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心陽
一篇著名的散文《海燕》讓許多國人在少年時代就認識了高爾基這位“偉大的俄國無產階級作家”。他是沙皇封建制度的堅定反對者,曾因倡導革命而遭迫害;他加入社會民主工黨并參加該黨發動的武裝起義,其小說《母親》、《童年》及劇本《在底層》、《敵人》等無不充滿革命性。在無產階級革命風暴到來之際,他高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然而,當“暴風雨”真正到來時,高爾基這只“海燕”卻變成了與主流聲音唱反調的烏鴉。他對俄國十月革命中暴露出來的一些問題憂心忡忡。
不能接受野蠻和血腥
1917年5月高爾基創辦《新生活報》,并以此為陣地,就耳聞目睹的革命現實在“不合時宜的思想”欄目寫下八十余篇政論文章。其內容就如官方報紙所描述的,成為“不斷擴展的對布爾什維克的起訴書”。
對于這場革命,高爾基最不能接受的是其野蠻和血腥,他在報紙總第一百九十五期上寫道:
在革命的期間已經有一萬次“私刑”了。民主派就是這樣審判自己的罪犯的:在亞歷山大市場附近抓住了一個小偷,人們立刻把他痛打了一頓,然后進行表決——該用什么樣的死法來懲罰這個小偷:是淹死他還是槍斃他?后來人們決定淹死他。于是這個小偷被扔進了冰河里。他卻不知怎么竟掙扎著游上了岸。于是人群中的一個人走到他跟前,把他槍斃了。
我們歷史上的中世紀是卑鄙殘忍的年代,可即便是在那時,如果被判處死刑的犯人意外地從絞刑架上跌落下來,那人們就讓他活下去。
藐視生命、濫殺無辜在奪取政權的斗爭中真是家常便飯。《真理報》就曾鄭重聲明:“為了抵償我們的一條人命,我們要資產階級的一百條命。”革命勝利不久后的一個夜晚,加伊格爾等六名大學生聚會,為其中將赴法國的三兄弟餞行。可他們被懷疑從事非法活動而遭到逮捕,次日清晨人們在教堂的墻邊發現了六具尸體。高爾基不無憤慨地寫道,“槍殺毫無過錯的六名大學生這件卑鄙的事”足以證明一些人“良心死了”。據記載,羅曼諾夫沙皇政權在其主政的八十年間,處決的政治犯不過八百來人,而布爾什維克執政第一個月,死于政治原因的人數就高達數十萬,就連在二月革命中投降革命的皇帝尼古拉二世及其家族都未能幸免。
除此之外,偷竊、搶掠、販賣人口等行為亦相當嚴重。高爾基在總第二百五十八期的報紙上寫道:
人們在掠奪和出賣教堂、軍事博物館的東西,出賣大炮和步槍,肆意盜竊后勤貯備,掠奪過去的大公們的宮殿,偷盜一切可以盜走的東西,出賣一切可以賣的東西。在菲陀西亞,士兵們甚至販賣人口:他們從高加索運來土耳其女人、亞美尼亞女人、庫爾德女人,將她們以二十五盧布一個人的價格賣掉。這是非常“獨特的”,我們可以引為驕傲,因為類似的情況甚至在法國大革命時代也從未發生過。
他還摘錄了讀者寄給他的信:
4月3日,大約三百名赤衛隊員開進了我們巴斯卡村,他們洗劫了所有富裕的房主,也就是說向村民們勒索錢財,向有的人要了一千盧布,向有的人要了兩千盧布,最高達到六千盧布,從我們村里一共搜刮了八萬五千三百五十盧布……他們還從我們村公民家里搶走了各種財物——面包、面粉、衣服等等東西……這些強盜對我們的折磨要比地獄里的苦難更難忍受。
