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狼。
它孤獨地蹲在那里,歪著腦袋,兩眼發著光,像一個陷入沉思的哲人。
我們的車子駛了過去。
它慢慢抬起腦袋,把掉在唇外的舌頭軟軟地甩了幾下,然后支起那副干瘦的身軀,向遠處走去。它走得很慢,用了很長時間,才變成了大曠野中的一個黑點,隨后融入那片蒼茫。 望著一只狼慢慢融入蒼茫,我有一種跌入無邊黑暗的感覺。那天,黃昏很快消逝,黑夜倏然籠罩了一切。我在想,一只狼在夜里身居何處?巨大的寒冷壓在它瘦小的身軀上,它還將走向哪里?那寒冷的夜里何處能夠容許它卸落疲憊。它是不是將永遠奔走,永不停息,直到變成那寒夜本身。高原上人畜稀少,因此,狼就像想象中遙遠的唐古特海一樣,善良,溫和,充滿愛意。它在高原上翩翩而行,唯一的敵人就是高原;它與高原較量,生命苦難重重卻因而變得更加強悍;它奔走到最后,甚至只剩下了一副干瘦的骨架,那骨架唯一支撐和有可能支撐得更高的,就是信念。因為在高原,誰也沒有家園,大雪和荒漠將溫暖散化成了赤野千里的大旱,每次駐足,每次飲食,都是苦旅之中的某個酸澀而又短暫的瞬間。所以,能夠把一切留在記憶里,并逐漸使之明亮的,就是信念。信念定格了,隨之從從容容出現的仍是無比遼遠而寒冷的高原。思念的感覺就這樣在日復一日的跋涉中與日俱增,愛就這樣變成一次長久的遙望,從仇恨和憤怒中發出的一聲聲沖天而起的唳叫,猶如一枝從心間射向天宇的長箭,死不回頭。
這就是高原上生活的一只狼,走近了,覺得它是遠征途上的一位好兄弟。
那天,當我以為一只狼已經完全消融在了曠野中,在我們的車子憋著勁往前爬動的時候,它的腦袋又在車窗前出現了。它沒有走遠,并且一直與我們在一起。小王將車子加速,向前疾駛。或許是車子的轟鳴被它聽成了大地被敲響的那種聲音,它心血來潮了,撒開四蹄,騰空而起,與我們的車子展開了較量。我們的車速加到了120邁,而它在車外亦馳騁如斯。車中的四個人都心蕩神搖,把一只狼看成了一只飛馳的巨翅。夜黑得像沖不破的網,車外的一只狼,一片奔跑的黑色火焰,如夢中的坐騎,把我們的心吸了過去。我們渴望能和平共處成輕柔滑翔的同類,奔向高原神秘不可知的深處。
黑暗中,一支生命的絕唱爆出了火花。
天亮的時候,它卻不見了。我們停車朝四下里巡視,沒有一絲它的痕跡。
而我的心仍在飛翔的感覺中不能平靜。
這種飛翔的感覺伴我們在寒冷的高原之夜一躍而過,周身有無數火焰在燃燒,內心更是有一種被引焚的感覺。
傍晚,那只狼又出現了。當它的腦袋重又填補空白了一天的車窗時,我焦渴的心海終于發出了一聲巨響。它重復著昨夜的動作——奔跑。夕陽像是被擊暈了一樣,跌入山中。
“其實,藏北最厲害的動物是狼。”一位苦行僧后來曾這樣告訴我。“當狼老了,跑不動了,它絕不會在沒有遮掩的地方倒斃。它往往在黑夜里消失,沒幾天,在它消失的地方又會出現一只狼,你分不清它是原來的那只,還是新的一只。好像冥冥之中藏北是一個狼的永生地。
一只狼似乎是一種動物類的代表,生死更迭,永存的只是信念。”
我聽著他的講敘,感到有一陣緊促的奔跑聲在敲擊我的心胸。
我總覺得信佛的藏民族之所以對死者行天葬禮是與狼有關的。死者生前是天的兒子,受天的指使在大地上行走,死后,讓天檢閱。如果天將他收回,一定會給他一個來生,讓他再次在人間生存一回。生完成了死,死后活在生的高遠境界,生即死,死即生。
生命輪回,只是一種靈魂的漫步。
一只狼命歿之后,人們挽留它靈魂的舉動再次證實了我這種感慨的真實性──
車行到門士,我們向等待在那里的朋友格勒講了此事,他聽完之后只說了一句話:“到山岡上去看看一只狼的葬禮吧。”
于是,我們一行爬上一座與神山遙相呼應的雪山。有一群人正在挖坑和掛經幡,準備為一只狼進行無比虔誠的葬禮。那只狼大概是在奔跑中撞石而死的,腦汁四溢,身敗骨散。我不愿再睜開眼睛,此時,我寧愿相信一只狼的靈魂還在與我共處。
幾個僧侶用柏枝煨放的輕煙裊裊飄遠。葬禮是一道古老悲愴的程序:裸葬。將它散亂的尸骨和布滿血漬的皮肉直接埋入土中,讓大地寬廣的胸懷收納它的一顆灼燙的靈魂。葬禮結束之后我仍然不能平靜,似是它停在我們身邊,不停地在說著一些冥冥的話語。格勒用鷹笛吹奏一支低低的曲子,那聲音好像穿過了層層巖石和悠悠歲月,是鳴響天地唯一的訴說。
一只狼的靈魂飄遠。
飄遠之后,在另一片更為寬大的土地上,另一個安詳的夜晚,就潛入另一只狼的心靈。
另一只狼,更多的狼,像趕赴一次生命的盛會,跳著黑色舞蹈,無休止地開始,追逐。
而一只死去的狼,早已做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