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河流域，爭水再起

胡　波

海河流域水資源保護局的有關資料顯示：海河流域以不足全國1．3％的水資源量，擔負著占全國10％的人口、11％的耕地、13％的GDP用水任務。晉、冀、豫水爭只是海河流域近年來水資源供需矛盾日益突出的一個縮影。

在水利部有關人士作出“原則上立即停止吳家莊水庫項目的審批立項工作”表示后，一直追著議案的宋福如才寬下心來。全國人大代表宋福如這一追，把海河流域的水爭再次推向前臺。

人們曾以為“江河行地、日月經天”是亙古不變的自然法則，如今在缺水的海河流域卻是“有河皆干、有水皆污”的景象。為了留住不多的地表水，越來越多的水壩把河流截成了人工湖，人們都愿意把這口水留在家門口，生怕它流走而陷入水荒。漳河水爭、拒馬河水爭、滹沱河水爭，不斷興建的水電設施在改變地表徑流的同時，也在河流上下游之間蓄積了諸多矛盾。

盼水的時候水不來，怕水時水來了

滹沱河似乎格外眷顧山西這片土地。從五臺山發源后，它繞著山腳下的忻定盆地轉了一個馬蹄形的大彎，方才沖破太行旖旎而下。

定襄縣高村正處于這個馬蹄的蹄尖上。“這條河對我們來說是條害河。”60歲的高村村民李作貴指著遠處的滹沱河說。

正值春耕灌溉的季節，滹沱河上游山西定襄段，河里只有清淺的細流，在夕陽的余輝下泛著魚鱗般的細光。通往云南、廣濟兩大灌區的滹沱河大橋下，河水僅鋤把寬，河兩邊露著大面積沙灘。

說到水，高村村民一下子聚攏起來。

高村緊鄰著滹沱河，歷史上這個村隨著河道的擺動而兩岸遷徙。

“有近30年不來大水了。”李作貴掐著指頭算了算說。李作貴和鄉親們回憶，以前，滹沱河和其支流云中河水寬流急，一到漲水季節，高村主干道上的水深過膝蓋。自從上游建了繁代水庫等水利工程后，滹沱河水勢滔天的景象便一去不返。

李作貴作了一個舀水的手勢說，那些年水多的時候，只要一伸手就能從房前的水井打出水來，大晴天地面上也是濕漉漉的，一腳踩在地上全是泥。

說話間，一個年青人騎著摩托從他面前一閃而過，車輪后卷起厚重的塵土，四散奔逃的塵土很快沖淡了人們水鄉的記憶。

擺脫了洪水的威脅，干旱接踵而來。村民們說，先前村里澆地都是直接從滹沱河里抽水，由于上游修建了太多的壩來攔水引水澆地，高村一帶的滹沱河經常斷流。“莊稼地等著澆水時沒水來，快到收獲季節時水嘩嘩來了，收成都沖走了，上下游矛盾很多。要是擱解放前，就打開了。”

后來，高村一帶建起大規模的灌區，不允許沿岸村鎮直接從滹沱河抽水澆地。然而沒維持多久，同樣惱人的矛盾又來了——上游層層蓄壩引水，灌區經常調不到水，要水時水不來，不要水時水來了，灌區的很多水利設施漸漸成了擺設。

現在高村興建的引水渠多數都被填埋。村里修建了機井，直接抽取地下水澆地。

“地下水位下降很快，吃水井原先打到五六米，現在要打到17米左右。”李作貴說。地下水基本上是免費的，電費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一名高村村民算了一筆賬：一畝玉米地大概可收入720元，其中約一半被水電、肥給抵銷了。

李作貴說，建國初期高村有700多人，如今這個村子人口增長到1300多人，仍然是人均3畝地，所不同的是，以前荒地多，現在能開墾的地方基本上都開墾了。不過，人均能耕種的水澆地只有1畝多，剩下的地都是望天收。

由于種地的收入很低，村里的年青人都到附近的鑄造廠打工。

水攔完了，生活的根基也沒了

從高村順滹沱河而下約20公里，滹沱河便由盆地拐入了山間，村民們描述的層層截水的景觀呈現在眼前。

山谷間的滹沱河水更加細小，自五臺縣神西鄉以下，很多地段的滹沱河水狀似小溝，略一縱身即可搴裳而過。

沿河兩岸，或寬或窄的空間均被兩岸村民有效利用，人們見縫插針，用石塊壘出一塊塊平地，類同袖珍梯田，他們在這些有限的空間里種植蔬菜或莊稼。而細小的河水又被一道道小渠分流，引入這些田地用作灌溉水源。

