,里面有她抄寫的蕭紅在武漢《七月》雜志座談會上的發言,這對于我了解蕭紅的思想幫助極大,是不能不感動的。
過了幾年,出版社的老友寄來了梅志先生的大作《胡風傳》。我立即仔細地拜讀。所有的場景、細節與對話,都生動而形象。她以充滿感情的細膩筆觸,詳細地敘述了胡風的一生,寫出了一個飽滿的偉大生命。盡管我不能完全認同他的思想,但是對于他的掙扎、他的奮斗、他充滿苦難的命運,卻不能不被觸動。由此,我由感性的方式接近了那個危機重重的混亂時代,認識了那一代諸多的偉人,就是個人的瑣碎恩怨,也可以看到文化史血肉糾纏的筋脈。歷史本來就是生命的創造,搏殺中的恩怨情仇也是他的骨髓。至于意識形態的對抗導致的黨派之爭,也無不和具體的人生際遇盤根錯節、千絲萬縷地交錯扭結在一起。讓我不可理解的是,即便觀點意見不同,利益上有沖突,又何至于要把一個人整得那樣慘!由此,我看到了血泊中歷史與人性的殘酷。梅志先生是一個好作家,她幾乎沒有激憤,沒有簡單的是非評價,沒有抱怨命運的感傷。她只是以樸素的文字,平鋪直敘地講述。她的愛流溢在字里行間,處處維護胡風先生的形象,一些與大節無關的瑣碎細節也不肯疏忽筆墨。自己則隱在胡風的身影之后,除了一些必需的情節,比如定情前后,勞改農場的經歷等,關于自己的筆墨極少,甚至連名字都用英文字母M來代替。正是這樣,反而使我在她的書里,在了解胡風先生的同時,也了解了一個真實的梅志先生。苦難沒有磨損她的美麗,性情的流露無意間表現出一個真實的心靈。一個所有的贊譽都不能覆蓋的豐富心靈。男人們總是要女人去犧牲,去奉獻,殊不知真正的愛是用不著強迫的,也無法以世俗的標準來定量分析。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歷史是無法把握的,命運也難以由自己操縱,只有情感的領域多少可以由自己抉擇,只有心靈才是歷史洪水中不沉的方舟。
梅志先生去世多年了,我常想起她輪廓鮮明的清癯面容,想起她客廳里胡風先生額頭飽滿的胸像,也想起她懷念深摯的《胡風傳》中那些可有可無的瑣碎細節。我總是固執地認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仁者柯靈
認識柯靈先生也是那年上海金山會議之前。
一個傍晚,我正在房間里看書。單位里的同事敲開門,說柯靈先生要請我們吃飯。我來不及考慮,便被同事不容分說地帶出了房門。走到院子里,一個瘦小的老人步履笨拙地迎上來,穿著一件呢子大衣,戴鴨舌帽。經同事介紹,他熱情地和我握手,把我們領到停在路邊的大樹下,謙讓著上了一輛小面包車。車開動起來之后,他和同事談著話,講著幾年以前一起訪日的舊事。恍然大悟柯靈先生請客大約有答謝那位同事的意思,他是外聯部的翻譯。他們的談話很吃力,一句話要反復說幾次,就著昏暗的燈光,我發現他戴了助聽器,可見身體已經很衰弱。
車穿過鬧市,停在一幢老式的高樓前,房頂上立著四個紅色的燈光大字:紅安賓館。我隨著他們進去,彬彬有禮的服務員走出來,簡短地問了幾句話,就引導我們進入電梯升入四樓。我穿的鞋不合腳,出電梯的時候險些被地毯絆倒,柯靈先生居然還扶了我一下,這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那天在四樓的一個雅間就餐,印象最深的是整蝦餡的小籠包,每屜只有四個小得像大杏的包子,皮薄得幾乎透著餡的顏色。席間談了很多話,我都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問我們,現在的一些編輯利用職權互相交換著發稿子,是否是真的。當時心里思量,他和外面的世界已經非常的隔膜。