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丙子六月初度,一場豪雨如注,泉城街巷,水深過膝。我的心海也隨之澎湃。帶著對大河奔流的渴望和對稼禾芊芊的尋找,我驅車來到距濟南十里開外的齊河境內的黃河大堤上。這里有大河饋贈我的珍貴的記憶收藏。
放目河床,大河里仍不見一朵浪花,這時我方感悟到自己忽略了一個最基本的常識:黃河下游河段乃空中懸河,沒任何支流注入,若無上游浩浩來水,哪有大河下游那煌煌烈烈的風姿。
黃河斷流,世人皆憂。農業專家所慮我慮之,水利專家所戚我戚之,漁業專家所恤我恤之,生態專家所患我患之。然而,對長于形象思維的作家來說,幽憂的是:倘若黃河長年斷流,我們會不會失卻夢的亮翼,美的長虹,力的彩練,詩的靈犀,乃至失卻浸潤民族靈魂和精神的故鄉。
黃河斷流,在我看來,我們首先失卻的當是對這條大河的神秘感。
魯之全境,豫之東南,皖之北中,古時統稱東夷。在東夷,由黃河生發出來的斑斕怪譎的神話,擴張著一個民族的豐富想象力。在這里,伏羲從莽林中蜘蛛結網獲得靈感,發明漁具廣濟蒼生,他首創之“八卦”,至今仍是整個人類的深奧話題;在這里,女媧繩蘸黃泥抖落泥點兒造人的傳說,流芳千古,她那煉五彩石補蒼天的故事,至今人們講來仍口角春風;在這里,戰神蚩尤最先鍛造出劍矛刀戟戈弩,這些冷兵器不僅為后來的武士沿用幾千載,且至今仍在博物館里昭示著歷代王朝的更迭興衰;在這里,大禹揮動倚天之鋤疏浚洪患,他那“三過家門而不入”的赤誠,至今仍令一秉大公的仁人志士高山景行;在這里,挾山超海的后羿曾怒射九日,為人間留下了溫涼世界;姿容絕世的嫦娥也曾凌虛奔月,那御風舒展的衣袖,在人類的心靈里架起一抹萬古不泯的彩虹……
黃河以它的神秘,凝結著藍田后裔的萬載憧憬,半坡兒女的千世向往,堯舜子孫的代代呼喚。黃河那些炳蔚華贍的神話,曾伴我度過了寂寞的少年時光,但我真正領略黃河的神秘和威嚴,則是1969年的那次凌汛……
是年一月,氣候無常。北有五次凜冽罡風南襲,南有四遭溫暾氣流北侵。寒暖交疊里,冰封的黃河三開三合,釀成罕有凌汛。三門峽水庫為防凌蓄水,忍痛淹沒當地大片良田,使水位超過警戒線,但山東齊河至鄒平的河段上,仍冰積如山,形成了長達二十余公里的兩大冰壩。冰壩卡冰堵水;冰水漫灘撞堤,水位超過1958年的特大洪峰,堤防出現滲水、管涌、洞漏,勢若厝火積薪。為防潑天大禍于未然,駐山東的陸軍、空軍、炮兵、工程兵動若脫兔,四方擁來。我作為隨軍記者,目睹了那場撼魂搖魄的“人冰大戰”。
當時,遠遠望去,冰封的大河像一條銀色的巨蟒,橫亙于千里沃野。近處細觀,那逐日砌壘起的架架冰山,或突兀于大河一側,或聳立于大河中央,水煙裊裊中,架架冰山,綿綿冰壩,澄瑩瀏亮,若瓊樓玉宇,光怪陸離,仿佛傳說中的龍宮顯現于大河之上。
