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不忍細看。歷史如何能夠細看?一細看,便好比用高倍放大鏡看美人,光潔圓潤全然不見,入目但是鱗紋交錯、毛孔賁張、瑕疵畢露。于是,歷史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大處著墨,更何況,還需為尊者諱、為名人遮、為君上避、為時政忌。因此,讀史時,常常會讀出幾分含混、幾分閃爍。那當然是史家的難言之隱。但其實那幾分含混和幾分閃爍中,往往藏著許多細節的真實。
何妨細看一下,透過發黃的卷宗觸摸一次歷史曾經跳動的脈搏呢?
袁崇煥的失敗
在明代被殺的邊關守將中,袁崇煥的死大約是最冤屈的。他沒有兵敗失地之過,卻生生被誣陷為叛敵,是引清兵破邊墻進犯京都的罪魁禍首。
袁崇煥當然不該死,袁崇煥本來也不會死。雖說他是因為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而被崇禎殺害,但細細檢點,這個結果與袁崇煥的為人性格不無關系。
寧遠城位于山海關和錦州之間,自古以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明朝先后調往該地區作戰的有五十多名戰將,其中不乏兵部尚書、大學士、總督等頭銜的高級官員。而戰功最顯赫的當屬袁崇煥。袁崇煥守寧遠,兩次擊退兵力占絕對優勢的清軍進攻。努爾哈赤本人就是在寧遠城下中炮受了重傷,以致不治身亡。有了這些資本,袁崇煥開始驕傲起來,目空一切,并在崇禎皇帝和朝臣面前發表不切實際的言論,從而種下敗亡的禍根。
崇禎元年(1628年)七月,當清軍大舉進攻錦州時,皇帝召集眾朝臣開會。皇帝憂心忡忡地問袁崇煥東方戰事何時能了,袁崇煥居然十分輕率地回答:五年為期吧。沒有一位朝臣相信袁崇煥的大話,但皇帝卻大加贊賞。
袁崇煥接著在朝堂上作出近乎跋扈的舉動,逼著各部大臣在皇帝面前逐一表態,不僅要保障袁崇煥大軍的物資供應,而且在用人調兵上一任所為,不得掣肘。這也就是他提出的要皇帝讓他便宜行事,并且不許朝臣干預乃至議論。朝中許多大臣對袁崇煥借皇帝重用之機,要挾需索,得寸進尺,最后竟想鉗制言官的所作所為大為不滿。
袁崇煥上任后,戰事并未像他預言的那樣順利。他便想通過和議暫時中止清軍凌厲的攻勢。還在熹宗時,袁崇煥便曾當過和談代表,但他卻忘了當今天子是一位剛愎自用而又敏感多疑的君主。而這期間,又發生了他擅殺皮島守將毛文龍的事件。崇禎皇帝看袁崇煥如此行事,心里不免害怕。而朝中大臣則議論紛紛。袁崇煥任性使氣,殊不知已把自己一步步推向敗亡的深淵。
皇太極正是利用這一事件而施展反間計。一方面將袁崇煥議和之事大加渲染,廣為擴散,并把殺毛文龍稱為袁崇煥向后金(清)討好的舉措;另一方面,親率大軍繞道喜峰口,攻破邊墻,直逼北京城下。致使京師上下震動,紛紛傳說袁崇煥通敵。這時,生性多疑的崇禎皇帝再也沉不住氣了,下令將袁崇煥逮捕,并立即綁往西市斬首。此時滿朝文武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袁崇煥說話。一代名將袁崇煥便這樣成了一場特大冤案的受害者。
袁崇煥沒有在強敵面前打過敗仗,但他卻敗在自己狂傲不羈的性格上。
誰殺害了岳飛
究竟是誰殺害了岳飛?
一千多年來跪在岳墳前的四尊鐵人:秦檜夫婦、張俊和萬俟,似乎已經告訴了人們答案。對于岳飛的死,他們當然難脫干系。但僅僅是他們四人,就能置岳飛于死地嗎?
處死岳飛,當然需要皇帝點頭。殺害岳飛的人中宋高宗應該算一個。但高宗皇帝為什么一定要殺岳飛呢?
