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溶化的奶糖

蕭吉州

三江市國興制糖廠破產(chǎn)了！廠里拿不出給下崗工人的安置費(fèi)，就把積壓的糖果分發(fā)給大家，作為一次性買斷工齡的工錢。我們夫妻倆按標(biāo)準(zhǔn)分得1866斤糖果，從此斷了生活來源。四十多歲的我另找工作談何容易，就把分得的糖果開了一家糖果店。誰知糖果生意不好做，每天掙不了幾個錢，丈夫中風(fēng)癱瘓在床，生活的壓力使我?guī)缀跏セ钕氯サ挠職狻?/p>

一天，我剛打開店門，見一位滿頭銀發(fā)，手持拐杖，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老婦，步履蹣跚地向我店里走來。這位老婦好面熟，看樣子是我讀小學(xué)五年級的班主任馮三育老師，她左嘴角上那顆黑痣就是她的“身份證”，沒想到三十多年沒見，她已這般衰老。因為我對她有愧而不敢面對她，忙走進(jìn)里間，把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女兒叫出去接待她。

我在里間掀起門簾的一角窺視，見馮三育老師要買糖果，觸景生情，三十多年的往事涌上心頭：那年正處于“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時期，我正在小學(xué)上五年級。一天清晨，天下著鵝毛大雪，我冒著凜冽的寒風(fēng)上學(xué)，走進(jìn)校園圍墻的拐彎處，忽見馮三育老師蹲在窗臺下，正在把被造反派砸碎的玻璃碎片撿進(jìn)畚箕里，手指流淌著殷紅的血，顯然是被玻璃碎片劃破的。因為她出身在富農(nóng)家庭，所以被劃為“黑五類”分子，被強(qiáng)制勞動改造。

馮三育老師可以說是我的恩師，記得有一次我在學(xué)校病了，高燒不退，是馮老師背我上醫(yī)院的。如今看到給我母親般的溫暖和愛護(hù)的老師她被刺骨的寒風(fēng)凍得全身發(fā)抖的身子，不由得一陣心酸，真想把自己戴著的手套給她。然而，在那個年代不允許我這樣做。可我又不忍心就這樣離開她，總得對她有所安慰。我不由自主地在身上摸索，突然在我口袋里摸到一顆奶糖，這顆奶糖是位名叫“紅小兵”的同學(xué)給我的，奶糖的包裝紙上印著好看的圖案，“紅太陽奶糖”幾個燙金的字非常顯眼。在那個年代，一顆奶糖也是很了不起的財富，幾次想剝開糖紙吃了,卻一直舍不得吃。

我悄悄地走了上去，輕輕地說：“馮老師，您吃顆奶糖。”說著把那顆奶糖放在她身邊的草地上，轉(zhuǎn)身就走開了。我怕被別人看見說我立場不穩(wěn)，同情“黑五類”，就躲在一棵樹后看著。馮老師慢慢地站了起來，她那呆滯冷漠的雙眼頓時露出了亮光，朝我點(diǎn)頭笑了笑。她彎下腰撿起了奶糖，嘴唇顫抖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直到我轉(zhuǎn)身離開時，才見她抹著眼淚自語似的低聲說：“孩子，謝謝你。”

這一天，從早到晚馮老師都在我教室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意無意間把目光投向我。我由衷地感到高興，認(rèn)為自己勇敢地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雖然只是一顆奶糖，卻溫暖了一顆冰冷的心。

放學(xué)了，我見馮老師站在一邊目送我走出校門，臉上帶著微笑，我心中甜絲絲的。我停頓少許一拐彎走出了馮老師視線，就在此時紅小兵追了上來，一把拉著我，問：“小吉子，我那顆包在‘紅太陽糖紙里的泥塊，你是吃了還是丟了？”我一聽懵了，天哪，鬧了半天，原來那不是奶糖，而是用泥巴捏的假糖呀！可我已送給了馮老師了呀！完了，完了，怎么會這樣？從那以后，我就害怕見到馮老師！