暖風徐來,冰河裂開。傾耳細聽,初若銀瓶乍迸,戛玉敲金;繼若銅鈸鐵板,鏜鏜錚錚;后似洛洛滾雷,穿堤裂岸,響遏行云……冰河漸次分解,冰砣像海豚似巨鯨,在水中追逐,在河中沉浮。它們簇擁著,撞擊著,嚌嚌嘈嘈,發出千奇百怪的聲響:深沉若原始的定音鼓,激越如嘹亮的小銅號,哀怨似低回的提琴聲,凄婉像喑啞的木管鳴……時而是單音獨奏,時而是混聲交響,大河用神秘的音符,演奏出雄渾的凌汛樂章……那隆起于大河的冰山冰壩,卻不為這沸反盈天的聲色所動,幾日暖風也難溶其金剛不壞之身,它們傲然肅立,阻冰擋水,放任冰水漫灘,忍觀房屋倒圮,忍聽黎庶呼號……飛機凌空,在大河上下揚起道道沖天的冰柱;排炮轟鳴,炸得冰山冰壩玉鱗橫飛;工程兵的橡皮舟穿梭于冰河中,一船又一船地搶救被凌汛圍困的百姓……但冰山炸開重又凍結,冰壩摧毀復又合龍,軍民鏖戰七十余晝夜,方打通冰河溜道,使滿河春冰以雷霆萬鈞之勢呼嘯東去……
凌汛過后,有數不清的碩大冰砣橫臥豎立于河灘,像一群群擱淺的巨鯨陳尸光天霽月,而我九名工程兵勇士,卻在搶險中魂歸大河……
豪雨傾潑過的盛夏,我故地重游,為的是重溫大河的神秘。但大河的“河府”里仍空空如也,一覽無余。神秘與威嚴同在,神秘與大美共存。神秘是誘發人類不斷追求的因子,大自然的神秘與壯美,也是我們這些困在水泥方塊中的現代人,那浮躁靈魂能得以小憩的最后一隅。黃河,斷流的黃河,你失卻了神秘便失卻了威嚴,失卻了大美,從而也使我們失去了一塊偌大的慰藉心靈的棲息地……
黃河,面對斷流的你,我深信,在你干涸的河床下面,仍有我們民族不竭的心泉。你那滯重的赭黃色的波濤,曾拉彎了多少纖夫的脊背,曾洗白了多少舵工的須發,曾嘶啞了多少舟子的喉頭……黃河,你分娩一切又湮沒一切,你哺育一切又撕碎一切,你包容一切又排斥一切。因了你的存在,千百年來,詠嘆你的頌歌、憤歌,情歌、怨歌,此長彼消,不絕如縷;因了你的存在,中華民族憂患意識的潛流與你不息的波濤一起翻卷,流過商周秦漢,流過唐宋明清,直灌注入今人的心田。你使圣者垂思,你使智者徹悟。
黃河,老子從你懷抱里走出,這位睿智無比的老翁,僅用一部五千言的《道德經》,便詮釋了宇宙萬物的演變,道出了多少“道法自然”的真諦……黃河,莊子從你臂彎里脫出,這位枕石夢蝶的先哲,用外星人一樣的耳朵,去聞聽我們這顆星球上的天籟地音,用心靈去感悟神秘的自然,那燦若云錦的辭章,那汪洋恣肆的著述,令今人讀來仍撲朔迷離……黃河,孔子從你的波濤中蕩來,這位生前四處碰壁的老頭兒,當今已被世界推為十大哲人之首,一部《論語》,曾被多少代統治者奉為“治國安邦平天下”的圭臬……黃河,孟子從你黃土上站起,這位首先提出“民貴君輕”思想的大儒,把儒家學說推上極致,使孔孟之道,歷兩千年譽毀而不衰……
黃河,我知道,只有你那氣貫長虹的肺活量,才能讓李白吟出那飛霆走雷的詩句,才能讓冼星海譜出那“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的滂然沛然的樂章……
黃河,當今我們這個民族正處在歷史大轉型的緊要關口,我們需要黃河大米,需要黃河“毛鱽”,需要黃河絨鰲蟹,需要你三角洲上那素衣縞服的天鵝……但我們更需要思想,需要智慧,需要精神王國的兩大驕子——哲學與詩。黃河,當我們的物質大廈遍地聳立時,民族精神的大廈也應巍峨齊高。然而,君不見,有幾多“大款小秘”流連于媚山秀水,出沒于豪館華樓,醺醉于名釀醇醪,沉湎于聲色犬馬……君不見,更有幾多城狐社鼠,形容猥瑣,爭利于市,爭權于朝,權錢交易,搜刮民膏,然仍能龍門一跳,白日升天,縱意奢靡,勝似昔日之公卿……