我剛剛工作,對于文壇的情況不甚了解,加上和先生第一次見面,故吃的時候多,說的時候少。聽著他們艱難的談話,忽然想起《讀書》雜志上的一篇文章,是最早介紹張愛玲的,署名即是柯靈。突然明白眼前的這位藹藹老者,就是三十年代的著名文化人,心里不由生出敬意。同事在介紹我的時候,用了著名的字眼,柯靈先生便問我寫過什么。我挑了一個估計他知道的知青作家,告訴他這位作家的小說集序言是我寫的。他問我書還有沒有,能不能給他一本。這個要求太小了,我立即痛快地答應了。回來的路上,同事對我說,那頓飯花了八十多元錢。我不由得咋舌,那是我一個月從單位領取的所有金額。先生的收入就算高的話,這個數目也是他三分之一乃至半個月的工資。他的熱情慷慨中,體現著一種古風。后來,聽一些著名作家談起,上海的那些老先生人都非常好,在柯靈先生身上,我是深深地感到了這一點。
柯靈先生還請我們到他的家里去,是在當天飯后的夜晚,還是在第二天,已經記不清楚了。恍惚記得那是一套在一樓的公寓房,進到一個房間,立即被滿屋的釉色晃得眼暈,對于家具擺設都沒有注意。而且,他收藏的瓷器以正黃釉色為底的居多,柔和的光暈帶來深厚的溫馨,至少是清代的官窯。他的夫人腿腳已經很不好,但是精神很健朗。她吃力地翻找出各種資料給我們看,其中有一個精通四門語言的年輕漢學家新出版的書籍,極力推崇他的漢語寫作能力。還有她母校校慶的紀念冊,那是一所著名的女校。柯靈先生認真地傾聽著,不時地點著頭。閑談中得知,他們沒有兒女,只有一些學生經常來探望,有一個學生接長不短地買了小菜送來。這一對老人的晚景有些凄涼,而他們之間的默契則彌補了膝下無兒的孤獨。回到北京后,我為他寄去了那位作家的小說集。不久,柯靈先生寄來了他的一本集子,上面工整地簽了字,用詞誠懇,字跡清秀,和他的相貌很接近。
因為消息阻隔,加上時間的零碎緊張,他去世好久我才得到消息。直到昨天,我才通過上海的朋友,查了辭書,打聽到他確切的生年與逝世的年頭。他幾乎經歷了二十世紀的所有重大事件,走完了將近九十年的艱難人生。仁者壽的古語,用在他的身上是貼切的。
母性的茹志鵑
茹志鵑先生應該屬于我少年時代的文學啟蒙老師。
在家父的書架上,有一本《高高的白楊樹》,封面上印著她的名字。我讀得不細,但是她對于白楊樹嘩嘩作響的描寫,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他的篇什中,也多有景物的描寫。她的人物總是和特定的物象相襯映。《野百合花》最典型,主要的人物故事扣在這種野生的花卉上,把戰爭中的普通人的情感寫得很細膩又很含蓄。她的故事講得很曲折,處處有發現,又經常保留懸念,讓你回味。另外,就是在一片豪邁頌歌的強音中,她的人物幾乎都是平凡的人,戰士、女工、農婦等等。有一篇小說,寫一個女工,孩子沒有人照看,只好鎖在家里。她緊張地工作,用僅有的一點錢,為孩子買了兩只蘋果。這個情節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下鄉的時候,政治學習的空檔中,知青們會談論看過的書。那是一個極端禁欲的時代,關于身體的話題是不能夠公開談論的。加上蒙昧初開的年齡,好奇與禁忌交織著無端的興奮。記得有一次閑談,有人提起了茹志鵑,我立即說她寫過《高高的白楊樹》,另一個男知青不懷好意地問,還有呢,還有呢。一個男知青說:“靜靜的……”話說了一半就打住了,其他人詭秘地笑起來。后來,私下問了女知青,知道了那本書的全名是《靜靜的產院》。找來看過,是一本集子中的一篇,寫一個鄉村產院發生的事情,幾乎沒有什么故事,只是年老的接生大媽,和學校出來的年輕助產士之間瑣碎的意見分歧。“文革”后期,我無意中看到報紙上的一篇小說《冰燈》,下面的署名是茹志鵑,立即激動起來,知道她又開始寫作了!仔細地閱讀之后,有些失望,她的優美含蓄風格沒有了。主題明確地說了出來,一瞬間的軟弱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也可以由軟弱變得堅強,這有點像格言。
