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葉
門外是三個人,領頭的自然是那個老板。后面跟著的兩個看著眼生,想來就是他的伙計。靈芝連忙把門打開,回頭朝老杠叫道:“裝窗的師傅來了。”老杠在沙發里欠了欠身子,道:“就這三個?”
“下頭還有倆。”老板說。
老杠笑了笑:“進來坐吧?!?/p>
三個人沒在沙發那里坐,只圍著坐到了餐桌前。靈芝從冰箱里取出三罐健力寶。勞力人是不喝茶的,這大夏天,前些日子的雨氣還沒干透,太陽一曬,整個地面兒熱得像蒸鍋,人站一會兒就成了香菇鮮肉包,誰還喝熱茶?那還不夠急人的。只有在空調房里的沒事兒人才喝熱茶呢。他們素常喝的都是放涼了的白開水。不過,今天這日子,給人家喝白開水是太寒酸了。靈芝看了看手里的健力寶。一聽健力寶在他們的米線店里賣三塊錢,想喝也是得挑日子的呢。
靈芝把健力寶一一放到他們手邊,他們都沒有動,也沒有看。老板從褲袋子里摸出一盒煙,給兩個伙計各散了一支。靈芝留神一看,是“散花”。她走到客廳,打開電視柜下面的抽屜,取出一盒“紅旗渠”?!吧⒒ā眱蓧K五一盒,是勞力人的家常煙。“紅旗渠”五塊錢一盒,對他們這些裝窗的人來說,就是很鄭重的待客煙了。
“煙我這兒有?!崩习逭f。
“你有是你的?!膘`芝說。
老板就接了煙,打開,又散給兩個伙計各一支。他們正好把那支“散花”抽完,就繼續接著抽“紅旗渠”。靈芝瞄了一眼,三罐健力寶也已經被打開了,就在她去拿煙的工夫。
這個老板靈芝已經見過兩面,第一次是去他的店里訂貨看樣式,第二次是他來家里量窗戶尺寸。都穿著汗褂子大褲頭,很不周正。今天他雖然仍是黧黑的臉色,亂糟糟的頭發,卻顯然要齊整一些:深藍色的T恤衫束在深灰色的褲子里,黑皮鞋的鞋面還挺干凈,鞋邊兒上卻還沾著些黃泥,蹺起來的那只右腳底,黃泥則厚得像張烙饃。兩個伙計仿佛在店里見過,都不知道年紀,只能說一個小,一個更小。更小的那個要瘦一些,矮一些,眼睛倒是大大的,更顯出幾分稚氣和單薄,如一只沒長好的小山芋。小的那個相比之下要高一些,壯一些,眼睛小小的,穿著一件黑色的圓領汗衫,胸前卻印著一個大大的白蜘蛛。他的頭發是橘黃色的,和棕黃的皮膚連在一起,如一只堅實的土豆。
“你們的人齊了沒有?”抽完了兩支“紅旗渠”,老板問。
“說話間就到?!崩细苷f著從沙發上站起,走了過來,問靈芝:“樓上打招呼了嗎?”
“打了。”靈芝說。
“樓上那家也裝了吧?”老板說。
“裝了?!膘`芝道,“你裝的?”
“那還能有誰?”老板得意道,又把臉轉向老杠:“這個小區我裝了不知道有多少家了,你們怎么今天才裝?”
“要我說,一輩子不裝才好。搭眼一看都是鳥籠子,自己也是籠子里一只鳥,有啥意思?!崩细苷f,“女人家心眼兒小,一心要裝,就裝了。省得她嘮叨。其實裝這有啥用,該丟還得丟,該偷還得偷。”
“咦,話可不能這么說。”老板笑道,“錢花到哪兒哪兒好。多一層衣裳多一層皮。就說是個鳥籠子,哪個鳥兒不想有只籠?多少鳥想要有籠還在做夢呢。你這籠可金貴著呢?!?/p>
老杠笑了。靈芝在一邊也悄悄地笑了。她心想,到底是生意人的嘴巴。
靈芝來到窗戶邊,把窗簾挨個兒系起來。系得高高的,短短的,省得待會兒忙起來的時候被這些汗津津的肩膀蹭來蹭去。在陽臺上系窗簾的時候,她往下看了一眼,看見樹蔭下坐著兩個人,一女一男。女的靈芝認得,就是防盜窗店的老板娘。男的自然也是一個伙計。老板娘好像說了什么有趣的話,伙計哈哈大笑起來。
那個像土豆一樣的伙計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跟著她來到了陽臺上,他沒有和靈芝說話,只是探出身子上上下下打量著窗戶,一副事事操心的樣子。
“多大了你?”問著他,她聲音輕柔,自己都覺出自己的慈祥。
“21?!?/p>
“哪兒人?”
“信陽新縣。”土豆不看靈芝,只在聲音里透出壓抑不住的驕矜,“許世友的老家,將軍縣。”
“干這個幾年了?”
“三年?!蓖炼拐f,“原來在西區干。來這兒有半年了。”
“怎么換了地方?這兒工資高?”
