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鳴

中華帝國從宋朝開始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其表面特征之一就是工商業的繁榮。在明清兩代出現了以前沒有的大商幫,晉商和徽商為其中聲望最顯著者。
工商業者為中國的繁榮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然而,這些一點都沒有改變人們對商人的鄙視,其中原因很復雜,最讓人不能容忍的就是商人和官員之間的曖昧關系。
明清以來的商人大多數有很強的依附性,由于商人的社會地位低下,財富沒有法律保證(甚至連道德保證都沒有),因此他們大多數有依附于某個官僚,依附于腐敗政治的傾向。由于“錢能通神”的格言屢試不爽,他們無所忌憚地收買官員,攫取財富,他們的財富與其說來自于他們的生意頭腦,不如說來自于他們杰出的交際能力,因為他們從事的是一種壟斷性質的生意,只要拿到政府的特許證,就可以財富滾滾而來。
商人們利用賄賂官員來牟取發財的特殊機會,保護自己的財產,這也是他們不得已的選擇。但是這種方式其實到頭來并不總是有效,即使有效也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和成本。
從1865年到1890年,滿清政府總共創建了21個軍工企業,創辦人幾乎都是地方的督撫。這些企業只不過是這些督撫的另一個衙門而已。對這些企業的控制權,是與這些地方督撫的權勢直接相連的。控制這些企業,是成為一方霸主的有力資本,因此大員之間常常為爭奪這些企業的控制權而產生糾紛。
而近代新式企業的出現并沒有改變這種局面,如果沒有地方大吏的保護和扶持是建立不起來的。沒有一個官方的保護人難以籌措到大額的股金,在傳統的社會中,也得不到能與外國資本和舊式企業競爭的特權,躲避不了來自官方的勒索;依附于官僚,自然也就難躲來自官場的騷擾和腐蝕,由于各督撫都把這些企業作為自己的私人勢力范圍,所以新式企業成為督撫安插親信的肥缺。
進入民國以后,在中國喪失了基本的政治秩序后,企業與政治的關系變得異常復雜:一方面企業家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能量,他們操縱政治,為軍閥提供財政支持,甚至可以左右政府的產生和政策方向,如上海的總商會可以影響輿論、控制市面;但另一方面,他們又極為虛弱,任何一個軍閥隨時都可以前來勒索,威逼企業家,甚至綁架殺害,他們的財產和人身安全都沒有保障,更不要說能夠建立正常的秩序和競爭規則。
作為一個自覺的階級,企業家在利用政府、官員的特殊關系的時候,一定不能讓這種關系危害到企業的制度理念,所以對于政治,企業是利用,而不是被同化,這之間主客關系的區別看似極為細微,但在實踐中這一差別卻將決定企業的命運。

政商結合的動因
政商之間的事兒,從來都是大事。自秦漢以來,封建制基本上見了鬼,皇帝要靠官僚來治理整合國家,從此以后,中國社會的兩大最有勢力的群體,一是官,其中包括候補和退休的,一是商,其中包括半農半商和半官半商,他們之間的事,小得了嗎?不過,在一般人看來,官商之間,沒有什么好事,提到“官商”后面跟著就是“勾結”,勾結之后,自然是坑害老百姓,損害國家利益。
盡管我不相信商人都是邪惡的逐利之夫,但在官商關系上,的確商顯得要主動一些。問題是,商人為什么非要巴結官?道理很簡單:在官與商之間,官是絕對的強勢,不僅握有公共資源(可以通過商來分享),而且享有福人禍人的權柄,一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也是百里侯,人稱“滅門縣令”。縱使富埒王侯,一個有權的小吏,也可能讓你陰溝里翻船,身死財空。
商人勾搭官府,到底是出于分享公共資源的動機多些,還是出于自保的動機多些?這還真是個問題。不管哪個原因多些,反正只要做買賣,就得跟官府和官員打交道,趕集買菜也就罷了,只要有個固定攤位,哪怕賣包子,也得對衙役老爺陪個笑臉,忍受人家時不時白吃幾個包子。
會館是政商溝通的平臺