不過，沿途走來，最令人震撼的不是這些散落于山間峽谷的鱗爪小田，而是沿岸正在興起的水電建設熱潮。從五臺縣劉家莊到定襄縣嶺子底村不過20公里的距離，水電建設工地鱗次櫛比，粗粗一數便有十余處，這還不包括那些早年間建好的水壩和電站。

在五臺縣段家莊，一道大壩把從上游匯來的涓涓細流攔腰截斷，只從壩身的隙縫里瀉出幾縷細流，大壩以下的滹沱河底亂石嶙峋，河水幾成幾處淺洼。附近的“石家莊補胎”師傅說，這道壩建成30多年了，要是沒有泉水補充，滹沱河在這里早斷流了。

段家莊滹沱河水電站屋門緊鎖。附近一名自稱為電站工作人員的男子說，這里本來有4臺水力發電機組，由于近年來連年干旱，滹沱河上游來水持續減少，加之上游沿線居民引水澆地，現在的水流主要是融雪和山間泉水，只能勉強保障一臺機組正常運行，還時斷時續。

過段家莊不久就到了五臺縣坪上村，清水河在坪上匯入滹沱河，剛才還是涓涓細流的滹沱河至此水量大增，站在岸邊竟能聽到淙淙水流聲。

這水流聲在下游不遠旋即銷聲匿跡。滹沱河在定襄縣戎家莊來了一個90度大轉彎，眼前豁然開朗，河兩岸是大片的花椒村和開墾的河灘地，公路邊上也修建了引水渠。河水在這一帶大量損耗后，水勢漸緩。

戎家莊位于一片向陽坡上，與對岸的懸崖峭壁相望，村中黛瓦灰墻、古風猶存，只是少了水的靈韻。若是滹沱河水流奔涌，夾岸桃竹花開，這里很像畫家李豐田筆下的《滹沱河畔》。在橋上閑坐的村民自豪地說，夏天很多城里人到這里來旅游。

前幾年，這個村外出務工的人很多，這兩年逐漸減少，因為上游的水電工地給他們提供了很多工作機會。

這些短暫的工作機會對于世居滹沱河兩岸的居民來說，福禍尚沒有定數。

定襄縣嶺子底村83歲的付林望著河溝一樣的滹沱河說，他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滹沱河水銳減好像是這幾年之間發生的事，因為上游建的水電站和引水工程實在太多了。聽說這里將來還要搞東水西調工程，付林有些不安，“沒有水，山川萬物沒有靈氣，子孫后代在這里生活的根基也沒了。”

同河異夢

在付林感嘆滹沱河上工程太多時，定襄縣河南坪村54歲的村民邊韌良卻為與一項大工程失之交臂而惋惜。

兩年多以前，一支工程隊悄然開進了河南坪村附近，隆隆的炮聲打破了山村的寧靜。村民們一打聽才知道，山西省要在河南坪村下游500米處修建一座大壩，此次工程隊在巖石上打眼正是為了檢測其防滲性，為即將動工的坪上水庫工程做準備。

“要是水庫建成了，我就可以從這個窮窩窩里搬走了。”邊韌良停下刨地的活嘆口氣說。雖然沒有人對他講過將要搬到哪里去，邊韌良認為那個新家的自然條件一定比

現在的河南坪村強，他的兩個孩子都早早去北京打工了。

由于滹沱河下游河北等地的堅決反對。坪上水庫工程很快被中央有關部門叫停。邊韌良們不得不扎根滹沱河兩岸，用石塊把河灘地壘成魚鱗一樣，種植土豆和玉米。

在邊韌良的印象里，河谷里的建設沒有停止過。坪上水庫被叫停后不久，另一項引水工程開工了。當時的擬建壩址上而今仍是紅旗招展，大型挖土車往來穿梭。來自河南三門峽的施工工人說，這是在建一項引水工程，其中有穿山遂道和梯級水壩等一系列工程。

工人們所說的引水工程是山西忻州市已于去年4月開工的坪上 應急引水工程。山西方面在談到工程興建理由時說，忻定盆地是忻州重要的工業基地和重點農業區，由于受水的制約，直接影響當地經濟社會事業的發展。同時，由于長期飲用高氟水，直接影響當地群眾身體健康。

這項浩大的引水工程，計劃從滹沱河及其支流清水河上往上游引水，近期年設計引水3500萬立方米，遠期年設計引水1億立方米。

坪上水庫也好，坪上應急引水工程也罷，上游的一舉一動都引起了下游河北的不安。

距坪上應急引水工程直線距離約50公里的地方，就是河北省會石家莊重要的水源地崗南水庫。崗南水庫負擔著石家莊城市供水和下游工農業生產生活用水。

“我們多次前往那些工地查看，就這么一口水，上游一截，下游就吃緊了。”崗南水庫管理局辦公室主任王明星說。

崗南水庫建成后，上游來水量一直持續減少，上個世紀60年代年平均入庫量為14億立方米；到了上個世紀90年代，年平均入庫量為6億立方米；進入21世紀，年平均入庫僅3億多立方米。

