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的兒子?曾經是三毛的兒子,在年輕時,我更像三毛,而遠離母親。現在,我又重新找到了我的母親,我真正需要的母親是不會逃避苦難的。
印象里,三毛是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姑娘,所以,得知她出生于1943年時,我真是嚇了一跳,因為我母親也是出生于那一年,而這是兩個相去甚遠的生命。
1959年,17歲的母親與我爸結婚。17歲,17歲太小了,17歲是我們高一學生的年齡,是青春期開始的時候,而結婚本應該在青春期結束的時候。結婚就意味著離開原來的家,到一個陌生的家,就意味著擔當起一個新的大家庭的燒飯洗衣掃地喂豬等雜務。而17歲的三毛從中學里退學在家,開始練習寫作、音樂、繪畫,并切腹自殺被獲救。
19年后,即1978年,那一年我母親和三毛都已經是36歲的人了,我母親已是4個孩子的母親,已經服侍了臥病在床的父親3年,每餐飯要喂給我父親吃。據說,父親生病后脾氣壞起來,經常要罵我母親。就在這一年的冬天,父親死了。母親終于脫罪了,但父親的死帶走了她的希望,她知道沒有老公人家的苦。當時,我大姐是15歲,二姐讀小學四年級了,不得不停學,我讀一年級,還剛讀了兩個月。還有一個妹妹,是6歲。
三毛則已經游歷過歐洲和北非,并把自己的游歷寫成《撒哈拉的故事》出版。
母親獨自養活一家人是異常艱辛的。我讀高中的時候,也正是迷戀《撒哈拉的故事》的時候,我和母親吵過一次架,我說的話有點沒良心,她向我奶奶哭訴:我沒想到他那么沒良心,早知道如此,我也不會在這個家里那么苦熬下來,那時候沒飯吃,他哪一餐不吃飽?吃面的時候,我怕他們小孩吃不飽,我都讓他們先吃,自己有時候就只好喝碗湯。我這么苦希望他有出頭之日,我那么多年眼淚藏著流,沒想到他長大后反而是這么一個畜生。
當時我很感動,母親為什么不在高興的時候告訴我這些呢,為什么非要到吵架的時候才說些讓我感動的話呢?我礙于面子沒有當場認錯,但我的感動卻一直記在心里。
父親死后3年,我有了一個繼父。母親是為了養大我們只好再結婚。
繼父本是鎮上一個有名的游手好閑的人,不大會干農活。一次到山上去砍柴,挑著柴回來時,腳一滑就摔斷了一條腿,這樣,他到我家的第一年就在床上躺了幾個月。過了兩年,一次他從坡度很陡的番薯地上掉到下面一塊地,又摔斷了一條腿,又在床上躺了幾個月。一次,他爬上門前的梨樹,想砍掉一根枯枝,結果掉下來,摔壞了腰,又休息了好幾個月,他是我們家的第一生產力,他幾次三番的出事,不但是他自己的痛苦,也是我們全家的損失。繼父脾氣還好,他從不罵我們姐弟,有什么不滿就與我媽吵,這樣我媽就難做人了。
聽著三毛的《橄欖樹》我念完高中上了大學,我漸漸地開始迷戀更激烈也似乎更真誠的搖滾樂,開始討厭三毛的那一套小情小調。正在這個時候,1991年元旦剛過,那幾天江南正好下大雪,突然聽到三毛自殺了,為什么?聽說是她愛上了王洛賓,想與王一起生活,王非常愛她的亡妻,也是為了三毛考慮,就婉言謝絕了。我的內心有點幸災樂禍,我已經有點看不起她了,她的流浪只能騙騙初中生,而她的自殺證明了她的虛弱。
