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的屋子里,掛在墻上的風鈴在輕輕地響著,那聲響像是動聽的音樂,風就是它的指揮。
有風的屋子里,掛在墻上的風鈴在輕輕地響著,那聲響像是動聽的音樂,風就是它的指揮。
我聽馬勒第一交響樂的時候,就是在這樣有風的屋子里。風鈴響動的聲音很好聽,只是夾雜著從窗外傳來的車水馬龍的喧囂聲。對于有些現代音樂來說,不協調音也是音樂的元素。
馬勒的第一交響樂這時候傳來,與風鈴聲、喧囂聲構成三位一體的對位和聲,立體交叉在我的面前。面對其他兩位:風鈴和喧囂——一位纏綿小姐、一位莽撞大漢,馬勒有他自己什么樣的魅力和絕招?
并非我是有意選擇這樣的時候來考驗馬勒,實在是我每天都生存在這樣的環境之中,生活和音樂,美好與無奈,總是會一起在磨煉著著我的耳朵,我們的心。
音樂的神奇,常讓我目瞪口呆。在藝術的門類里,大概只有音樂可以保鮮如昨,哪怕離經再長的時間,樂譜已經發黃發霉,老得像是沒有牙,只要演奏出來,還是能保持原來的樣子,就還像是剛剛從大海中撈上來的水淋淋張著新鮮的鰓呼吸的魚。和音樂并駕齊驅的繪畫就不行,我曾在羅浮宮看過達·芬奇的《蒙娜麗莎》,不過,那畫已經舊得如同長滿了老年斑,我猜想當年絕對不會是現在這樣老氣橫秋的顏色。雕塑行嗎?雕塑被稱為“凝固的音樂”,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來屹立在那里,樣子未變,還保持著原汁原味。但雕塑畢竟沒有聲響,不能如同音樂一樣盡情放開喉嚨,便像是石頭雕刻而成的樹枝,不能隨風而婆娑搖曳出芳香。
只有音樂可以長生不老,有聲有色,生機盎然,永遠年輕。馬勒的第一交響樂,就這樣一連好多天在我家里蕩漾。
在我聽來,馬勒并不像傳說中的那樣痙攣、神經質。雖說稍稍有點啰嗦,但是那樣平易,那樣溫和,充滿民間鄉土的氣味。晨光曦微朦朧的調子,是初春時節綠的新鮮色彩;即使是憂郁,也如天鵝絨般輕柔無比。最后,他的拿手好戲弦樂一出場,立刻塵埃落定般安靜了下來,諸神歸位,一條剛才還在翻涌浪花的河,平靜如鏡,倒映著兩岸的青山綠樹,沉淀著藍天白云,融化著鳥聲風聲和心聲,將一顆心沖洗得水晶般纖塵不染、晶瑩剔透,實在是甜美宜人,讓再硬的筋骨也柔軟如綿,聽得人直想落淚。
據說,馬勒在為他的這支第一交響樂寫文字注明時,第一行寫著這樣的話:花卉、果實和荊棘……在我聽來,在這支交響樂中,即使是荊棘也是柔軟的,可以彎成一串脖頸上的珍珠項鏈。這是只有青春才有的旋律。
在我的青春早已逝去的時候,在我到馬勒去世的年齡的時候,馬勒的第一交響樂聽起來,別有一番滋味。他的那些如天鵝絨一般的弦樂也好,如天風浩蕩一般的銅管樂也好,悲傷也好,歡快也好,憂郁也好,沉重也好……都顯得如此美好難得,讓人再皴老的心,也濕潤柔軟起來,恢復一點兒久違的彈性。
馬勒的音樂,在有風的屋子里輕輕地回旋,隨風搖擺的風鈴也好,窗外車水馬龍的喧囂也好,都被它吸水紙一樣吸得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