“前年和去年每年來水都只有1億立方米。”崗南水庫管理局水情處處長張波子談及此不無憂慮。

專家們分析說，連年干旱和上游工農業生產生活用水劇增是崗南水庫來水銳減的重要原因。按照現在的來水量，如果上游再截走1億立方米水，石家莊便會陷入無地表水可用的窘境。

上下游水庫之癢

水庫到底建還是不建?圍繞著這個問題，近年來的兩會上，山西、河北、河南的代表委員不斷打起嘴仗。

同處于干旱缺水的華北平原，數十年來，水資源分配問題一直是海河流域各地的一個敏感話題。

濁漳河上的吳家莊水庫就是一個爭論的焦點，它是山西醞釀了50年的一個項目。

濁漳河是流經山西、河南、河北的一條跨省河流，三地圍繞水資源的分配歷來糾紛很多，在河北涉縣和河南林州的部分村莊，為爭奪水權，雙方經常發生群眾械斗、相互炮擊、炸毀水利工程等惡性事件。為平息這一地區水事紛爭，2000年，國家專門成立了漳河上游管理局。

通過行政協調、有償調水等措施，這一地區局勢目前趨于穩定。而近期以來，山西再次準備在濁漳河上馬吳家莊水庫項目，引起了下游河南、河北的強烈反彈。

在今年的十一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宋福如等來自河北的31位人大代表聯合提交議案，強烈反對在漳河上游修建吳家莊水庫。

宋福如指出，山西省在漳河上游已建大型水庫3座、中型水庫10余座、小型水庫百余座、總庫容量10億立方米以上，已攔截了絕大部分的徑流量，漳河上游水資源開發利用率已經達到80％以上，遠遠超過國際公認的對地表水40％利用率的合理極限值。如果再修建吳家莊水庫，位于下游的岳城水庫將無水可蓄，下游的邯鄲、安陽、邢臺等地將陷于生態惡化，出現不可避免的用水糾紛。

其實，在此之前，山西省曾三次向水利部提出修建吳家莊水庫的設想，從1957年提出到最近前后跨度達50年之久，均因下游河南、河北的反對而未獲通過。水利部也曾組織三地座談協商，但沒有任何進展。

這未能阻擋山西50年一以貫之的夢想，目前，山西正以建設國家能源基地為由，積極爭取將吳家莊水庫列入國家建設計劃。山西省已經將吳家莊水庫列為該省“十一五”重點建設規劃。

有關坪上水庫的蜂議也是幾起幾落。

2004年12月，原河北省政協副主席李有成等聯名呼吁制止山西省興建坪上水庫，這份呼吁書說，“河北雖然幾次派人同山西溝通聯系，但對方仍然堅持修建。”

雖然坪上水庫前期工作被叫停，但水利部的辦函只是稱，“山西省坪上水庫的前期工作文件未報送我部。目前坪上水庫尚不具備立項建設條件。”

山西興建坪上水庫的動議由來已久。

早在1985年，全國人大代表田迂奇等32人聯名提出了《要求開展山西永久水源前期工作》的議案，要求國家對山西的水資源短缺給予充分重視，提出了引滹沱河、引文峪河等方案。

原山西省副省長郭裕懷在《摸著石頭過黃河》一書中回憶說：由于山西正在全力推進引黃入晉，當時這份提案并未獲重視。1991年，“引滹入并”突然升溫，山西省委召開會議，聽取有關方面的匯報。郭裕懷個人對引滹入并持保留態度，認為此方案經不起深究。滹沱河是條跨省河流，中央分配給山西的水量是2億立方米，這是留給滹沱河流經山西忻州地區使用的。如果把這點水調到太原來，忻州怎么辦?如果不管分配的水量，盡量把所有的水都留下呢?那就等于斷了石家莊的生路，況且下游還有眾多市縣和農村。一次，郭裕懷向時任水電部部長錢正英匯報工作時談到了引滹入并，錢正英皺了皺眉頭，說了兩個字：“胡鬧!”

