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到來時,我有了去散步的習慣。
吃過晚飯,屋里熱,在單位開了一天空調,骨頭縫都疼,我換了純棉的短袖衣服,胡亂用夾子挽了頭發,穿了涼拖鞋,往第四大街那邊去。
晚上,那邊就熱鬧起來了。
賣小吃的,以燒烤居多。賣服裝的,多是三四十塊錢一件的。還有那街舞少年,一身黑衣,跳得起勁。我喜歡那里的煙火氣。
最重要的,我要去看一對夫妻。
一個腿不方便,坐在輪椅上;一個近乎失明,只有0.1的視力。
女的坐在輪椅上彈電子琴,就是那種極便宜的電子琴,站著的男人吹薩克斯,兩個人配合一些曲子,比如《兩只蝴蝶》,《你是我的玫瑰花》,總之,是歌廳最流行的歌。
男人嗓子好,有時也唱,唱得很蒼涼。
有時他倆也對唱,兩個人唱二人轉。有時,有人嚷,來段帶色的,來段刺激的。男人就說,我們不會。女人就紅了臉,再重復:我們真不會。
那天,我和家人吵架,決定轉到天亮再回家,手機關了,索性陪著這對夫妻。
凌晨一點,攤子撤了,女人坐在那里吃著桃子。男人問,洗了么?我給你洗洗去。女人說,沒事,擦擦就行。男人就拿過桃子,然后在衣服上擦了,再遞給女人。
我問他掙了多少錢?女人笑著,點著錢,不少,二十多塊呢。夠我們吃飯的了。
我問,為什么要這么晚才回家?
男人說,現在路上沒人了,我可以推著她了。我眼神不好,有一次,撞到了人。她腿腳不便,我得照顧她。
女人說,他就這樣,老不信我,離開一會就嚷我的名字,真沒辦法了。語氣中,完全是嬌嗔的口氣。
后來漸漸地熟悉了,我把不穿的衣服帶給女人,女人高興得不行,第二天就穿上,然后問我,好看嗎?
整個夏天,我交了這么兩個朋友。
他們唱得不是多好,可是很盡力。
他們是相依為命的一對夫妻,在紅塵中掙扎著,無限的樂觀,人已到中年,想多掙幾個錢,然后養老。
秋天來的時候,夜市冷清了許多。
他們依然來唱,可是,人很少了。
整個第四大街好像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在秋風中唱著:“我和你纏纏綿綿翩翩飛……”男人唱的時候,女人就很深情地看著他,我忽然有一種心酸。
冬天的時候,他們終于沒有來了。
再次在街上遇到女人時,她說,男人生了很重的病,看不起,她不知怎么辦。然后她問我,如果讓車撞死,得賠多少錢?我看了她一眼,嚇了一跳,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說如果這樣,他會生不如死。女人就哭了,你說怎么辦啊?我說,總會過去的。
不久,看到女人出來賣菜,手都凍了,坐著輪椅,守著一堆菜。因為冷,菜都有些凍蔫兒了。她嚷著,菜,新鮮的大白菜。
春天再來的時候,又遇到他們,還是在第四大街。
男人好了。女人說,他呀,傻。去年唱了一個夏天的錢,全買了樹苗,今年種在了地里,說到我們唱不了的那一天,這些樹也長大了,也能賣個好價錢。
女人這么說的時候,眼睛里噙著眼淚。男人說,兩個殘疾人,得想點道道,要不,就餓死了。
自始至終,沒有聽到誰說多愛誰,可他為她的每一點每一滴,她為他做的每一絲每一毫,全是愛情的滋味。
我說自己是他們的忠實粉絲,女人問,什么叫粉絲,男人說,就是超級女聲,電視上特火的那種,你就是我的超級女聲,我就是你的粉絲。
女人聽了就樂了,一樂,露出一顆齙牙,有些黃。男人說,又傻樂,一天就知道傻樂。
然后他們開始唱《兩只蝴蝶》:“親愛的來跳個舞,愛情的春天不會有天黑……”
我走在風中,聽著歌聲,感覺他們的愛情一直是春天呢。而愛情的春天,哪里會有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