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草告訴我,春天來了;我告訴自己,春天離我依然遙遠。
當柔和的春風把陽光和花香吹入窗子時,我才驚覺院墻邊的迎春花已經開了。金黃色的小花像一群蝴蝶,停落在翠綠的葉子間。水廠后花園的白玉蘭,也早早地開出了一樹潔白的花朵,白得一塵不染,如出浴的仙子。田野上的桃花、梨花、杏花該含苞了吧?過不了多久,便會是遍地的姹紫嫣紅。
在江南,桃花和梨花隨處可見,杏花卻極少見,或者是壓根就沒有。倒是去年在延邊,看到過一路的杏花,也是白色的,粉雕玉琢,婷婷玉立,非常可人。“一枝紅杏出墻來”,以前,我總以為杏花是紅色的,也一直迷惘,古人為什么定要把杏花與煙雨、江南牽扯在一起?也許,杏花比桃花、梨花更有凄美感,更楚楚動人吧?好長一段時間,眼前常浮現出“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意境。這當是描述江南風情的第一絕品佳句,總是讓我聯想到“紅酥手,黃藤酒”,看到一絲淡淡的惆悵如江南煙雨般漫散在文字間,美麗而又凄迷。我以為,寫出這樣的句子,憑的不只是才情和一時的意興,定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東西纏繞著詩人。其實,若是換了我,看到花一樣的少女拎著一籃粉嫩的杏花,姍姍行走在雨巷中,也會涌上些許詩意和酒興。只是,這些都已經離我遠去了。杏花也好,詩意也罷,都不屬于我。任遍地的花朵開得多么嬌艷,也與我無關。我心中的那朵花已經凋零了,凋零在那年早春的一個艷陽天。
若說春天還有與我有關的植物,便是楊柳。岸邊的柳枝一夜之間綻出了許多細細嫩嫩的碎葉,像碧玉穿成的珠簾,疏疏密密地在晨風中搖曳生姿。我固執地認為,春天若少了楊柳張揚的綠色,定會變得像白開水一般索然無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賀知章的詩一度讓我傾倒。現在,讓我動容的已不是柳枝的柔美,或者拂動的優雅從容,而是總使我想起“家人折斷門前柳”、“任它離恨一條條”之類的感嘆。
與我有關的還有鳥雀。
春天是屬于鳥雀的,所以,它們一大早就張開美妙的歌喉,歡快地敲打著窗欞,試圖把我從冬的冰封中喚醒。我在鳥兒急切的呼喚中睜開雙眼,看到面前的世界依然一片蕭瑟。于是,我閉上眼睛,細細傾聽鳥兒的歌聲,回憶著已經逝去的春天。
蕓蕓眾生里,鳥兒是最自由自在的。藍天白云,綠樹花叢,想來便來,想去便去,聚聚散散,從無俗世的牽絆。鳥兒也是最有感情的,從去年仲夏前庭的無花果熟了時,就一直陪伴著我,在我的窗前為我歌唱,在枝丫間、草坪上停停落落為我起舞,任秋風蕭瑟、冬寒凜冽從不間斷。我告訴我的鳥兒,我在看,我在聽。我想,這些鳥兒也是寂寞的,除了我,還有誰聽得懂它們的心聲,看得懂它們的舞姿?鳥兒一定也知道我的寂寞,清風明月,朝露晨霧,唯有它們愿意為我歌唱,愿意為我舞蹈。寂寞的鳥陪著寂寞的人,于是,我的季節有了些許生機,而這些鳥也就永遠停落在我的生命里。
除了這些鳥,停落在我心里的還有一對燕子。
十年前的那個冬天,我的舊居飛來了一對燕子。農村里傳說好人家才會有燕子做窩,全家頓時喜氣洋洋。我時常到陽臺上聽呢喃燕語,欣賞它們輕盈的身姿。燕子從不顧忌我的存在,雙雙對對在我的頭頂上飛來飛去,唧唧喳喳地說著甜言蜜語。那個冬天,燕子使蒼白的世界變得豐盈綺麗。冬去春來,燕子北飛,留下了一只空寂的燕窩,還有孤單的我。于是,我停留在冰雪的季節里,小心地呵護著燕窩。每當風起的時候,我總是翹首北望,期盼著燕子歸來。但是,直到六年前換新居,燕窩雖在,燕子卻一去不回。
十年舊夢,那只燕窩該已掉落為泥了。我的冬天雖已停滿了鳥雀,心里卻依然飛翔著那對燕子。
又是春天。春天屬于鳥雀,春天的鳥雀不再屬于我。鳥雀也該離開了,春天的森林、花叢、田野才是它們自由的天地。聚散無常,我雖未悟透季節變幻的真諦,但在如禪的鳥語中,也已能從容地對待孤獨和喧嘩。誰說燕子一去不復返,我知道它們北飛時的幾度回首,如同這些鳥兒,也許將不再回來,但鳥語在心,又何必再嘆四季輪回!無花果已經抽出了新葉。再過五個月,果實就會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