在三毛死后,母親仍舊在受苦,在苦苦地掙扎著。為了供我讀書,家里吃的米和用的錢都不如我一個人多,所有的錢幾乎都給了我,而我又不聽話,抽煙喝酒逃學,在大學里還留了一級。也正在我留級那會兒,我本是要退學的,母親看上去好像突然傻了,說我不讀書的話,她再也熬不下去了,她就不活了,所以我就只好繼續讀書。后來討厭大學生活,想流浪去,后來討厭教書生活,想闖蕩去,沒有去成的一個重要因素是為了母親。
我們6個兄弟姊妹好像都很固執,都不大聽母親的話,所以家里總是聽到母親的大聲責罵。
更多的壓迫卻是來自我繼父。大概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我在大學里沒好好讀書,他就拿我母親出氣。還有一個原因是我繼父說鄰居的一個男人在我母親守寡的時候曾經對我母親非禮過。他們一年吵到頭,一次,母親的頭都被打了一個洞,鮮血直流,追到我叔叔家了還要打。
回到家后,我要求繼父離開我家,并聲明不再和他同一屋檐下睡覺,同一飯桌上吃飯,他卻裝出莫名其妙的樣子。他不離開我離開,我就離家出走了。但走了十多里路后,我想這不是辦法,我就連夜回來了。回大學之前,我在繼父面前跪了下來,那是正月里的日子,我一下子留下了屈辱的淚水,我說:叔,我都給你跪下了,請你別再打我娘了好不好。我確實是為了母親,而為了母親我跪一下又何妨?哪怕他覺得我是向他屈服了,就讓他這么認為吧。我甚至想過,等你以后向我要錢的時候,你也會下跪的,這是一賽筆賬。
但我是很快就會忘記掉的。后來回家,聽說他還要與我媽吵,但沒打過了,那我就高興多了。后來我在給當時還沒出嫁的妹妹信中說:要盡量關心叔,大家都是可憐人,否則不會走到一起,他是有很多缺點,但說句良心話對我們并不是很差,比我們原來想象中的繼父要好多少也不知道。我們再不愛他,這世上還有誰會關心他?
后來我工作了,想起那次下跪又有點生氣,但給妹妹的話也指導了我自己,我可以不喜歡他的性格,但我要關心他的處境,我可以不與他說話,但我要給他錢,我可以不愛他本人,但關心一個苦難的人,關心一個對我們有過幫助的人。
一次,我和妹妹談起母親,她說:如果我是她的話,我肯定自殺了。
我說:母親確實很苦,確實很堅強,但你如果真的遭遇到這種生活,你也不會自殺的,因為你身上有責任,你心中有希望,人忍受痛苦的能力是超過你想象的,等你過來了,你都會懷疑自己怎么竟會過來的。
三毛去世已經十多年了,這個世界好像很熱鬧,又有更多的三毛出現。而我母親把我的大姐姐嫁掉,把二姐姐嫁掉——二姐姐從小不討人喜歡,也因為家里日子實在艱難,在18歲就被嫁出去了。把我大妹妹嫁掉,把我已經大學送畢業,把小妹妹小弟弟也已經初中送畢業。
我愛我媽,我看不起三毛。媽媽是忍受著生活源源不斷的苦難,心里總有著責任和希望,而三毛呢,在不斷地逃避生活,讀書時逃學,工作時去流浪,不喜歡傳統的平凡的婚姻,如果已經結婚了就離婚,遇到生命的真正的阻力時就自殺,這樣的人怎么能成為文學家,成為偶像呢,她是逃避之星,讓人離生活越來越遠的鼓動家,誰相信她,誰就更討厭生活,特別是平凡真實的生活,誰就變得更脆弱,無法承受苦難。
但我又替母親羨慕三毛,同樣是女人,是出生于1943年的中國女人,為什么我母親就要那么沉重,我佩服母親,但又寧可母親是過著三毛一樣輕浮的偽現代生活。
我是誰的兒子?曾經是三毛的兒子,在年輕時,我更像三毛,而遠離母親。現在,我又重新找到了我的母親,我真正需要的母親是不會逃避苦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