“工資都差不多。”土豆說,“那邊出事了?!泵髅鳑]有刮風,發叢卻穿過一陣清涼。靈芝無語,轉身離開了。
起先是老杠讓裝防盜窗的。那是三年前,房子還是新房。他們的米線店已經開了兩年,老杠原來的裝修生意也把那些欠人的和人欠的賬尾巴結算得差不多了,而一些不錯的關系還在:窗簾店的,燈具店的,裝整體櫥柜的,裝暖氣片的……內行不哄內行,給他們供的都是價廉物美的貨。其中也有一家做防盜窗的,老杠就和靈芝商量,說趁勢把防盜窗裝了,靈芝卻死活不肯,說整個小區都沒幾家裝的,太扎眼,也太難看:“總共七層,咱在五樓,上有戴帽兒的,下有墊底兒的,怕什么?這么高的墻,墻外貼著這么光溜的瓷磚,那小偷們就不怕摔死?何況人家就知道你有錢,就專來偷你?要偷的話,也不一定打窗戶進,撬門別鎖都是路數,防也防不過來的。本來住在這城里眼界就不寬敞,再裝上這個,就是給自己的眼里釘柵欄,沒罪找罪受?!?/p>
一晃快四年過去,風吹雨淋霜打日曬,新房子眼看就成了舊房,小區里裝防盜窗的家戶越來越多。靈芝想裝防盜窗的心思也越來越重:當初大家伙兒都不裝,也就算了。現在人家都裝了,只自家不裝,不是凈等著請人偷嗎?前些天下雨,隔壁小區里連著發生了兩起被盜案,小偷們都是順著別人的防盜窗欄爬進了沒窗的人家。沒事的時候,靈芝從自家窗戶探頭往外看,看見樓下樓上家家戶戶黑糊糊的防盜窗如同一只只巨大的鋼耙,每一根耙齒好像都朝著自己家戳來,她的心就被耙出了一排排黑糊糊的洞,越來越沒有了底兒。一開春就開始催著老杠裝防盜窗,老杠詫異道:“你不是說眼里釘柵欄是沒罪找罪受嗎?”靈芝嘆口氣,道:“我雖是不想找罪受,卻也怕罪找我受。一到夜里就不敢開窗戶,悶在屋里呼剩氣。熱天開空調還說得過去,要是涼快天,連個利落風都不敢吹,做夢夢見的都是賊?!?/p>
“要是聽我的話,早裝了多好。熟人都在,價又便宜東西又實誠,現在都是生茬子,花了錢也不一定買了如意。”老杠說。
“誰有前后眼,能看一萬年?”靈芝沒了好氣,“你愛裝不裝,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家?!?/p>
有時候夫妻就是奇怪,別了嘴的同時,也就是通了氣兒。說裝就裝。第二天,靈芝跟著老杠探訪了幾個店,定下了這家。這家店也在皇家庵,離他們的米線店不過半里地,一見就知道是熟面孔,進了門,也不讓茶,三言兩語說妥了樣式,最后定的是材質。老板說最好的材質是不銹鋼的,其次就是國標十四眼。靈芝問什么是國標,老杠說就是國家標準。靈芝又問什么是十四眼,老杠說十四眼就是鋼筋直徑是十四毫米,老板說十四眼的價碼是八十塊錢一平方米。
“鋼筋不是論長短粗細賣,論的是平方?”靈芝驚奇。
老板笑了,一屋子人都笑了。
“也論長短粗細,也論平方。”老板說。
“論平方就不合理,那欄桿中間空出來的地方又沒貨,還能算錢?”
“話不能這么說,一碗燴面里面條才有幾根,你能只算面條錢不算湯錢?”墻角的老板娘慢悠悠地說。
老杠有些扛不住,拽了拽靈芝:“你就別說話了,說多少話丟多少人?!?/p>
靈芝噤了聲,眼角瞥了瞥那個老板娘。胖胖的,穿著件黑地兒泛玫紅大花的絲質衣衫,腹部的肉一棱一棱地鼓涌出來,眼線黑黑的,正翻著一個破了邊兒的本子,不用說那也是個賬本。剛才靈芝給她交了一千塊錢訂金,她就從這個本子上撕了一頁給她打了個收條。她的胸前斜挎了個黑色小包,靈芝知道,那就是這個店的錢柜子。她在自家的米線店里,也挎著這么一個包。人在包在,什么時候不在自家的床上睡,什么時候這包就不離身。
當天下午,老板就來家量了尺寸,最后敲準了禮拜天過來裝。
“不過到時候你得再找三四個人,”老板說,“現在是麥口上,我店里的伙計都回家收麥子去了?!?/p>
“中?!崩细軡M口答應。米線店里正好還有三個伙計呢,大不了關一天門。
老板出門后靈芝才想起一件頂頂重要的事,用拳頭砸了砸老杠的背:“他說八十就八十,也不議議?!?/p>
“議,不過不是這時候議?!崩细苄赜谐芍竦卣f。靈芝想想,老杠說得有理。這時候議有什么好處呢?價錢議下來了,他用的貨色等級恐怕也會跟著下來。不如任他把窗裝好,裝好就不能再卸下來,到那時候再議,就掌握了主動權,值得多。就像他們的米線店里,還沒吃就先搞價的客人,總是有些不著調的。就是搞出來的價格,也是在半空中飄著,等到吃到肚子里才作數。及至酒足飯飽了,買家和賣家的心里其實這時候才都是踏實的。一個真賣了,一個真吃了,彼此都有些骨肉不分,多幾塊少幾塊,抹了零頭湊個整數,都能成一筆交易,對于生意人來說,這點活泛氣兒比什么都重要。說到底,錢的事情硬雖是硬,其實也是軟的。
又抽了兩支煙,米線店里的三個伙計也到了。等人的工夫,老板已經開始布置下面的兩個人用繩子系好了窗戶。一共是四根繩子:一根朝下,三根朝上。朝上的這三根分別又是左中右各一根。下面的繩子又是派什么用的呢?靈芝問老杠,老杠不耐煩地皺皺眉:“自然有用處。一會兒不就知道了?”
