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玫瑰

在大海的深處，在有太陽的下午才能照到的地方，住著一個美麗的貝殼姑娘。它的名字叫珍珠玫瑰。珍珠玫瑰漸漸地長大了，它自言自語地說：“讓我去見見陽光，看看太陽和花朵，吸收一下微風的氣息，該有多好啊!”

“海面上多么明亮。五顏六色的鳥兒在輕歌曼舞。還有好多神奇的事，說都沒法說。”一條魚這樣說。每當它講到上面那個光明世界的時候，常常緊張得喘不上氣來。有一次，漁民把它撈到海面上，但太陽剛照到它睜得圓圓的眼睛時，有人就把它抓起來，放回水里。如果在外面多呆一會兒，誰知道還能看到些什么?每當產生這種念頭時，這條小魚就睜大眼睛，若有所思似的。它多少次在船的周圍游來游去，多少次鉆進了漁網，但都很幸運，漁網的眼兒太大，它一次又一次地從網眼中游出來，重新又回到那令人討厭的魚蝦世界。

珍珠玫瑰張著嘴驚愕地聽魚兒講這些故事。上面那個世界一幕幕地浮現在它的腦海中。海底那點點閃爍的光同上面那個世界的光輝怎么能相比?珊瑚花怎能同茉莉花相媲美?一想起海上世界的光輝，它所在世界的光彩就顯得黯淡了。魚兒在清澈的、藍瑩瑩的水中來回游動使它憎惡，水母輕盈的舞姿使它心煩，蝦群在沙灘上跌跌撞撞的樣子使她感到可笑，海星長出新海星，它也不以為奇。千萬年來都是這樣，珊瑚在生長，蝦兒在爬行，攀附在巖石上的珊瑚樹搖來擺去，海水永不休止地嘩嘩作響。

珍珠玫瑰低下頭，望著沙灘出神。沙灘上反映出魚群游過的影子。在巴掌大的一塊巖石上，一棵珊瑚樹正在輕輕地哼著歌子。不妨和珊瑚樹聊聊天，它也許知道云彩和鮮花之類的事!說不定它去過海上世界，知道通往那兒的路!魚兒們到海面上并不難，它們游著游著就上去了。但是，它們剛吸上一口氣，又得返回大海。珊瑚樹肯定知道一條更好的路!珍珠玫瑰朝珊瑚樹俯下身去，決定聽聽它的意見，求得它的幫助。

珍珠玫瑰說：“您既高明，又活得長久，您可知道怎樣才能到上面那個世界?”

“當然知道啰!我就呆在上面的那個世界!”珊瑚樹這樣回答，它指的是它自己和它所攀附的巖石，對別的世界它不感興趣。出去?旅行?真是亂彈琴!珍珠玫瑰也太輕浮了，竟敢妄想離開海底，到太陽和云彩那里去。應該知道自己的地位，而且永不離開這個位置!珊瑚樹想起了一個親戚，這個親戚也曾夢想到海上世界去。它太想去了，終于有一天離開海底，隨著浪花向高處飄去。后來怎樣了?連神通廣大，耳目最靈的海蝦都說不上來，雖然海蝦每天晚上都到岸邊去。珊瑚樹不耐煩地搖著頭，既然有自己的巖石，又何必走向不了解的世界?珊瑚樹勸珍珠玫瑰安下心來，如果思慮過多，貝殼和珊瑚都會失去光澤，而且這種犧牲不會換來任何結果。珊瑚樹把身子緊緊地偎依在巖石上，不再作聲了。

珍珠玫瑰沒辦法，只好去找別的談話者。連鰻魚對上面那個世界也沒有好印象。對魚來說，那個世界的生活是從漁網中開始，煎鍋中結束。

鰻魚生氣地擺動著尾巴游到巖石后面去了。珍珠玫瑰去問水母，水母根本就沒有那份心思，也沒有時間講述上面的世界。在水母看來，太陽是個暗黃色的大球，它到傍晚就變成一個火紅的球落入海浪之中，這個大圓球既不能吃，也不能用觸手將它裹住，什么用處也沒有。水母們干嗎要去想這個大球?一位年紀最大、名叫“觸角颶風”的水母訓斥珍珠玫瑰說，最明智的辦法是徹底打消到海上世界去的念頭。說著，它憤憤地展開身子，隨著魚群游走了。

打消到海上世界去的念頭，珍珠玫瑰可辦不到。陽光照到海底，沙礫在陽光的輝映下閃閃發光，海草也披上一層光輝，翩翩起舞。魚群歡快地漫游，射出了道道銀光。那小魚依舊不停地講述著在藍天飄浮著的白云，講述著比珊瑚更紅的花朵，還有那風的故事，談風在巖縫中發出一種低沉而溫柔的聲音。哦，還有，甚至還有玫瑰花呢!

珍珠玫瑰這才知道有一種叫做玫瑰的鮮花：有白色的、紫色的和紅色的。現在它再也不能等待了。為什么要等呢?等到什么時候才算完?它急不可待地要盡早去看看海上世界的各種奇跡，它開始憎恨海底世界，甚至那令人陶醉的海浪聲也使它感到厭煩。同風相比，海浪，又算得了什么?大海的波濤聲怎能和青草、飛鳥的歌聲相比?