她的創作再次噴發,是在八十年代。大學的校園里,流傳著她的新作。每發一篇,都會有人爭相傳閱。《草原上的小路》、《剪輯錯了的故事》,都曾經引起議論紛紛的轟動。她逐漸恢復了自己的風格,只是變得開闊與激憤,在細致的描寫之中,常有直抒胸臆的表述。仍然關注的是普通人,對于政治倫理的質詢則閃爍著更深刻的思索,甚至稱得上犀利。她的創作源源不斷,《兒女情》、《家務事》、《暖色的雪地》,每一篇都寫得充實飽滿,知識女性的心靈世界在堅冰融化之后,煥發出豐富的色彩。即使是對苦難的敘事,也泛著暖色。一個母性的形象,凸起在她所有的作品中。由家務瑣事到民生,她的愛從微小處的細節流淌出來,漫流到普遍的人生。母愛是精神情感的源頭。
見到她是在一九八四年的初冬。從上海到杭州,參加由幾個單位召集的研討會。在西湖邊的招待所里,她和李子云先生住一個房間。我去看望她們,李先生泡了檸檬茶招待我。她身材高大健朗,近長方形的臉盤顴骨突出,細長的眼睛,輪廓清楚的嘴,典型的南人北相。她的頭發已經有些花白,加上慈祥的神色,和作品中的自我很接近,是一個操勞的母親。當時談了很多話,已經記不清楚了。只記得談到她的女兒王安憶的創作,因為年輕說話隨便,我直截了當地說,安憶比您更有發展。她立即點頭稱是。李先生笑著說,她最喜歡別人稱贊安憶比她寫得好。在那次會議上,她作了發言,大意是藝術產生于限制中,對于青年人的探索給予了熱情的鼓勵。年底召開了作家第五次代表大會,我是工作人員,去她的房間里看望她,第一次見到了安憶,說了一會兒話就出來了。只是在開會的時候,遠遠看見她端坐在主席臺上。再一次見到她,是在八七年的金山會議上,她穿了一身淺灰色的西裝套裙,透著知識婦女的端莊干練,給人容光煥發的感覺。會務繁忙,只在樓道里擦身而過,匆忙中打了一個招呼,沒有來得及談話,也沒有聽到她的發言。
她留給我的印象是難以磨滅的。特別是遇見她的親友們,總要打聽她的情況。身體如何?是不是還寫作?在安憶的《紀實與虛構》中,我了解了她曲折艱難的一生。她有一個凄苦的童年,卻給了孩子們一個安穩幸福的童年,繁忙勞碌的母親形象是安憶的作品中最飽滿的人物,因為這個原型她太熟悉了。在她同輩的作家中,她是一個姐姐的形象,也是一個小母親式的姐姐。她的母性來自生命中最隱秘的本能,愛心則來自困苦中真情的記憶。
聽到她逝世消息的時候,我正在山東開會。輾轉打聽到安憶的電話,問了問情況,知道是由于心臟衰竭。這是老人的多發病,也是身體衰老的必然,應該說是壽終正寢,只是早了點。安憶說,她在醫院里住了兩個多月,大概沒有遭太大的罪。除了說幾句惋惜的話,安慰她的親屬,我別無所能。她一生掙扎、奮斗與勞碌,留給我們一個完整的母性形象。
美麗的新鳳霞
新鳳霞先生是一個被人民愛戴的藝術家。
最早知道她是在下鄉的農場,地里干活時的閑談中,不少女工提起她都贊嘆不已,長得甜,嗓子好,會演戲。看到她的表演,是在上了大學之后的電影院里。她主演的《花為媒》簡直絕了!那是六十年代拍的片子,正是她藝術的巔峰時期。當年她已經年近不惑,扮演一個閨中的懷春少女卻惟妙惟肖,從身段到表情活脫脫一個二八少女。而且,她的表演有著不同于京劇青衣的淳樸與活潑,即使是扭捏的羞澀也是天真的溫婉,清亮的嗓音柔和地變化,實在甜得醇厚!加上和她配戲的趙麗蓉,表演夸張與幽默的對比,更襯出她的天真未鑿。其他的配角黯然失色,一點也記不得了,甚至連劇情也忘了。