很快,老板便分配好了屋里的七個男人:三個上到七樓樓頂,四個留在五樓家里。靈芝是個女人家,螞蚱力氣,用場不大,也就是上上下下跑個腿,遞個話。孩子也做不了作業,只是跟著靈芝前前后后地跑著看稀罕。
靈芝帶著米線店的三個伙計上樓頂,給那家人順便也送了兩盒“紅旗渠”。那家就女主人在,房子裝修得很雅氣,是六層和七層連在一起的復式,樓頂的露臺上還搭了個雪白的秋千架。靈芝常和她上樓下樓的時候碰面,從沒有打過招呼。用人家的樓頂原是有些忐忑的,沒想到還挺好說話。不過她沒接靈芝遞的煙,說家里人都不抽煙。靈芝瞄到她家內樓梯拐角的一個三角柜上放著一盒軟“中華”,知道她是看不起自己的煙??伤吹闷鹂床黄鸲疾淮蚓o,自己的這點兒心意只管盡到就是了。
一共五個窗戶。南面兩個:一個客廳大飄窗,一個陽臺三面窗,北面兩個小臥室窗,東面原本是廚房和衛生間兩個窗,因為連得緊,索性焊成了一個聯體的七字窗。
先裝陽臺上的三面窗。三面窗里東、西、南各一扇。南面那扇最大,于是先裝南面的。五樓的四個人暫時沒事做,靈芝就跑到七樓樓頂看這三個人拽窗戶。
“開始吧?”樓上問。
“開始!”樓下老板娘的回答氣勢如虹。
于是,就開始了。三個男孩子的身體緊緊地靠著樓頂的矮墻,靈芝也從樓頂往下看,原本以為沒多高,沒想到還是有些暈眩。想想,也是,一層三米高,到這七層頂,就得二十多米。要是不小心落下來,命是足夠丟的了。她連忙悄悄啐了自己一口,這樣的日子是不該有這樣的想頭,可人一站到這兒,也就免不了有這樣的想頭呢。
“你高一些?!弊筮叺哪泻⒆诱f右邊的。
“你高一些?!庇疫叺淖狭?,又說左邊的。
中間的那個男孩子不說話,只是趁著勁兒往上拽。拽著拽著,三個人都不動了。五樓的人開始朝著樓底喊:“往西跑!再往西!”靈芝連忙探頭看,原來窗戶是在三樓卡住了。三樓那家的防盜窗往外撐得很寬,上面整整齊齊地排著一溜兒花盆,硬生生地給自家多搭出了一個小花臺。上行的防盜窗就卡到了小花臺那里。聽到老板發話,老板娘和那個伙計開始朝西邊跑起來,手里自然拽著防盜窗朝下的那根繩子的另一端。繩子被撐得緊起來,越來越緊,越來越緊,然后,窗戶張開一個角,離開了樓面。
“樓頂的伙計,用勁兒嘍!”老板又朝著樓頂喊。
樓頂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伸直了手臂,只聽得金屬相碰的輕微聲響,眼看著小花臺上的花盆們顫了幾顫,窗戶上來了,這一上就一氣躥到了五樓。陽臺上的四雙手同時伸了出去,把這面黑糊糊的防盜窗扯了過來。靈芝這會兒已經跑到了五樓,也想要搭把手,等到伸出了手,使上了力,才發現這窗的動靜有沒有自己都一樣。她的左邊是老杠,右邊是老板,老杠瞪了她一眼,靈芝知道他是嫌自己多余,只好跑到客廳的飄窗那里,遠遠地看著。七樓三個人拽著,五樓三個人扯著,這面窗戶終于到了最合適的位置,不用動了。土豆騰出了手,雙腳踩著陽臺墻上的寬邊,走到防盜窗的外面,一手卡住窗戶,一手沖著靈芝伸過來:“電鉆?!?/p>
工具箱就在客廳的沙發邊上,靈芝連忙找過來,雙手拎著來到陽臺,遞到他手里——不雙手拎著不行,實在是太沉了。卻見土豆一手就輕輕易易地接了過去。這次不用他吩咐,靈芝就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她把電源插上,電鉆就嗞嗞地尖叫起來。
“膨脹螺絲?!蓖炼褂稚斐鍪帧?/p>
靈芝在工具箱里找到了一個大號的膨脹螺絲,那螺絲很長,有兩寸的樣子。土豆搖了搖手:“要短的?!?/p>
“長的不是更牢靠?”
“這就夠使了?!?/p>
靈芝看看老杠,老杠不說話。
“我們這螺絲是最好的膨脹螺絲,在東建材買的,一個三毛多呢?!崩习逭f:
“你還三塊多呢。”老杠冷笑。
“我們掌柜的做過裝修?!膘`芝說。
“一看就是行家。”老板笑道,“行家就更不用多說,用這螺絲足夠了?!?/p>
老杠不再說話,靈芝就把短螺絲遞了過去。膨脹螺絲一個個地進了墻。靈芝記得清,總共六個。上面三個,下面三個。
“你們打的螺絲太少了吧?這才六個?!膘`芝忍不住又說,“能擎得住?”
“沒事。都是六個。國際慣例就是六個。”土豆停下電鉆,指指三樓的防盜窗:“這樣的窗戶我經常在上面攀著走的。要是擎不住,我還敢?我們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還國際慣例。靈芝笑了。不過土豆說得有理。她看著土豆,不知道什么時候,土豆已經光著上身了。他身上的色澤是勻勻的棕褐色,顯然是經常曬出來的,緊繃繃的,一絲多余的紋絡也沒有。那身板兒真是年輕。一看就是個有勁兒的孩子。靈芝不由得想起老杠年輕的時候。那時候的老杠真是年輕啊,自己也是年輕的。一身灰一身土的回到租的小房子里,還要做做歡喜的事。有時候做了一場還不夠,半夜醒了還要再加班一場。
土豆拿著電鉆,弓著背上膨脹螺絲。牛仔褲是低腰的,低腰就裹不住腰了,露出了內褲,淺藍色的一條寬橫邊兒,橫邊兒又被屁股溝劈出了一道豎溝,撇了一眼那兩瓣屁股之間愈來愈緊的縫口處一條條往里順的細細的肉紋兒,靈芝把眼睛躲了躲,又看回來。怕什么?他不過是個毛孩子,自己好歹也三十多歲的人了。男人的東西嘛,總是見過的。
膨脹螺絲上好了一個又一個。也真是奇怪,這么一個小小的家伙,進了墻就膨脹了,就大起來了。靈芝臉紅了,想起了老杠的膨脹螺絲。哪個男人身上沒有一個膨脹螺絲呢?