不多久我就畢業(yè)了，離開了學(xué)校，也離開了馮老師，誰知這一別就是三十多年。在這漫長的人生歲月里，那顆泥巴捏的假奶糖成了我的心病，這就是我不敢面對馮老師的原因。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幾歲了？”突然傳來馮老師的問話聲。

“我叫甜甜，今年12歲，正在上小學(xué)五年級。”

“甜甜，你長得好漂亮，多像我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學(xué)生。那年，我那學(xué)生也是12歲，也讀五年級呢。”

甜甜撲閃著睫毛，驚喜地問：“你那個學(xué)生叫什么名字？”

“她姓蕭，名叫小吉。”

甜甜驚愕地叫了起來：“她就是我母親呀！”說著就向里間喊：“媽——您的老師買糖果來了，你快出來呀！”

這下完了，丑媳婦就要見婆婆了！我不敢怠慢，忙走了出去，深情地叫了一聲：“馮老師，是您呀！”這時馮老師上下打量我一陣子，說：“小吉，沒想到我們今天在這里重逢了。”說著她掰著手指一數(shù)驚訝地說：“呀！都36年了呀！”

我忙把馮老師請進(jìn)店里，沏了香茶，拿了糖果款待。在交談中得知過幾天是馮老師的七十大壽，她是來買些糖果招待前來為她祝壽的客人的。

在交談中，我總是回避馮老師的目光，送她泥巴假糖使我深感內(nèi)疚，而馮老師卻像決堤的河水，滔滔不絕敘說著36年的師生情。她呷了口茶說：“小吉，你還記得那年你送我的一顆奶糖的事嗎？”我一聽她說起那顆糖的事，就像觸了電似的，全身火燒火燎的。

馮老師見我目光呆滯，低垂著頭，就拉著我的手說：“小吉呀，你是不知道，你送我的那顆奶糖救了我的命，要不是你那顆奶糖，36年前我就離開人世了！”

聽她這么一說，我更受不了，全身像著了火一樣，如我腳下有條地縫我也會鉆進(jìn)去的，我愧疚地說：“老師，您別挖苦了，是我……”

“怎么是挖苦你呢？”她搶過我的話頭說，“那時我受到政治迫害，真想一死了之，不瞞你說，割靜脈的刀片就放在我的口袋里，每時每刻都可以行動的。那天我撿碎玻璃割破了手指，就想回房去割靜脈了卻殘生，就在這時，你送給我一顆奶糖。我收下那顆奶糖后，淚水奔涌而出，覺得還有我的學(xué)生在愛護(hù)我，我看到了人間真情，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那顆奶糖溫暖了我冰涼的心，從而鼓起了我要活下去的勇氣。”說著她從買下的糖果中抓出一把，送到我面前說：“小吉，吃糖吧，今天老師請你吃糖。”

我的心在滴血，我想，馮老師為什么對我說這些話，我送她那顆奶糖是塊泥巴捏的假糖，她是反話正說來揭我的傷疤，挖苦我，還是以此來發(fā)泄心中幾十年來對我的怨恨？我真受不了，真想跪下求饒，我說：“老師，您別說了，我對不起您……”

“怎么會對不起我？你是老師的恩人呀，可是我沒有口福呀！就在當(dāng)天晚上來了一伙專案組的人，又把我押上了審判臺批斗，在批斗中進(jìn)行搜身，把那顆糖搜去了！”

聽完馮老師的敘說，我心中那塊石頭總算放下了。好在馮老師沒吃上，在此我真要感謝專案組的人了，我笑逐顏開地說：“馮老師，我思念您36年了……”

馮老師提著糖果要走了，我不能收她買糖果的錢，可馮老師執(zhí)意要付錢。我見馮老師吃力地拿著糖果，就叫了輛出租車，把馮老師送回了家。從此，我們的師生之情更深了，更濃了。我想一顆奶糖可以激勵人的一生，也可以改變?nèi)说拿\(yùn)，而時下，我受到下崗的挫折，可比起當(dāng)年的馮老師來，她遭受的厄運(yùn)何止百倍千倍！于是我從神情萎靡中終于振作起來了……

馮老師七十大壽那天，我提著糖果，邁著歡快的腳步，去為馮老師祝壽。

（責(zé)編：王凡 圖：張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