不久,她的自傳性散文一篇一篇地發出來,在娓娓而談的家常語氣中,描畫出一個個民間生活的生動場景,也順序地勾勒出許多大藝術家的精神風貌,具有豐富的畫面感。關于自己的敘事則非常的低調,來自民間的記憶貫穿了她關于自己的獨白。在知道她苦難經歷的同時,也洞悉了她苦苦守護的自我形象,而且栩栩如生。從一個窮苦的小姑娘到著名的戲劇表演藝術家,一個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中獨立支撐門戶多年的主婦,一個無比癡戀舞臺卻又不得不永遠告別舞臺的演員,人生的悲苦都化作平淡的文字,而音容笑貌卻渾然而出。劫后余生的她,換了一種方式接續起舞臺上的夢。她的文章結集出版,封面印有一枝梅,是出自她的手筆,靈動的筆觸更顯示了她的藝術天賦。她以多方面的修養,艱難而執著地開辟出自己的新天地,使藝術的生命延續到身后的世界。這樣一個奇異的女子,實在是世間難得的天人。
我與新鳳霞也只有一面之緣。大約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個春天,一個朋友會同一個臺灣出版家,約我到她家里見面。我帶了幼子,轉了好幾次車,到達她東大橋附近的寓所。那是落實政策補給她的單元房,客廳并不顯寬敞,沙發彩電都套著蠟染的花布套,墻上掛著一個當代著名畫家的畫,是老翁與小童在松下對弈。新鳳霞坐在輪椅中,穿著大紅的毛衣,映得臉紅撲撲的,抹了口紅的嘴唇輪廓小巧,一開口說話露出潔白的牙齒,還是那么漂亮。吳祖光先生去看一個多年的老友,家里只有兩個年輕的小保姆,出出進進地招呼著她的外孫女,為客人送上一盞盞熱茶。為了等吳先生,那天在她家待的時間很長。兒子好動,中間還帶他出去了一趟。病弱的新鳳霞先生,熱情地稱呼幼子為小弟。她慢慢地說了不少的話,主要是家長里短,兒女們的情況,“文革”中遇到的惡人與好人,昔日朋友的近況,教育孩子的方式等等。
天色近晚的時候,吳祖光先生興沖沖地從外面進來。他熱情地和我們打著招呼,講述那位朋友的情況。話題轉到了新鳳霞先生的身上,他有些激動地說,她是我的恩人。新鳳霞先生則說,他是我們家的老英雄,爬高找書都是他的事。兩個人掩飾不住的恩愛讓人羨慕,苦難可以銷蝕人的生命,但是也鍛煉出人間的真情。相濡以沫的夫妻,總是有著精神的特殊默契。吳先生興致勃勃地講述自己的家世,幼年求學的經歷,走上戲劇創造道路的過程。他們還互相補充著講述了新鳳霞隱秘的身世,以及有意隱瞞的苦心,從中可以看到他們對他人情感的尊重。心靈的世界中深藏著無數平凡人生的苦樂,這是所有藝術創造最豐富的礦藏。這樣的一對老人,實在讓人欽佩。離開之前,吳祖光先生讓我參觀了他的書庫,一排一排的書架頂著天棚。果然如新鳳霞先生所言,找書對于一個老人來說是困難的,需要借助梯子。離開之前,吳先生送了我一本新鳳霞先生新出的著作,在扉頁上簽了名。
此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兩位先生,只是在傳媒和熟人的閑談中了解他們的情況。兩位老人先后謝世之后,我以為和他們永隔陰陽,塵緣已盡。不想,兩年前回老家,參觀一個窯場,發現一只哥窯的盤子上印著新鳳霞先生的半身像。長辮、花格翻領上衣,背上荷葉邊的花書包,就是一個上世紀五十年代普普通通的中學女生,只是容貌比《花為媒》中的張五可更青春。不變的是她溫和的美麗眼睛,永遠帶著笑意看世界。問過工藝師,知是專門為新鳳霞的紀念會燒制的。
(選自《散文》200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