陽臺南扇裝好了,接著裝西面和東面的。這次吊得很順利。老板就開始和老杠聊天:
“你買這房子可中。哪年買的?”
“四年了?!?/p>
“咦,那可老便宜。現在的價兒,一個買那當年倆?!?/p>
“那是?!?/p>
“所以說,要買啥,還是趕早。你攢錢攢錢,攢到啥時候都是個不夠。狗攆兔,總差那一步……”突然,老板不說話了,他側著臉仔細地端詳著客廳的大飄窗,“這窗三米寬?”
“三米。”
“壞事了?!彼f,“我記錯了尺寸,只焊了兩米?!?/p>
“那咋辦?”
“中午接著焊?!彼f,“先裝那幾個吧。”
裝好了陽臺,趁著他們吸煙的工夫,靈芝仔細地把這個三面窗看了一遍,果然發現了問題:南扇有個格子過于寬了。而在南扇和西扇的交接處,則多了一道三角鐵。
她把情況告訴了老杠。
老杠叫來了老板,老板笑笑:“進不去個人。沒關系?!?/p>
“胖的進不去,瘦的還進不去?”
“那再給你加一根?!崩习逑駛ト艘粯雍軞馀傻負]了揮手,“放心吧。到最后都給你們拾掇好?!?/p>
靈芝還想說那塊三角鐵,老杠使了個眼色,等老板走了,才斥責道:“東西少是不能少的,多一點兒怕什么?”
北面兩個小臥室的窗戶因為小巧,裝得格外順利。廚房和衛生間的七字窗稍微費了些事,也還沒有出乎意料。不過裝完了這一扇,也就到了中午時分,該吃飯了。靈芝的意思,是讓老杠把三個伙計請到店里去吃,店里什么都有,靈芝下廚去做就是了。被老杠一口駁回:“平日里人家是咱雇的伙計,在店里吃是情理之中的。今天人家是幫忙的朋友,再去現做現吃就小氣了。破上個百八十塊,這點兒面子也還買得起?!?/p>
“那,你們自在喝酒,我和孩子就不去了?!?/p>
“也好。家里留個人更放心些。”
“你看,是不是把那幫人也喊一喊,一起吃一頓?”靈芝猶豫著,“也多花不了幾個錢。共事一場,都好看些?!?/p>
“不中。”老杠又是一口駁回,“你怎么做事情這么顛倒啊。咱是主家不假,咱也還是買家呢。買家沒有賣家精,賣家沒有買家橫。這是該咱橫的時候。他們掙咱的錢,哪有咱請他們的理?”頓一頓,“再說人家家里沒有飯?”又頓一頓,“那個飄窗他們做得尺寸不夠,還得趁中午時分去焊呢?!?/p>
算起來,老杠和靈芝來到鄭州闖蕩已經十二年了。弟兄三個,老杠是長子,家里窮得叮叮當當響,除了三間上房就是兩間東廂房,那是結婚專用房。老杠結完婚,該老二結了,老杠和靈芝就沒了地方可去。兩人商量了商量,找了個地方把幾件嫁妝一堆,就來到了鄭州打工。靈芝在銀基服裝城賣過衣服,在陳寨花卉市場打理過鮮花,在速凍食品廠包過餃子。老杠在科技市場搬過電腦,在餐廳后廚拽過燴面,給裝修隊當過小工,還干過幾天黑出租:每到黃昏七點接人家的夜車,一晚上給車主交五十塊錢。賺了六十落十塊,賺了七十落二十。兩人下了力氣攢了心勁兒,卻是這邊流水掙,那邊流水花,存不下幾個錢。最后狠了狠,決定自己當老板。“人家當白領的當白領,當藍領的當藍領,當金領的當金領,當銀領的當銀領,咱就給自己當黑領了。”老杠說。
末了兩人在皇家庵這里扎了下來?;始意质鞘兄行挠忻亩际写迩f,附近有七八所高中和大學,生意好做。他們瞅準了,決定賣土豆粉。都市村莊就有這點兒好處,只要把房租交齊了,其他衛生費城建費各種各樣的費都不用他們操心,自有房東替他們打理。而據房東講,他們也是什么都不交的。自有村委會出面替他們和大小衙門應酬?!热皇青l村,哪怕是在鄭州這樣的大城市,也還是有一些鄉村的風氣和習俗。這風氣和習俗是村外的人不能理解的,也不敢招惹的。要是招惹了他們,他們可是什么潑皮無賴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來。因此什么顏色的大檐帽進了這皇家庵,是都要小心三分的。
最初的門面只是半間,是兩棟樓之間的空隙搭起來的。漸漸地有了資本,他們就租了一整間,現在已經成了兩間。老客戶越來越多,菜式也越來越齊整,日子就慢慢好過起來。正好附近開發了這個小區,錢一湊手,他們付了個首期,買下了這個三室一廳的房子,買房子能帶戶口,一家三口就把戶口也遷了過來。回老家遷戶口的時候,老杠特意買了兩條“紅旗渠”。人人見了都說:“老杠,中,成鄭州人了。靈芝也中,跟著老杠享福,成了鄭州媳婦了。”他們當著人不好意思說什么,晚上,兩口子躺在被窩里,老杠就擰著牙說:“他媽的,老子就是鄭州人了!”
“沒了戶口就沒了地,以后可回不去了。”靈芝說。
“人就是一棵莊稼,活在哪兒,哪兒就是地?!崩细苷f著翻上靈芝的身,“當下,你就是我的地?!?/p>
這話俏皮,靈芝不由得笑了:“在哪兒聽的?”