岳飛是南宋初年最杰出的抗金將領,在張俊、韓世忠、楊沂中、劉光世、岳飛五支抗金大軍中,岳家軍軍力最強,紀律最嚴明,戰功最顯赫,是南宋王朝一道堅不可摧的長城。岳飛本人因累累戰功加官至太尉、少保,是正一品的官員,在武將中軍階最高,位居三公之列。高宗皇帝更下詔命說:“中興之事,朕一以委卿,除張俊、韓世忠不受節制外,其余并受卿節制。”兵權之重,天下無雙。對于這樣一位擔負著南宋中興重任的軍事統帥,能說殺就殺嗎?
那么,是什么時候,埋下了殺害岳飛的種子?它又是怎樣發芽而后瘋長的?
如果將南宋的朝堂比作一架天平,那么,主戰派和主和派便是天平的兩邊。無論哪一派占上風,天平就會向一邊傾斜。而宋高宗就是調節天平的那只手。和耶?戰耶?始終是朝堂上爭議最激烈的話題。當然,主戰派砝碼的分量還來自于在前線作戰的幾支部隊。軍事上的得失,直接影響著宋高宗調控天平的決心和力度。岳飛顯然已是天平上那顆最大和最重的砝碼,主和派自然處心積慮地想把他去掉。但若僅僅以主戰和主和兩派斗爭來反映南宋國內的政治態勢就未免太簡單一些。實際上,宋立國以來,就一直被一項國策所困擾,那就是如何安排軍人的位置。宋的開國皇帝趙匡胤就是軍人出身,而且是靠兵變奪取政權的。他深知軍隊的厲害,但他不學漢高祖劉邦濫殺功臣,而是設宴款待石守信等大將,宴飲之間,許以高官厚祿,然后要他們交出軍隊指揮權。這就是著名的“杯酒釋兵權”故事。接著,他又制定了以文制武的文官管理制度。整個北宋期間,這個制度牢不可破。
但南宋一開國,情況就不同,高宗趙構剛登基就被金人攆著屁股打,一直跑到溫州,還一度住在海船上以躲避金兵的鋒芒。而手下的一班文臣只會跟著逃命,一點退敵的本事都沒有。是岳飛、韓世忠他們打退了金兵,才使得南宋保有了長江以南的大片國土。但戰爭的狼煙并沒有因此消散,金人的鐵騎還在江北的大地上馳騁。由于南宋一直面對強敵的壓迫,軍人的作用便日顯重要,軍人的聲音也逐漸由弱變強。但這顯然與宋的立國制度格格不入。
宋設樞密院,為國家最高軍事機構,知樞密院事一直由文官擔任。其實,北宋的邊關統帥也都由文官擔當。比如,宋仁宗時,鎮守西北防御西夏的兩位統帥,一位是韓琦,另一位是范仲淹,時稱“韓范”,都是當時著名的文人。南宋沿襲舊制,仍然由文官指揮軍隊,并且每支部隊的規模、編制,都有一定的限制。
岳飛獨立成軍時只有正兵萬人,但在鎮壓太湖楊么、鐘相起義后,吸收了大批原起義軍士兵入伍,軍力大大增強,總兵力增至10萬。這本來是件好事,但卻引起了朝廷的深度不安。宋廷詔令岳家軍以“三十將為額”,就是想以軍官數量來限制岳家軍的擴張。但隨著岳家軍不斷打勝仗,隊伍也在不斷擴大,不久即增至84將,大大突破了朝廷的編制限額。因為宋高宗不吭氣,樞密院對此也無可奈何。
軍隊作戰,需要征糧、籌款、派夫等后勤供應,因此,便要占有固定的防地,享有便宜處置管內行政、財政的權力。岳家軍因為軍隊龐大,所管轄的州縣比起其他部隊自然要多出好幾倍,而且岳飛戰區隨著戰事推進還在擴展。加之幕僚隊伍也在一天天擴大,大批讀書人來到岳家軍,他們為軍隊書寫文書、布告、奏章,甚至參與政治謀劃和軍事行動。而這正是執政的文官集團最不愿看到的。這批讀書人不但在文書布告上激揚文字,借機宣泄自己的情緒,而且還處處臧否時政。岳家軍的文告奏疏常常引起朝臣們的強烈不滿,但這些都被岳家軍取得的一系列勝利而掩蓋了。