大一點的商人,跟官府打交道,途徑當然有很多,但跟今天比起來,卻有太多的限制,王朝政府對商人的道德岐視,無形中增大了商人與官員溝通的難度。官員接受商人的吃請,包括同赴妓館青樓,都可能受到都老爺(明清之際的監察官)的彈劾,上門送紅包,更是風險巨大,因為官衙就是官老爺的私邸(在任上的地方官,都住在衙門里),難保不讓人看見,即使讓自己的屬下知道了,也大事不妙。這些書吏和衙役,原本就不是自己帶來的,都憋著找正印官的茬,做成把柄,便于操控,為自家舞弊提供機會。因此,在那個時代,商人勾搭官員,雙方必須是熟人,至少得經過熟人的介紹,這樣做起來才保險。
一個新入道的商人,怎樣結交官員呢?一則可以經過已經結交了官員的前輩商人做中介;一則可以通過資助家鄉的儒生,看哪個有出息,是績優股,先投資押寶;一則可以培養自己家的子弟讀書,然后一步步考上去,為官為宦。除了這些一個比一個效率低的渠道之外,明清之際,官商之間,還存在著一種非常有效而且特別為官員(尤其是京官)所喜的交往渠道,這就是會館。
那時的北京南城,是會館的天下。大一點有以省為單位的,比如湖廣會館、山陜會館、安徽會館、江西會館等等,江西會館據說在民國還第一個備有發電機,建有西式洋樓。小一點的則以縣或府為單位,如紹興會館、南海會館、新會會館等,感覺上都是地緣的圈子。
建會館的都是商人,會館的運作,也是商人支持,不過,會館卻跟商業關系不大。建會館,目的是為本地進京趕考的舉子提供吃住的——記住,是免費的吃住。北京的會館,最早出現于明朝中葉,因為是為了給趕考的舉子提供吃住的方便,因此也叫“試館”。由于發現這種會館(試館)對于聯絡京官和培養舉子(候補官員和正選官員)跟商界的感情特別有效,于是會館越辦越多,到了清朝,凡是本地商業稍有規模的府縣,都在北京設有會館。會館的建設,有各地在京的官員參與,但資金基本上來自商家(因為明清兩代,官員俸祿很低,京官撈錢的機會不多,不大可能有此財力,即便有,由于京城目標明顯,也沒有人敢公然露富)。
許多出身科舉的名人,都有過在會館居住的歷史,比如林則徐、曾國藩、李鴻章,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乾隆年間的名臣陜西人王杰,就是住在長安會館期間中的狀元,這個狀元,破了西北地區幾百年的天荒。直接幫助進京趕考的舉子,比起從童生開始培養來,無疑是一項短線而且見效快的投資,因為所資助的對象,基本上處在科舉臺階高端的人,步入仕途的概率相對較高(最差的也是參加順天鄉試的生員),即使考不上進士,也有可能從舉人大挑和五貢出身。做了官之后,如果顧念資助之恩和鄉誼之情,那么就有可能對商家有所回報。更何況,很多考中進士又做了京官的同鄉,如果家底不太厚,考慮到京城消費的壓力,往往就住在會館里,為商家聯絡官員,提供了非常大的方便。

既然會館是商家聯絡官府的由頭,商家當然不會把注意力僅僅投放在資助同鄉考生和京官上。因此,像樣的會館,都設有戲樓。不僅省級會館像湖廣會館、江西會館的戲樓特別有名,連一些府縣會館,如洪洞會館、平介會館,也設有戲樓,不僅演各地的地方戲,而且大演昆曲。清朝中期以后,新興的京戲開始占據各個會館的戲樓,成為名角和看戲的商家跟官宦出沒的所在。各地的地方菜系,也隨之進京,有吃有看有聽的,到了看戲的時候,原來的地緣規矩就不存在了,溝通無極限。
在沒有廣播影視等現代傳播和娛樂形式出現之前,戲曲是社會上絕大多數人的消閑娛樂唯一渠道(前提當然是戲劇已經出現),官員當然也不例外,許多人不僅喜聞樂見,而且還是“顧曲周郎”,比如湯顯祖和孔尚任。尤其是清朝禁止官員嫖娼之后,官員對于青樓妓館的興致,全都轉移到了戲園子上,加劇了官員對于戲劇演員狎玩的分量,一時間,逛“相公堂子”蔚然成風。這樣一來,某些設施比較好,在看戲的同時可以擺宴招待客人的會館,就成為商人聯絡官員的最佳場所。通過演員這個中介,官商關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密,有的名角(尤其是旦角),往往跟大商人和王公貴胄、達官貴人,同為膩友,彼此兄弟相稱,乳名互喚,商人可以借機得到了大批政府的訂貨,以及承包政府工程的機會,甚至直接變成官商,獲取壟斷性商機。明朝到清朝中葉的鹽商(徽商)、晚清的晉商的票號業,都是會館的杰作。而徐潤、鄭觀應,乃至胡雪巖、盛宣懷這樣的富埒天子的官商,商官的產生,也跟會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胡雪巖是紅頂商人,盛宣懷則是商人紅頂,因為他最后變成了朝廷實任的郵傳部尚書)。
