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七號》那么好嗎？

王　倩

第45屆金馬獎仿佛成了全臺灣獻給《海角七號》的慶功宴。有一種說法是《海角七號》一不小心成了臺灣民眾情感的宣泄出口，輿論對《海角七號》的評價早就超過了其自身的價值。

金馬獎始終強調自己的品位。12月6日頒獎禮上，大熱的《海角七號》收獲了六個獎項，但陳可辛和《投名狀》在最后時刻獲得了最重要的兩個獎項（最佳導演和最佳劇情片），有些意外，但也讓人心服口服。

《海角七號》在金馬獎上獲得的觀眾票選最佳影片、年度臺灣杰出電影和年度臺灣杰出電影工作者（導演魏德圣）這三個獎項，真正代表了民心所向，這些褒獎對于2008年的這匹黑馬尤為合適。

《海角七號》的好

沒有大導演和大明星的《海角七號》已經突破4.6億新臺幣票房，時時刻刻都在創造臺灣本土電影新的票房紀錄。第45屆金馬獎仿佛成了全臺灣獻給《海角七號》的慶功宴，一些中國大陸影迷難以理解了，《海角七號》是不錯，但有那么好嗎？有一種說法是《海角七號》一不小心成了臺灣民眾情感的宣泄出口，輿論對《海角七號》的評價早就超過了其自身的價值。太多臺灣人民對當前政治和經濟環境不認同，失望的情緒需要宣泄，這部電影適時地出現了，就好像火山爆發，你不看就落伍了。但只用社會運動來解釋《海角七號》的火爆，那太小看優秀導演對于電影的影響力，和好電影對于民眾的誘惑力了。

《海角七號》的故事很簡單：臺灣小鎮恒春需要一個當地樂團作為日本歌星中孝介演唱會的暖場演出，引來了從臺北落魄回鄉的青年阿嘉、交通警員勞馬、汽車修理工水蛙、老邁的“國寶”茂伯、賣酒的外鄉人馬拉桑、十幾歲的女童大大和樂團監督日本女孩友子。阿嘉無意間發現七封情書，是60年前一名日本教師在離開臺灣的船上寫給臺灣戀人的，地址是已無跡可尋的“恒春郡海角七號番地”。結局皆大歡喜，60年前的情書找到了主人，阿嘉與友子相愛，樂團的演出非常成功，每個成員都看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和希望，每個觀眾也都能從中產生共鳴。

這是一部講述臺灣人的電影，聽臺灣人說起《海角七號》時，你明顯能感覺到它帶給他們的自豪感。11月4日金馬獎合作制片會議正在臺北西華飯店進行中，金馬獎主席焦雄屏穿梭各地制片人中，“大家都在談合作。以往香港的投資人只對內地的項目感興趣，但現在他們都特別興奮地跑到臺灣來了。如果你要問我這是為什么，這就是《海角七號》效應。”

導演魏德圣也在西華飯店里，這一天他忙里抽空地接受了《新民周刊》的電話專訪。對于《海角七號》效應，他說，“社會思潮和審美趣味之類，差不多十年會換一代。”侯孝賢和楊德昌他們是臺灣第一次的思潮革命，站在社會的底層（中小階層）拍出了那個年代所謂臺灣式的電影，創造了臺灣新電影很美好和風光的年代。經過了10年美好年代后，接下來的一代電影人有點斷層。加上市場開放，港片尤其是好萊塢的電影是講究影像的快餐，給臺灣帶來很大影響，老百姓的思想和口味也變了，希望簡單一些，不要那么煩心。又經過了10年到了現在，“臺灣老百姓對電影的趣味又回到了最基本的講故事層面”。

魏德圣對現在的臺灣電影的趨勢判斷是，“臺灣觀眾們接受的不是好萊塢的文化，而是好萊塢的節奏，所以我們可以用好萊塢的節奏來講述屬于我們的故事。我們生長在這個地方，用這個地方的想法去拍攝一部普世價值的電影，讓大家都看得懂。回到講故事的基本層面，不是沉浸在過分的人文藝術氛圍里，而是講這個社會里的故事。”