這種強烈的欲望如同一把尖刀刺進珍珠玫瑰的心坎。那種疼痛劇烈而持久，換成別人也許會疼死。珍珠玫瑰疼得縮成一團，暗自哭泣。它感到自己的憂傷，像一股潮水浸透它的整個身心，凝聚成一顆光閃閃的、堅硬的珠子。

珍珠玫瑰沒有挪動過身軀，也沒有張過嘴巴。隨著它的欲望的增長，它的軀體中長出了一顆珍珠。珍珠玫瑰漸漸忘記海上世界，甚至連魚講的故事也使它感到厭倦。凈是些老生常談!在那些故事中，魚兒顯得越來越重要，而海上世界卻越來越黯淡無光、微不足道。魚兒越長越肥胖，吃力地游到水面。現在，它也同水母一樣，覺得太陽只不過是一個混濁的黃色圓球。而海底的昏暗對它的吸引力卻越來越大。在它看來，珍珠玫瑰對海上世界的向往無疑是某種癲狂病的表現。珊瑚樹這樣看是有道理的!這條小魚兒到珍珠玫瑰這里來的次數越來越少，珍珠玫瑰邀請魚兒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現在，珍珠玫瑰既不向往海上世界，也不喜歡海底世界。它在自己的內心里尋找并且找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這顆珍珠越長越大，越長越圓，它像一顆小太陽一樣閃爍發光。珍珠玫瑰誰也不讓知道。它用兩片殼裹起珍珠，精心地保護著。這是它自己創造的一個奇跡，它不愿意和別人分享，也不再去想離開海底暗谷的事。魚兒們在爭論誰長得最漂亮，真可笑!更可笑的是評判這個問題的竟是烏龜。珍珠玫瑰知道藏在自己體內的那個小太陽比誰都漂亮，可這和別人又有什么相干?

珍珠玫瑰暗自感到自豪，這給它的珍珠不斷增添明亮而華麗的色彩。它不僅像月光一樣柔和，像陽光一樣燦爛，而且像空中的彩虹一樣色彩鮮艷。在深深的海底，在太陽光下午才能照得到的地方，珍珠玫瑰得到了安寧。它可以這樣生活一年，一百年……它不再需要任何人，誰也不想去找。關于花朵和云彩的故事也一股腦兒忘記了。就在這時，水中閃過一個黑乎乎的身影，將珍珠玫瑰一把抓住，從海底直托海面。

是過了一瞬間?或許是過了一萬年?珍珠玫瑰無法斷定。突然間，水面分開了，珍珠玫瑰被強烈的太陽光刺得閉上了眼睛。

“真大呀!”珍珠玫瑰聽到一聲驚呼后便睜開了兩眼。噢!奇跡!太陽好似一輪金燦燦的風車在天空中旋轉。云朵在互相追逐、戲耍，它們比海上浪花卷起的泡沫還要輕盈。大海咸澀的氣味和迷迭香甜蜜的花香升騰起來。一切都是金光燦燦的，那閃爍的光輝要比魚兒所見到過的更明亮，更柔和。珍珠玫瑰屏住了呼吸。但是，在它還沒來得及飽賞這海上世界的風光時，有人粗暴地把它拿過來，拉開它的肚子，撕碎了它的肺，找到了它所隱藏的寶貝。

“看呀!珍珠!真漂亮啊!”這人驚呼著，用兩個手指將珍珠玫瑰的“秘寶”托了起來，另一些激動的聲調在珍珠玫瑰耳邊嗡嗡作響。它剛朝自己那顆小太陽望上最后一眼，咸澀的海風就鉆進了它那被掏空了的貝殼。漁民取走了珍珠。這時一個小男孩撿起被拋棄的貝殼，擦去上面的沙粒，放到自己的耳旁。

不知小男孩聽到的是嘩嘩的海濤聲還是海底生活的趣聞。他輕輕地擦擦珍珠玫瑰，把它藏在襯衣下面，一溜煙似的跑回家去了。

小男孩把貝殼緊貼在耳旁，整整放了一夜。珍珠般的月亮也在空中高懸了一整夜。小男孩聽著貝殼里發出的聲音，好似聽到了大海的波濤聲。珍珠玫瑰確信，那高懸在空中的明月正是它那被奪走的“秘寶”。月亮越升越高，貝殼的響聲越來越輕。

清晨，太陽從窗口探頭張望，看到小男孩正和貝殼偎依而睡，他們微微閉合的眼睛露出了珍珠般的光芒。

遼闊的大海一望無際，寂靜無聲。但在大海的深處，海底居民們卻惶惶不安，相互詢問珍珠玫瑰的去向。這時刻，城里一家珠寶商店的櫥窗里，有一顆珍珠在放出奇異的光彩。圍觀這顆大珍珠的人絡繹不絕。然而，只有一個小男孩和一個詩人知道，櫥窗中陳列的實際上只是個閃閃發光的欲望。

選自《少年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