“一個吃飯的學生說的。聽他們說話,濺出來的唾沫星子都是學問。”
房子買得近,離店面不過十分鐘的路,也是想照顧生意。越在這兒住得久,越覺出來皇家庵的好處。常聽過路的人說這里亂,靈芝就有些恍然。她倒真不覺得這里有多亂。人雜是雜的,亂卻不亂。一切其實都是有規矩的。學生雖多,都不是上一天兩天學,因此不亂。店家也不是只想做一天兩天生意,因此也不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學生們看自己的學校是營盤,老板們看自己的店面是營盤,來來往往的居家住戶看自己的小區是營盤。看來看去就知道,雖然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營盤和自己的兵,卻總有些東西是不亂的。
再次聚齊了人,是下午三點鐘。這時候的日頭是最毒的。在這樣的日頭底下,吃飽飯的人最容易打瞌睡,醉飯。因此幾個人都有些蔫蔫的。靈芝打開了空調,把溫度設到十六度,吹了好一會兒,老板才說:“上手吧?!?/p>
不好意思再和樓上打招呼了,全部人馬就都留在了五樓。少了頂樓的力道,在五樓果然不好拽,而且越接近五樓越使不上力。好不容易拽到了四樓,又犯了老毛病:防盜窗的底角卡在了四樓飄窗的底面兒下。飄窗就是這樣,一個頂面兒,一個底面兒,都是往外凸出的,不凸出怎么叫飄窗呢?凸凸凹凹的地方多,被卡住就是最自然的事。上層樓飄窗的底面兒和下層樓飄窗的頂面兒之間的距離很窄,最多也就半米寬。這時候,樓下再怎么使力往外拽都不管用了。
“我出來吧?!蓖炼拐f。說話工夫他就從窗戶里伸出了雙腿,跳了出去,直接蹦到了四樓飄窗的頂面兒上。貓一樣輕巧,豹子一樣敏捷。一瞬間,靈芝幾乎要叫出聲來,但她下意識地忍了忍,讓聲音在喉嚨里轉了個圈,又咽了回去。所有的人都屏息看著土豆。在坐下的同時他也低下了背——五樓飄窗的底面兒和四樓飄窗的頂面兒之間的半米罅隙讓他只能這么低著背。防盜窗就在他的腳下。他坐定之后,探出手,把防盜窗的上角往外掰著,不行,沒用。上角再往外敞也沒用,下角還在四樓飄窗底面兒那里紋絲不動地卡著。土豆靜了靜,皺著眉,有些急了,又跳坐到了右下角的一個空調板上,伸出手,往下探,一點一點地探著,直到把胸和大腿貼在了一起,才摸到了防盜窗的一只角。他繼續往下探著,不屈不撓地探著,終于,防盜窗的那只角就臥在了他的臂彎里,他齜牙咧嘴地把那只角往外掰了掰,防盜窗動了動。
“拉!”他朝五樓的人喊,君王一樣。五樓的人這才都醒了過來,一起用力。防盜窗艱難地往上走了起來,還好,走動了。不過下面的事情也都在意料之中:它的下角又被五樓飄窗的底面兒卡住了。土豆仍舊坐在空調板上,手臂使勁兒往外掰著防盜窗的下角,不行,右邊這只角掰動了,左邊那只角還在那里卡著。
“我下來吧?!崩习鍖ν炼拐f。商量的口氣。
“不用。”土豆斬釘截鐵地說。他上下看了看,就從空調板上站了起來,貓腰又坐回了那半米罅隙里?,F在,看起來,他整個人都被防盜窗罩住了。他身子使勁兒往外傾斜著,把自己的身體傾斜成了一個最小的銳角。接著他伸出手臂,把防盜窗往外抻,然后又向上舉。此刻,五樓的人都乖得不能再乖了,他們也拼命地把窗戶往上拉,怕可惜了土豆的一絲一毫力氣。靈芝也夾在人群里暗暗地用著勁兒,可她越用勁兒就越知道自己的沒用。防盜窗幾乎還在原位。它那么重,重得仿佛凝固在了空氣中。
土豆仍舊在堅持。五樓的人也都跟著他在堅持。陽光下,小溪一般的汗水從土豆的臉上汩汩而下,他不去擦。怎么顧得上擦呢?汗實在是多了,蜇了眼睛了,他就甩一下頭,于是晶亮晶亮的汗珠子就飛旋在他身邊,做了一次俏麗的亮相,瞬間就消逝在空氣中。他的樣子是嚇人的,也是讓人心疼的。是辛苦的,然而,靈芝覺得,也是好看的。好看,這個詞現在常被說成酷??峋褪呛每磫?靈芝卻覺得這個詞怪怪的。這個詞是個莫名其妙的詞,是個沒熱氣兒的詞。她不喜歡。她喜歡用的就是這個詞:好看。
“媽,他會不會掉下來?”突然,孩子的聲音玲瓏剔透地響起來,“多嚇人哪?!?/p>
沒有人說話。一片死似的靜默。靈芝的心被孩子的話擰成了一個硬硬的疙瘩,這疙瘩堵得她氣都喘不上了。
“滾!”老杠罵道。
當著人吃了這么重的話,孩子的小臉面很受不住,眼淚在眼眶里轉了幾個圈,看了看靈芝。
“回屋做作業吧?!膘`芝輕輕地說。
防盜窗還是不動。它就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可是誰都拿它沒有辦法。這拐著彎的勁道兒確實是不好使啊。
“要是和樓上的人家再商量商量就好了。就不用受這么大的難為了?!膘`芝說。她忽然覺得非常難過,仿佛現在的困境是自己的錯。
“有辦法的?!崩细芎喍痰卣f。
“加油!”對面有人喊。這邊的人不約而同地朝對面看去,這才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對面樓上已經伸出了好多腦袋正瞧新鮮呢。也是,正是禮拜天,早上都起得晚,多半不午休,日頭又毒,懶得上街,正是待在家里沒事做的時候,這個閑景不看白不看,白看誰不看?