《海角七號》并不孤單，臺灣電影從2006年開始已經出現變動的端倪。前兩年的《練習曲》、《不能說的秘密》、《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和《九降風》，再到今年的《海角七號》和《囧男孩》，都慢慢朝講故事給觀眾聽的路數出發，而且節奏明快，改變了上一代思潮所呈現的那種緩慢的電影風格。“我想這是另外一個思潮的開始。美好年代都有高峰和低谷的起伏，我們正好很幸運地站在這個坡型起頭的地方，希望我們接下來能走到這一坡型的高峰。”魏德圣說。

《海角七號》的成功在于喚回了臺灣人看臺灣電影的熱情。這些年臺灣電影的發行渠道被好萊塢片商壟斷，大家都不相信臺灣電影能賣座。《海角七號》的發行策略“大膽了一些”，片方在公映前做了幾場免費特映會，找來的10000人次觀眾大部分不是平時會看臺灣電影的特定族群（如大學生），而是散布在社會各個層面的具有意見領袖性質的族群（教會的牧師、社團的負責人、學校校長和工商團體的工會負責人等）。

“他們發現臺灣電影不一樣了，不再走那種悲情和沉悶的路線，又開始講故事了。然后大家又去看《囧男孩》和《九降風》，一個個印證下來，臺灣電影的熱度又回來了一些。”沉寂太久的臺灣電影正在潮流暗涌中，業界相信明年會是一個大的制作期，而臺灣電影有沒有復蘇的希望就看后年。

《海角七號》的弱

當陳可辛捧著兩座獎杯回到金馬獎后臺，記者們一片靜默，顯然大家還沒從最佳影片旁落《海角七號》的失望中恢復過來。

電影獎項是比出來的。在金馬獎評審們的眼中，《海角七號》的劇本很好，但影片與劇本有落差，最佳影片是《投名狀》和《集結號》之爭；導演魏德圣很有才華，但暫時還欠缺控制影片完整性的能力，最佳導演是陳可辛與張艾嘉（《一個好爸爸》）之爭。

臺灣評審陳坤厚（攝影師）舉例說，《海角七號》最后演唱會時天都黑了，鏡頭一轉老太太看信時沒開燈，“電影的生活邏輯要完整”；日本評委大久保賢一（影評人）則不認同“友子”田中千繪的表演，因為日本女性不可能像她那樣張牙舞爪，如果有某種溫柔會更棒。

這是魏德圣的第一部電影，之前他所寫的劇本格局都很大但每每碰壁。《海角七號》劇本出自拍一部音樂電影的構想，格局很小，剛好又遇到一個新聞事件——有一個郵差要送一封日據時期的信，他沿著日據時代的舊住址，找了兩年才找到。“如果當時那封信是封情書的話，那是多么浪漫的事情。以這個事件為背景，以情書這件事來包裝。正好恒春也符合我當初想要做音樂電影的期待，臺灣最原始的音樂發源地就是在恒春，因此把遞送古老情書的郵差化身為搖滾樂手。”魏德圣說。

劇組實地去恒春勘景時發現非常符合他想要的“反差”，恒春同時保留最古老的城墻和最高級的觀光飯店，最純樸的人民和穿著比基尼在路上走的觀光客，最古老的月琴和最現代的搖滾樂，原住民和客家人都匯集在這個地方。這個城鎮本身已經那么繽紛和豐富，導演在角色塑造的時候更是故意加大反差，不是七個年輕人，而是有老有少，有著各種職業。

任何一個大師都有稚嫩的時光，《海角七號》的前半個小時就是如此。很多人贊同張藝謀對《海角七號》的評價：“開頭有點拖沓，后來越來越好，點打得比較準。”魏德圣自己也聽過很多次這種評價，“大家說的差不多。開始半小時的劇本可能想得不夠透徹，演員的出場可以不用一個個而是幾個一起。我到剪輯時才發現這個問題，但已經來不及了，每場戲都扣得很緊，拿掉一些會讓部分角色的出場變得莫名其妙。這是在劇本階段就應該解決的節奏問題，下次再有機會的話在劇本階段就應該做好紙上作業。”