官商勾結到了這般田地,以至于李鴻章和一些淮軍將領在1872年興建安徽會館之后(估計資金也是商人報效的),一反會館常規,特意規定,會館除淮軍將領之外,其他人員不得入內。這到底是欲蓋彌彰還是故意遮人耳目,就說不清了。反過來,可以說明當時會館官商勾結風氣之盛。
當然,商人所要聯系的,并不限于官府,一切有權的人,或者跟權力中心沾邊的人,都是他們聯絡的對象。比如宦官、六部的書吏、軍機大臣家的長隨等等,甚至八國聯軍打進來以后,各國占領軍成為北京城實際的統治者,這種情況下,商人為了生存,同樣要跟他們拉關系,聯絡感情。八國聯軍總司令、德國人瓦德西在日記里曾經記錄過商人請看戲的情景,地點在湖廣會館,熱情的商人將瓦德西迎到雅座,為看戲的洋人準備了紅酒、咖啡和西式點心(不像中國人之預備瓜子和茶水),特地邀來名角,知道洋人喜歡翻跟斗打把式,所以把武戲的分量加得很重。可惜,瓦德西一聽鑼鼓聲響,頭就大了,半途退場,生生辜負了北京商家的一片盛情。
清末科舉廢除以后,會館逐漸開始式微,進入民國之后,北京雖然一度還是首都,但由于中國政治呈現多元狀態,地位開始下降。一部分會館成為一些窮京官和來京讀書的外地大學生的住所,依然起到聯絡官府的作用,一部分則逐漸被管理者霸占,成為他們的私產。會館這種政商聯系的平臺,逐漸沒入歷史。
不可靠的政商關系
會館這種政商聯絡平臺的存在,是明清之際的商人挖空心思創造的一種隱形制度形式。這種制度形式格外清晰地表明,在傳統的中國,官商兩個群體之間,存在著極大的不平衡。商人群體,只有依附官府,包括官員個人,才可能求生存和發展。靠自身的經濟力量壯大、行會的組織力量,最終通過市民運動的方式,染指政治權力的途徑,在中國似乎根本沒有市場,商人甚至不樂于做這個方面的嘗試,他們更熱衷于通過軟性的賄賂方式,實現跟官府以及官員個人的結合,從而獲得安全的保障,以及分享壟斷權力。為了達成這一目標,不惜迂回曲折,通過地緣關系,借助資助舉子的名義,轉彎抹角地跟官員,尤其是高級官員搭上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講,商人群體的依附性,得到了他們自身行為的高度強化。
歷史告訴我們,盡管有會館這種運轉有效的溝通平臺,但中國的商界并沒有因此而得到真正的發展,明清的“資本主義”只好一直萌芽下去,從來長不成樹,現代工商業只有在清末到民國的一系列法律和制度變革中,才贏來了自己兩個黃金發展期(1914年~1918年;1927年~1937年),成長起新一代企業家群體。然而,在清末崛起的一代企業家損失殆盡之后,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二茬的企業家群體卻重蹈會館時代商人的覆轍,不能不令人感到悲哀。
事實上,腐敗的官員,并不是一個好的保護傘,基本上沒有可靠性。而對公共物品的分享掠奪,官員往往占有更大份額,而且既不承擔風險,也不付出成本,而且還有在大事不妙的情況下,反噬的可能。現在的政商合作中,官員的份額越來越大,貪欲會使他們變得非常瘋狂,貪欲使合作的“誠信”蕩然無存,只要有必要,他們毫不猶豫地吞掉合作伙伴,這樣的事情,現在是越來越多了。政商結合,現代市場運作、資本運作的結果,使得今天的官僚階層獲得了史無前例的充沛財力,手中的權力變得格外的強大,不僅可以方便地操縱政策的制定,聚斂社會資源,刮老百姓的錢,而且終有一天可以吞噬合作者,因為他們有這個能力,這個能力,部分來自于迷戀政府權力的企業家。
今天,北京城里,昔日殘留的會館還有孑孓,有的如湖廣會館,還重新修繕,再度開放,戲迷們依舊可以前去聽戲。但是這些會館留下的殘墻剩瓦也許想不到,時間過了這么久,昔日的政商故事還在繼續演繹著新的悲喜劇。
(摘自《北京日報》2007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