坪上水庫被叫停后，去年全國兩會上，九三學社山西省主委吳博威建議國家在立項和資金方面重點支持山西建設吳家莊水庫、坪上水庫、下交漳水庫、馬連圪塔水庫、柏葉口水庫等應急水利樞紐工程，以有效緩解該省水資源短缺。

在山西省“十一五”規劃中，坪上水庫工程也被列為重點工程，并稱該水庫已列入“十五”全國水庫建設規劃。

山西忻州市副市長諶長瑞還曾對媒體描述過他對坪上水庫的美妙設想：“坪上水庫的設計一定要與五臺山佛教旅游、駝梁山的自然風光旅游結合起來，要把坪上水庫建成‘千島湖，形成水上旅游一條龍。”

這些水庫的興建與否，無一不牽動著下游的神經。

一座水庫引發一次效益搬家

晉、冀、豫水爭只是海河流域近年來水資源供需矛盾日益突出的一個縮影。

海河流域水資源保護局的有關資料顯示：海河流域以不足全國1．3％的水資源量，擔負著占全國10％的人口、11％的耕地、13％的GDP用水任務。水生態系統承受壓力越來越大以至于嚴重透支。

在這一嚴重缺水區域，河北承受的水資源壓力尤大。河北省水利專家魏智敏援引有關數據說，河北的水資源總量大大低于全國的平均水平，人均水資源占有量約為全國平均水平的1／7，干旱程度可以“媲美”世界上最干旱的中東地區。

“河北在用水極端緊張的情況下，每年無償給京津供水19．6億立方米。這幾年

河北嚴重超采地下水，在衡水、滄州等地已經造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地下漏斗，兩大灌區的機井報廢。可謂犧牲巨大。另一方面，河北還不得不花錢購買冬季黃河水，來維持本省經濟社會發展用水。剛剛實施的引黃濟淀，河北就花費了數千萬元。”河北省水利廳建管處副處長周艷坤告訴記者。

而在崗南水庫下游直線距離幾公里的地方，平山縣東沿興村等村莊，居民守著水庫用水困難。

“海河流域主要還是資源型缺水，海河流域人口增長已經超過了水資源的承載能力。”魏智敏說。“十五”期間河北的GDP保持了10．7％的年增長率，用水量總量卻沒有增長，其中農業用水通過節水措施年減少10億多立方米。但這依然不能扭轉靠超采地下水來維持經濟發展的態勢。

地區間無序搶水又加劇了水資源的緊張狀況。漳河上下游、滹沱河上下游、拒馬河上下游爭水由來已久，一方多占多攔容易積蓄邊界矛盾。

31位人大代表聯名反對修建吳家莊水庫時說：修建吳家莊水庫，只為山西省改善18萬畝地的灌溉，與河北一方相比，是1：14的關系。這種效益上移會對河南安陽和河北邯鄲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

同樣，如果坪上水庫建成，下游的崗南水庫、黃壁莊水庫的效用就會大打折扣，石津灌渠的效益也將進一步萎縮。有資料顯示，石津灌渠的灌溉面積已由高峰時期的375萬畝／次減少到2000年的177萬畝／次。幾十年來國家巨額投資灌區，地表水來水減少和地下水位下降是造成灌區設施閑置和報廢的主要原因。

中科院院士張新時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曾表示，解決“爭水”糾紛的辦法可以考慮設立跨省間的大江、大河流域治理委員會，實施水資源的統一調配管理。而我國亦有長江水利委員會、黃河水利委員會、海河水利委員會等，但實踐起來還有相當困難，難就難在我國還沒有形成完善的水權、水市場機制。

這種情況造成了很多“公地悲劇”，黃河便是典型一例。黃河流域水資源長期以來基本上是一種“開放的、可獲取的水資源”，流域內用水“以需定供”，唯一的用水限制條件是用水戶的取水能力，即誰有能力取水誰就有權任意用水、誰沒有能力取水誰就無法用水。在缺水地區上游能多占就多占一些，只有在防汛時才匆匆放水。

據悉，目前水利部正會同有關部門研究流域上下各地原始水權的分配和計算辦法，以期從技術到實踐有所突破。在相關細節沒有出臺之前，缺水地區應該扭轉以犧牲環境來發展經濟的模式，以地區水資源的承載能力確定發展目標。

魏智敏相信，海河流域地區可以通過全面節水防污、建設節水型社會來獲得可持續發展。結合雨洪水資源化、污廢水資源化、海水咸水資源化，可以緩解這一地區面臨的人口、資源、生態的三重壓力。

全國政協委員、河北省農科院副院長王海波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提出了“域”的區域發展觀。“這種域完全有別于過去劃分經濟圈的模式，它以環境資源為背景，把人和自然資源作為一有機整體來充分協調各方利益關系。在此基礎上，大家來共同審視這個地區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模式。”

王海波建議，海河流域各方在水資源問題上應擺脫低級的利益紛爭或是用討賬的方式來相互指責，國家應該盡快出臺原始水權的分配辦法。

如果坪上水庫建成，下游的崗南水庫、黃壁莊水庫的效用就會大打折扣，石津灌渠的效益也將進一步萎縮。有資料顯示，石津灌渠的灌溉面積已由高峰時期的375萬畝／次減少到2000年的177萬畝／次。幾十年來國家巨額投資灌區，地表水來水減少和地下水位下降是造成灌區設施閑置和報廢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