“我下去吧?!崩习逵终f。這次不是商量的口氣,他說話的同時就伸出了腿。
“你可小心點兒?!蔽堇锏乃腥送瑫r說。
“沒事兒?!崩习逭f。
老板一步步地也踩坐到了那半米罅隙里。靈芝看了一眼樓下,老板娘和樓下的那個伙計都呆呆地仰著臉,不說話。
土豆和老板各抬了一個窗角。果然不一樣,窗動起來了,先往外動,又往上走。眼看著窗戶就慢悠悠地上去了。最后上去的那段最慢,末了,防盜窗幾乎是坐在了老板和土豆的肩上,他們在罅隙里最大程度地折疊著身體接住防盜窗,然后又最大程度地打開著身體往上撐著防盜窗,防盜窗就在他們折疊和打開身體的過程中一點一點地蹭了上去。終于到了五樓,和飄窗嚴絲合縫地對接在了一起。
罅隙里的老板和土豆仍舊彎坐在那里。老板給土豆扔了一根煙,土豆晃了晃身子,接住了。他晃動身子的輻度并不大,卻還是讓所有的人都驚叫了一聲。一瞬間,老板的身體也傾了過來,似乎是想要撈土豆一把,但他傾的同時也按住了罅隙的臺面,終于還是坐穩了。
兩人對看了一眼,抽起了煙。一支煙抽完,老板道:“我離吧?”
“中?!?/p>
上是沒地方可上。陽臺的防盜窗已經焊死了,飄窗也已經被罩嚴。
“下來慢點兒!”老板娘在下面喊。似乎也只有下了。從五樓下到一樓?靈芝的心揪了起來。
“等等。”靈芝突然想起,陽臺窗南扇的那處大格子。老板這么瘦,格子那么大。
“能中?”老板猶豫著。
“中不中,試試唄。”靈芝說。
老板按照靈芝的指點攀到了陽臺的外面,找到了那個格子。他使勁兒把肚子往里吸了吸,果然就鉆了進來。他鉆進來的時候,靈芝看見,樓下的老板娘很開心地笑了起來。屋里的人也都笑了起來。
上好了螺絲土豆卻說自己胖,執意要從五樓攀到一樓:“每層都有防盜窗,扒著就能下,好下得很。”
“還是鉆鉆試試,”老板說,“到底安全些。”
土豆鉆得果然有些艱難,頭過來后,身子怎么也擠不過,幾乎給卡住了。還是老板伸出胳膊使了一把勁,才把他拽了過來。
“看著瘦,該好鉆的呀。我就奇怪?!辈恢朗裁磿r候,老板娘和那個伙計也上來了,“后來才發現,這家伙原來是屁股結實。”
一群人又都笑了。
老杠也笑了笑,但他很快收斂了笑容。他走到陽臺上,給他們又讓了一遍煙,然后仔細地打量著防盜窗的格子,最后在那個寬格子里站定。
“不中?!崩细芡赖卣f,“人能鉆進來,不中。”
“知道。”老板連忙說,“多帶了幾根零鋼筋,還有電焊機,一會兒就能補好?!?/p>
“還有,我不是說了要留個小活動窗口嗎?哪扇窗戶上都沒留啊?!?/p>
“哎喲,又是我失誤了?!崩习逍Φ?,“這個簡單。等會兒你發話,想讓在哪兒開,我們現開就是了?!?/p>
果然簡單。走馬工夫土豆就把寬格子補焊完了。靈芝發現,土豆在做這件事的時候順便也把那塊多出來的三角鐵鋸了下來。
“不用鋸?!崩细苷f。
“留著難看。”老板說,“再說豎到你們這里也沒啥用。到我那里只要是塊鐵,就好歹都有用處。”
剩下的事情就是開那個活動窗口。老板很是費了一番口舌勸老杠:“有啥必要?這片地幾百年也不失一次火。再說,你方便了,小偷也方便了?!?/p>
“你只管我方便就行了,別管小偷方便不方便。”老杠說:“我知道做個活動窗你嫌麻煩。這個力氣,你別想省?!?/p>
“開個活動窗口工費一百塊錢哩?!崩习迥镎f。
“你還一千呢?!崩细艿?。轉身對店里的三個伙計道,“沒事兒了,回去歇著吧。”
活動窗口的選擇頗費了一番周折:飄窗和陽臺都是看景的,開在那里太礙眼。兩個小臥室窗戶又太小,一開就開滿了。最后定在了罩著衛生間窗戶和廚房窗戶的那個七字防盜窗上。地方隱蔽,又無礙觀瞻。
做活動窗口還真是麻煩:在已經焊好的防盜窗上截出一個長方形,再把截斷的地方一一封焊出小門的樣式:上門邊兒,下門邊兒,左門邊兒,右門邊兒。右門邊兒還要焊上合葉,尤其啰嗦。這一焊就焊了個把小時。當它終于被焊好的時候,靈芝到窗口那里往外看了看。她發現一層層的防盜窗從上向下看去,如一步步巨大的臺階。如果拽著一根繩子從窗口往下,每到一層都可以在上面落落腳喘口氣兒吧?這么想著,靈芝覺得這些防盜窗都是那么親切和踏實。
全部收工的時候,已經六點了。靈芝打開燃氣灶,坐上了鍋,開始熬綠豆南瓜大米粥。老杠和那邊的四個人圍坐在餐桌那里。
結賬的時候到了。
“我早把各個窗戶都粗量了一遍。三十六平方半。”老杠從褲袋子里拿出一張紙,推給老板:“你再讓你的人量量。”
老板干干地笑了笑。
“再量量吧。丑話說到頭里都不丑?!崩习迥镎玖似饋恚瑥陌锶〕鲆话丫沓撸安慌氯思医o咱少算,咱還怕人家給咱多算呢。”
量了一圈回來,三十七平方。
“差不多?!崩习逭f。
“差不多。”靈芝也說。
“那就按三十六平方半吧。四十塊錢。到不了哪里去。”老板娘爽快地說,又從包里取出一個計算器,噼噼啪啪打了一會兒,抬起頭,“兩千八百八十。”
老杠始終沉默著。
“多吉利的數字!”老板娘贊嘆,把臉轉向靈芝,“是吧,妹子?”