高爾基深切地意識到,革命絕不能變成單純的屠殺和劫掠。他從俄羅斯民族性的角度剖析道:“任何地方都不像我們俄羅斯這樣,如此經常、如此熱心、如此興致盎然地打人。‘打耳光、‘掏心窩、‘打下肋、‘敲第九根肋骨、‘打拐脖、‘捶后腦勺、‘來個鼻口流血——所有這些都是俄羅斯人心愛的游戲……”
高爾基親眼目睹著表達自由聲音的報刊停刊,珍貴的圖書館被一個接一個毀壞,人們將藏書燒毀,鋼琴被斧頭劈掉,藏畫被撕碎,科學儀器、藝術品、文化用品在人們眼里變得一錢不值。在斯德哥爾摩等歐洲文化市場上,出現了俄國古玩專賣店和俄國藝術品市場,大量的俄國銅器、瓷器和圖畫在這里販賣。“文化人”也在墮落,他們從屬于政治,喪失了獨立精神。為此,高爾基借用俄國著名學者雍克爾的話說:“可憐的野人們驚恐地避開人肉,而達到了較高文化水平的民族卻墮落到吃人的地步”。
烏鴉的思想也是思想
高爾基的言行遭到來自各方面的批判和反擊,《真理報》在評論中說:“高爾基在用工人階級敵人的語言講話。”也有報紙稱高爾基“不再是革命的‘海燕,而是革命的直接叛徒。”他所創辦的《新生活報》只存在了十四個半月就被迫停刊。
這位曾經呼喊著“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的偉人,在革命走進關鍵和勝利的時刻,發出的卻是感嘆、譴責和憤怒的聲音。也許,這是一個真正的文化人對政治的本能反應。一方面,在高爾基看來,最終推翻了帝制的二月革命是真正的自發的人民革命,臨時政府上臺后實行民主改革,開放黨禁報禁,釋放政治犯,召開被沙皇在戰爭中關閉的國家杜馬,著手建立民主國家。這樣一個較之沙皇政權進步得多的民主政府,已得到民眾的擁護,是否需要對其進行再度革命值得存疑。另一方面,革命不是為了破壞,而是為了建設。可十月革命中出現的問題深深刺痛了一個文化知識分子的心。高爾基所期冀的是以文化和文明拯救俄羅斯,他吶喊:“公民們!文化處于危難之中!”
馬克思和恩格斯晚年提出無產階級革命在可能的情況下應當“避免使用暴力和流血”的手段,而通過“和平的方式長入社會主義”。高爾基在“如何進行社會主義革命”這一問題上,與馬恩晚年的態度驚人地一致。對于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革命形式,真正的文化人有著十分相似的意識,那就是盡一切可能避免暴力、血腥,避免對民族文化的損毀和割裂。
無產階級最終奪取了政權,一度對高爾基的言辭進行嚴厲反駁的列寧在兩年后終于向作家遞去橄欖枝。列寧在親筆信中對高爾基有贊揚,有批評,也有開導。他在談到高爾基與黨的意志分歧時說:“其實這是兩種情緒的分歧:一種是從事政治或者致力于最激烈的斗爭的人們的情緒,另一種是人為地置身于無法觀察新生活而受資產階級龐大首都的腐敗印象折磨的境地的人的情緒。”他并沒有把一切原因歸咎于高爾基的政治覺悟和道德品質。此后,列寧還邀請高爾基到家中做客,并創造一切條件讓作家參加“建設新生活”的工作。而高爾基在眼看著無產階級穩穩掌握政權之后,特別是列寧去世之后,對于自己在十月革命過程中所發表的言辭也有一定的反思。他說道:“我對于政治有著一種生理上的厭惡,我不相信一般群眾的理性,特別是農民的理性”,“思想是無法用肉體上的暴力手段戰勝的”。
烏鴉的思想也是思想,固執的烏鴉有時思想更深邃。
(寫于俄國十月革命九十周年前夕)
【原載2007年第11期《同舟共進》】
題圖 / 夏大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