一開始和岳飛發生沖突的恰恰就是主戰派的重要人物張俊。張俊原為翰林院編修官,因勤王有功,且力主抗金,受到高宗皇帝的信任,遷知樞密院事,相當于今天的軍委秘書長。他指揮全國的抗金軍事行動,直接對皇帝負責。但知樞密院事只是個正二品的文官,而受他指揮的岳飛因軍功赫赫已被皇帝拜為太尉,官居一品。將帥之間的關系便顯得很微妙。紹興七年(1136年)岳飛計劃乘金人廢劉豫之機,合諸將之兵北伐。皇帝親自接見了他,贊許他的計劃,并下詔將王德、酈瓊兩支部隊交由岳飛統一指揮。但張俊不想岳飛軍力太過擴張,想另外安排這兩位將領,于是找岳飛商量。岳飛認為如果那樣安排,恐怕兩人不服。張俊當即變臉說:“我當然知道,除非太尉(指岳飛),誰都不能勝任。”岳飛與張俊發生沖突,心情也很不愉快,當日便上奏章,要求解除兵權,回去為母親服喪。張俊大怒,上奏說岳飛處心積慮一意想兼并其他部隊,提出回家服喪,是對皇帝進行要挾。而秦檜在一旁也流露出“忿忿之意”。在皇帝的默許下,張俊不但堅持自己的安排,并且還派都督府參謀官張宗元擔任岳飛軍隊的監軍。這引起了岳家軍將領的強烈不滿。岳家軍主將張憲稱病不理軍務,其他將領如法炮制。而且“部曲洶洶,生異語”。這件事更增加了朝廷上層文官集團對武將的疑慮。岳飛被殺,秦檜便是從這里打開缺口,找到陷害的理由。
不久,酈瓊叛變投敵,張俊引咎辭職,秦檜接任樞密院事,接著又擔任了宰相。秦檜是主和派的領袖,受到高宗的信任,一直與金人周旋,力圖創造和議局面。這樣,一心想依靠作戰收復河山的岳飛與秦檜之間不斷發生摩擦。紹興九年(1138年),當秦檜聲言和議已取得進展,金人將歸還南宋三京及河南之地時,岳飛上奏章反對說:“金人不可相信,和議不可依賴。相國(指秦檜)為國家謀劃不善,恐怕為后世留下笑柄。”皇帝看了岳飛的奏章后,便將和議之事擱下,秦檜因此對岳飛恨得咬牙切齒。
紹興十年(1139年)岳飛率大軍北伐,郾城一戰,消滅了金兀術的騎兵主力,接著又取得朱仙鎮大捷。他打算乘勝前進,一舉收復中原。然而,南宋朝廷上下對岳飛的勝利卻憂心忡忡,高宗急令岳飛班師,并一連下了十二道金牌。岳飛抗爭不過,悲憤地仰天長嘆:“十年之功,毀于一旦!”翌年,金兵入侵江淮,高宗又急忙詔岳飛赴江州救援。岳飛卻遲遲不肯發兵,他提出要乘金人后方空虛,準備直搗中原。高宗為此竟連下十七道文書,岳飛不得已才出兵救援。朝廷上下對岳飛的抗旨行動議論紛紛。而一直被勝利的光環籠罩著的岳飛,哪里知道,因為自己率性的行為,已經種下了被罪的禍根。
宋高宗一方面對以岳飛為首的抗金將領優撫有加,勉勵他們努力作戰;而另一方面,又默許文官集團想方設法削弱武將兵權恢復傳統體制的措施。此時,在南宋的朝堂上,“文武之途若冰炭之合”。在文官們的眼里,軍隊本來只是一架作戰機器,不應該有自己的思想,不應該發出自己的聲音,更不應該有自己的感情。而自說自話、不聽招呼,總是特立獨行的岳家軍顯然已經嚴重偏離了正統軌道,這當然是不可容忍的。宋金紹興和議簽訂后,以秦檜為首的文官集團立即著手解除張俊、韓世忠、岳飛三人的兵權,將三支部隊的指揮權直接收歸樞密院。
這時的岳飛已經預感到禍之將及,日夜不安,心情十分沉重。他在一首《小重山》詞中細訴自己的苦悶心情:“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但不等岳飛找到解脫的辦法,在高宗皇帝的默許下,秦檜等一干人已迫不及待地對他下手了。
沒有誰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因為在秦檜的背后,是整整一個王朝制度。
(選自《歷史不忍細看》/中國散文協會 編選 文歡 主編/河南文藝出版社/2007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