金馬獎評審們說他還欠缺導演掌控全片的能力，魏德圣很坦率地承認自己“對愛情線的經營有點問題”，“友子和阿嘉的愛情戲，的確有點牽強。但它的功能是為了呼應60年前的那段愛情，不能不要這條感情線。但我對男女主角愛情的鋪陳來得太快，后面加溫的過程也不夠。而且我在自找麻煩吧，線條太多了。”

導演總有露怯時，但《海角七號》感動了太多的人，這就足夠了。臺灣和香港觀眾們已經用電影票房給出了最好的評價，別不相信你的眼睛，臺灣電影也可以這么好看的。在這個商業電影泛濫的時代，能感動人的華語電影已經很少。熱鬧，親切，真誠，還有商業賣點，所以《海角七號》很好看。

魏德圣其人

2002年臺灣時報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署名“小魏”的《小導演失業日記》，34歲的小魏失業在家，每天帶著電腦騎車到大學附近的咖啡館寫劇本，思路枯竭時就寫點生活日記，說說自己在2001年7月到2002年5月間面臨的房屋貸款、劇本無著、制片環境惡劣等難題。2008年《海角七號》大熱，出版社再版此書，原來小魏名叫魏德圣。

“我住臺灣南部，很多年輕人在臺北傷了心，回到家鄉就變成了酒鬼。在北京和上海也有這樣的年輕人吧，帶著希望來，帶著失望離開，或者就帶著滿身的傷在城市里度日。我也有過這種階段，最頹廢的時候甚至想過造孽，做點大壞事。”現在，魏德圣把自己曾經有過的糟糕情緒放到了阿嘉身上。

金馬獎請來了林青霞和李安給魏德圣頒獎，這已經代表了一種認可。李安說，“我在拍第一部電影前憋了6年，他比我更厲害，他憋了15年。”1993年服完兵役的魏德圣從擔任場記入行，曾當過楊德昌《麻將》的副導演及陳國富《雙瞳》的策劃，一直在寫劇本。

臺灣電影的成本一般在2000萬新臺幣左右，但《海角七號》最初確定時的制作成本就達到了4000萬（后來因為超支變成了5000萬）。“要吸引觀眾進戲院，那你賣的產品就要像樣，該怎樣就怎樣，不要拿沒錢當借口。你明明是3000萬到5000萬的制作，寧要做成2000萬的，那電影里就處處都是妥協。最后的電影里看不到美術，看不到攝影，看不到演員，看不到場面，那觀眾為什么還要花錢去看呢？因為制作費的關系沒辦法把故事說得很好，到最后比的是誰能用最少的錢拍出電影，而不是誰拍出了一部好電影。”這樣的魏德圣，曾經被稱為“傻子導演”，現在大家夸他是“大膽的冒險實踐家”。

魏德圣很喜歡《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這部電影，電影用“紀錄片”的手法講述了懷揣電影夢的臺灣年輕人在“找錢”時是如何碰壁的。“我就是那個樣子的，電影人的感受會比較強烈，拍出了我們的生活。電影里，你們在大笑的時候，我們會有點辛酸；你們有點難過的時候，我們會有點反省。”10月9日，魏德圣特地開了23桌宴席慶功，他流著淚說，去年12月積欠的工作人員薪水將加倍奉還，并將發出總金額600萬元獎金。

魏德圣說他很幸運，曾經經歷過上一個美好年代的末期，“至少我曾經看過一群雖然上了年紀但對于自己的創作不妥協的人和他們的那種精神。我在楊德昌那邊看到的不妥協，比我現在的不妥協要強烈100倍。比如我們都缺錢，我沒錢可是只要撐兩個月就撐過去了，他沒錢但他要撐8個月，因為他那部電影要拍8個月，他第一個月時就沒錢了。那種痛苦，一般人很難理解的，沒有錢還要堅持，沒有錢還要拍得很好。”

如今的魏德圣急著想要安靜下來，好好想想下一部戲《賽德克巴萊》。2004年魏德圣自籌200萬新臺幣拍攝了《賽德克巴萊》的5分鐘樣片，幾年來一直在為籌措全片的大投資而四處奔波。《海角七號》的成功讓他如愿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