“廢話少說?!崩细苈v騰地開口了,是一錘定音的架勢,“兩千五?!?/p>
靈芝心里咯噔一下。三百多塊呢。老杠能抹下這個數?
“這不中這不中這可不中?!崩习迥镆坏暤卣f,“小四百呢。我們忙了這么多天,才能掙幾個?再說一個活動窗口一百塊,已經給你省了?!?/p>
“那是該的?!崩细艹林乩湫?,“就你用這料,兩千八對半掙一千四,松松的?!?/p>
“要是有那么大的利,我們就不是焊鋼筋了,是焊金條呢?!崩习迥镄?,“你還沒算人工呢。我們供這些工人租房,吃喝……”
“別說人工。今天你們還用我們的人哩!”老杠道,“哪家裝窗還得主家幫忙?”
“早就跟你們說過是麥口上,都回家收麥子了,人手不夠,你們非要裝。是你們自己說能湊夠人的?!?/p>
“我們給湊了人,你們就不承這情了?”
“算錢就不承情,承情就不能算錢?!?/p>
“中,就不讓你們承這情,你給我抹一百塊的人工費。”
老板娘沉默了片刻。
“把八十抹了,兩千八吧?!?/p>
老杠不接她的話,點了一支煙,把臉轉向老板。
“還說這料。你這鋼筋不是十四眼的?!?/p>
“是十四眼兒的!”老板急聲道。
“十四眼的有多沉我會不知道?”
“就是十四眼的。”
“不是!”
“就是!”
“拿卡尺量量!”
“量量就量量!”
“你讓伙計去拿卡尺。”老杠說。
老板也點了一支煙,笑了:“真要量啊。”
“真量?!崩细懿环拍槪澳阋姓J說這鋼筋不是十四眼的,那就不量了。”
“是十四眼的?!?/p>
“那就去拿卡尺!”
“卡尺不知道在哪兒放呢。得好找哩?!?/p>
“這樣吧,你讓伙計去找你的卡尺,我也去借把卡尺?!?/p>
“中?!?/p>
兩人臉對臉,煙對煙地沉默了片刻,老板使了個眼色,一個伙計就出了門,老杠也把煙掐滅,出了門。
家里只剩下了靈芝和老板夫婦,還有土豆。一時間,靈芝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去廚房看了兩次鍋,鍋里的粥正香香濃濃地熬著。又去衛生間清洗了一下馬桶。剛才土豆在這里上上下下,踩得馬桶上滿蓋子都是黑印。
從衛生間里出來,餐桌邊的幾個人正小聲說著什么,看見她,一時都沒了話。
她挓挲著手走到餐桌前。
“喝水嗎?”她問。
“妹子,你坐著?!崩习迥矧嚾焕§`芝的手,“唉,老不易啊?!?/p>
早就揣度著老板娘會拿她開刀,向她訴苦,靈芝還是坐了下來。她怕坐到這兒,怕聽這些話??刹恢醯?,她也想聽。
“老不易啊。”老板娘頓了頓,又重復道。仿佛是一場戲的開場白,然后便是大段大段的戲詞,“……剛才你也看見了不是?看他倆坐在那外頭扛窗,我的心都快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只在心里念叨菩薩。不敢看他們,又想看。那是個人哪。人活一口氣,他們坐在那塊板上,就是踩在了奈何橋上,有個差錯,一口氣被閻王爺收走還不容易?妹子,你說,給你兩千八,你敢不敢?給你家掌柜的兩千八,他干不干?”
“給他們兩萬八,他們也不干?!蓖炼估湫?。
“我家掌柜的,也干過裝修?!膘`芝說,“要說不易,都不易。”
“我知道裝修也是下力氣活兒??擅米幽阏f良心話,裝修和這一樣不一樣?沒這懸乎吧?前頭后尾算起來,我們干這個也有四年了,擔驚受怕的事不知道經了多少,都懶得說了。”老板娘的眼圈紅了,“對了,叫這伙計把他半年前經的一起事兒給你講講?!?/p>
靈芝沉默。
土豆又點了一支煙,剛抽了一口,就咳嗽了一下。靈芝來到廚房,從冰箱里又取出三罐健力寶。
“那事兒,”土豆開口了,“還上了報哩?!?/p>
靈芝靜靜地聽著。
“那天我真的在場。一輩子都忘不了。就在隴海路與布廠街交叉口的隴興花園,在六樓裝防盜窗。和今天這情形差不多。仨人在七樓,我和另外仨人在六樓。那個窗也可大,四米寬兩米長。窗已經到位了,我們四個人,兩個在里摳窗,兩個在外頭釘膨脹螺絲。突然系著防盜窗的繩子斷了,窗戶從六樓往下砸去,那兩個釘螺絲的還能有跑?我就在六樓窗戶里眼睜睜地看著,眼睜睜看見窗戶落地的時候,鐵窗上的鋼筋彎了一下,一個人一頭栽到水泥地面上,那血流得,跟自來水似的。另一個人被彈了丈把高才落在了地上,滾了兩滾,也不動了。后來他成了植物人。鋼筋緩沖了一下,救了他的命。不過這命也不叫命了?;钍茏锬??!?/p>
“那個呢?”
三個人一起笑起來。
“這話傻的?!崩习迥锱呐撵`芝的肩,“早死啦。”
“妹子,”老板娘把手挪下來,“這四年來,知情達理的主家不少,胡攪蠻纏的主家也不少,像你掌柜這種會過日子的主家也不少。想撥拉出我們的毛病,省幾個錢,這心思我們都明鏡一樣??捎械腻X能省,有的錢不能省。說這是一分一分的血汗錢都輕了,這是賣命錢哪。所以一聽人跟我們搞價,我這心就老寒。”
“老板賠不賠他們?”靈芝臉朝著土豆。
“賠!咋不賠!”土豆說,“那兩個伙計都是他一個村兒的,聽說死的那個還是他本家侄子輩兒呢。老板把在鄭州干的這些年的老本兒都賠光了。”
四個人都沉默著。
“那你還干?”靈芝終于又問土豆。
“干熟了,不干這干啥?”