黃河,面對這個七色迷目、五聲亂耳、連空氣中也飄散著物化的浮囂之氣的世界,我不希望因了你的斷流,而使我們這個民族的憂患意識消失,讓哲人停止思索;也不希望因了你的干涸,而使詩人關閉了那能催人奮袂而起的激情的閘門……
黃河,我還知道,是你的黃濤黃浪黃泥黃土塑造了我們這個民族的風骨。你橫向流淌北方的大野,你縱向雕刻了中國的性格。那帶劍的燕客,那抱琵琶的漢姬,是你真正的兒女。你既能使“挑燈看劍”的赳赳武夫,高歌“夢回吹角連營”;也能使低吟“綠肥紅瘦”的纖纖弱女,賦一曲“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的絕唱……黃河,你用黃水養育出青海高原那會唱花兒的嬌娃,你用黃風抽打出內蒙古草原那剽悍的騎手,你用黃浪沖刷出陜北那滿臉都是魚紋皺的堅韌農夫,你用驚濤鑄成山東大漢那青銅色的胸膛,你獅吼般的氣概,賦予我軍營士兵那鋼鐵般的神經;你一瀉千里的奔放,注入我油田鐵人那地火般噴突的豪情……
哦,黃河,我歷史的河,我文化的河,我心靈的河!當我們這個黃皮膚的民族正把握命運的韁繩,緊攥時代的流速,去際會新世紀的大波時,斷流,你怎么能斷流呢?
五
黃河,一個偉大而永恒的存在。
盡管你的斷流使我失落了許多金黃色的壯闊的夢,但我仍然癡癡地迷戀著你,我仍是你懷里的一葉渺小的帆。我知道,你那巨大的心,永遠不會干枯。因為你和黃皮膚的民族一樣,永遠拒絕衰老和死亡。
我在焦渴中等待,我在佇候中祈望。黃河,你于公元1996年春夏之交斷流128天后,終于7月10日16時,又和大海重新擁抱。當中央電視臺向時刻關注你的我的同胞鄭重宣告這一消息后,喜難自禁的我,再一次撲進你的懷抱……
喜中有憂。水利專家曾疑慮重重地告訴我:由于上游經濟發展用水量日增,到2010年,經流山東段的黃河,年斷流時間將達200天以上;2020年,下游河段將全年干枯,屆時,黃河將成為我國最大的內陸河……
憂中有喜。我從權威的水利雜志上得悉:早在上世紀50年代初,國家便組織水利界的彥俊宏才,在青藏高原勘測南水北調的線路,歷四十余寒暑,經幾代人之努力,對多種方案反復篩選,西線調水格局,現已眉目清晰。俟國力允許,便可借來長江走大河……
黃河,一個并不遙遠的夢,正向你也向我們翩翩走來。
黃河,當你和長江聯姻后,你將融北方的豪壯與南國的靈秀為一體,你將集北國的粗獷與南方的嫵媚于一身。你將用更加甘洌的乳汁,去哺育兩岸那更加發達的頭顱,更加健旺的身軀,更加嬌美的面容;去蕃孳兩岸那更加飽滿的稻谷,更加肥實的牛羊,更加郁烈的花香……那時,你會向全世界展示我們這個黃皮膚的民族那大河般的抱負,那大河般的雄心,那大河般的千秋偉業,那大河般的絕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