靈芝沉默。
“老不易啊?!崩习迥锏?,“妹子,咱就別這么耗著了。你跟你家掌柜的說說,他再漲漲,我們再落落,兩清了,就都心靜了?!?/p>
“中??赡憷蠈嵳f,”靈芝道,又笑著看看她,“你們用這鋼筋到底是不是十四眼?”
“十三眼十四眼,反正小偷用手都掰不開?!?/p>
“不是這話?!膘`芝笑,“不是十四眼,就別把話說這么硬實。要不我們心里也不服氣。去飯店買個飯,大碗小碗還分個價錢呢。”
樓梯里響起咚咚咚的腳步聲。老杠終于回來了。他手里拎著個黑塑料袋,重重地往地上一放,地板上響起金屬碰撞的聲音。老杠在餐桌上坐下,點了一支煙。
“卡尺拿來了?”老板說。
“廢話?!崩细苷f。
老板也點了一支煙。他的煙抽得比老杠快,等到老杠抽到半支的時候,他已經抽完了。
“你的卡尺呢?”老杠道,“快拿來一起量?!?/p>
老板打了個簡短的電話,掛斷就罵了一句:“笨蛋,連個卡尺都找不到?!?/p>
老杠笑了。
“算了算了,我們吃個虧吧?!崩习迥锏?,“兩千六百八,中不中?”
“兩千五。中不中就這了?!崩细艿纳袂椴蝗萆塘?,一沓錢從口袋里夯到了餐桌上,“一分都不會多給你!”
所有的眼睛都看著那沓錢。錢有些薄,不像是兩千五的樣子。靈芝想了想,是了。還有一千塊錢已經交過了呢。
老板娘慢慢地伸出手,把錢拿起來,數了一遍,又慢慢地放回到桌子上。
“兩千六。”老板娘嚴肅地說,眼線更黑了,“不能再少了。”
老杠沒表情,很不屑的樣子。他什么也不看。現在,他的沉默是最有分量的。說值兩千六就值兩千六,說值兩千五就值兩千五。他知道自己的分量,也有些受用這個分量。他悠悠地看了那沓錢一眼。在他的目光里,老板娘把胳膊放到了桌子上,離那沓錢也就是兩指的距離。
靈芝坐不住了,來到兒子的房間,兒子正寫著作業。她在兒子背后站了許久。
“媽,你沒事站著干什么?”兒子很有些不耐煩。
“好好學啊?!膘`芝摸了一下兒子的頭,“可得好好學。不好好學,什么出路都沒有。”
“我知道?!眱鹤愚D過身,眼睛里像點了一盞燈,“不好好學,將來說不定就得去裝防盜窗。對不對?”
靈芝愣住了,覺得胸口有什么地方被滾熱的熨斗給燙了一下,辣疼辣疼。
“不對。”她很快說。
“怎么不對?”
“不對就是不對?!膘`芝不講理地說。她也實在講不出什么理來。
耍完了蠻,靈芝噔噔噔地走了出去,又來到了餐桌前。
“老杠,就兩千六吧。”靈芝終于說。聲調是一如既往的溫,只有老杠的耳朵能聽出來,這溫軟里還多了些韌。她已經很久沒有和老杠這么說話了。老杠有些蒙。
“我少買件衣裳,就省出來了?!膘`芝又說。
“我還不想讓你少買件衣服呢。”老杠悶悶道。
“又不是什么俏樣老婆,再穿也穿不出好樣兒來?!膘`芝從口袋里掏出一百塊錢,按到那沓錢上,“就這吧?!?/p>
“走吧。”老板娘把錢卷進黑包里,站了起來,“走。”
關上門,又坐了一會兒,靈芝才打開了那個黑塑料袋。
“卡尺呢?”
“什么卡尺?!崩细苄α?,“我去買了把鎖。”
“這不是訛人嗎?”靈芝也笑了。
“他不訛我,我能訛他?不用卡尺也能肯定那不是十四眼的?!崩细苷f,“你剛才是怎么了?吃里爬外,為人家說話。”
“沒怎么,”靈芝笑笑,“就想當當這一百塊錢的家?!?/p>
“真是個婦道人家?!崩细苷f著,走到活動窗口那里,把鎖打開,咔嚓一聲鎖了上去,然后把鑰匙放到了靈芝手里,“也讓你當這個活動窗口的家吧。”
靈芝攥著鑰匙,走到飄窗那里,她看見老板、老板娘和土豆正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在小區的鵝卵石步道上,他們的臉上都笑意盈盈,仿佛打了個大勝仗,正在凱旋歸去。
晚上月亮很好,靈芝把能開的窗都打開了。霜浸浸的月光水一樣傾灑進來,一陣陣細細的風像無影無蹤的小仙女,帶著月光在屋子里的各個角落行走。風一吹,眼一恍,防盜窗的鐵欄在月光下,似乎也柔和了許多。
“你看它們,像不像高粱稈子?”靈芝道。
“有點兒像。”
這么說的時候,靈芝正偎躺在老杠身邊。她很乏,卻不想睡,有一件事她今天晚上特別想做,不做就睡不著??伤徽f。她只用手說。手在老杠身上說著說著,老杠就輕輕地罵了起來:
“累了一天了,也不讓老子歇歇。你倒浪上火了。怎么這么有精神頭兒?”
靈芝無聲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知道這個問題不用回答,也不能回答。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對自己去追究:在自家男人懷里,她居然滿腦子晃蕩的都是那個小伙計土豆。
【作者簡介】喬葉,女,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河南省修武縣人。已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有長篇小說《我是真的熱愛你》,散文集《坐在我的左邊》、《自己的觀音》、《我們的翅膀店》等八部。獲首屆河南省文學獎及第三屆河南省文學藝術成果獎;中篇小說《打火機》獲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F為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