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剛剛四更天,就有五六頭大膘豬被年輕后生抬進了院子,它們四踢朝天,拼命掙扎,唾沫開花,“嗷嗷”亂叫,一時間攪了整個小村的安靜。
幾盞白晃晃的馬燈下,小孩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湊熱鬧,紅臉老漢在磨鐮石上“嘿嘿嘿”地磨著殺豬刀,地鍋里的水滾了,院里的血案板空了,大的小的都等急了,“抬”“上抬”“使勁兒抬”“吃奶的勁兒啊”“都注意啦,看準地方,再往下落”“快快,快摁住豬頭、豬身子、四個蹄子”,只聽見大膘豬拼了命地喊:“舅(救)啊,舅(救)啊”,紅臉老漢說“別說你叫我舅,叫我一聲舅姥爺也不行”……“撲哧”,就是一刀!
大膘豬死得相當痛快,到末了沒有哼一聲,單看它脖子上的刀口,就可以斷定紅臉老漢的歲數不小,經驗老到,姜還是老的辣啊。豬血淌了足足一盆兒,屋里早有勤快的,跑過來撒了一把鹽,再拿筷子攪攪,而后端到一邊,隨它想怎么樣就怎么樣,能怎么樣呢?到后來,還不是主家能撈個豬下水,圖個色正味鮮?沒有誰會去管它,更何況沒有誰會有管它的機會,大伙正在七手八腳地解繩套兒,完事之后抬著那豬往地鍋里面送,邊送邊剮,邊剮邊翻,剮是剮刀,翻是熱翻,一眨眼,大半個身子的黑豬毛不見了,只剩下肚皮下邊的一綹兒白豬毛,蔣老肥見狀,袖子一捋手一指道:“快看看哪!快看看,像不像咱們村的蔣建設他叔?”蔣建設頓時臉一紅,其他的人哈哈亂笑。蔣建設他叔曾經是村長,小名叫面條,禿頂,歪嘴,大文盲,壞得很,一年四季圍了一條白圍脖兒,肥頭大耳,假裝圣人,文化大革命期間沒少整人,1973年得了癌癥,反倒革掉了自己的命。紅臉老漢念起了蔣面條的好,說話自然偏向著蔣建設:“依我看,這豬一點也不像蔣建設他叔,那眉毛、那身段倒像你蔣老肥的丈母娘!”大伙依舊是笑,結果笑到最后,一個比一個不自然。因為啥?爭分奪秒啊,誰還有那么多閑工夫顧得上笑?
剛一出鍋,大膘豬重新被抬上了案板,豬的身上冒著熱,熱里透著一點腥,腥里透著一點香,全身各部,想象豐富,一個部件一種味,騰騰的熱氣幾乎把大伙的眼都熏直了,嘴都熏饞了,心都熏焦了,手都熏癢了,狠狠一掐自己的大腿,自己先罵自己太他娘的沒出息,盼過年也沒有這種盼法呀?
紅臉老漢今天主刀,默不作聲,手腳麻利,“咝”,揪起一點點小腿脖的白豬皮兒,前前后后就是四下,同時甩出來一句:“快,快拿長鐵棍棍!”長鐵棍棍三四根,長短一樣,一人拿了一根,貼著里面的豬皮使勁地戳,戳完以后使勁地吹,吹戳交替,皮肉分離,吹是真吹,腮幫子一鼓吹出來渾身的力量,誰都有份兒,戳不全是亂戳,先點后線,然后是面,末了點線面一總結,再把大膘豬吹成一個圓圓鼓鼓的癩蛤蟆,捏緊剛才吹氣的地方,招呼婆娘來來來,麻繩系牢它。這中間,吹吹戳戳還不算,大伙還要用鐵棍們使勁地敲打癩蛤蟆,翻來覆去,上上下下,一直到把這樣一張豬皮敲熟打軟為止,一幫人方才解了麻繩,舀幾盆干凈一些的涼水,沖了沖豬身子,抓起三兩個肉鉤子鉤住那豬的腦袋,木棍子一插,一咬牙,緊跑十幾步,大膘豬便被正掛在“H”字架子上。“H”的兩豎是兩棵老槐樹,一橫原來是捆綁在樹和樹中間的一根木棍,木棍子滑溜溜的,兩棵槐樹身上都磨出了淺淺的槽兒,嗬,過年殺豬,殺豬過年,大伙還真殺出些年月日了呢!
自上而下,開膛取雜,主刀人紅臉老漢還沒有動手呢,這時刻早忙壞了蔣老肥蔣建設他們,只見端盆的端盆,舀水的舀水,捋袖子的捋袖,光膀子的光膀,更有幾個心眼比娘們兒還要細的家伙,正睜大自己的一雙雙賊眼珠子,在一具老母豬的肉身上逐行尋找孤零零的那幾根毛哩。
紅臉老漢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干唾沫,使勁搓了搓,然后深吸一口氣,左手在那豬的肚皮中央找出一條線,右手持刀,刀是“撇”字刀,只不過撇的很短,背黑刃白,無比鋒利,說時遲那時快,手影兒一晃,沒等到一絲聲響,肚皮早被人劃開了。這一幕恰被燒火的丫頭看見了,舌頭驚訝得比狗的還長,大呼小叫道,乖乖,這刀咋恁快呀?問的好像都是廢話,許多人想笑又不敢笑。蔣老肥有點二百五,心眼一點點孬,指著豬肚皮兩邊的乳房反問,那個誰,你知道不知道這是啥嗎?丫頭一下子惹了個大紅臉。可對方的大人不樂意了,但又不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破口大罵,于是只好繼續反問,蔣老肥你個大鱉孫,趕快回家問問你娘你奶奶吧?人們哄然大笑。蔣老肥果然變老實了。紅臉老漢一邊把一只手探進熱烘烘的豬肚子里,一邊大笑:“還叫你蔣老肥嘴癢癢?你要是還想癢,要么拿嘴往南墻根子上磨磨兒,要么自己給自己戴上一個驢籠頭,大伙說怎么樣?”……逗來逗去,大伙的臉上仍舊是大笑。
那豬的雜碎兒,零零件件,不多不少。紅臉老漢的手剛剛摸準地方,正打算動手,忽然聽見建設娘的話:“他大叔手放穩點兒,刀下輕點兒,我們要一副完完整整的‘連肝肺’,留著給蔣建設明天去訂媒下禮時候用,哈哈哈哈!”連肝肺就是豬的五臟,一個家伙連著一個家伙,大的大,小的小,串成了一嘟嚕好像葡萄一樣。建設娘的嗓門大,聲音好似破鑼,咣咣直響,震得紅臉老漢的兩只耳朵都快爆炸了,一個勁兒地在心里氣著罵我操我操,但表面上誰也聽不見,后來自己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笑,竟然弄得別人也很莫名其妙,蔣老肥說你八成是在想哪個相好的吧,紅臉老漢隨手從豬胸腔里割下一塊贅肉就朝著蔣老肥的臉上扔,蔣老肥一閃身子,旁邊的大黃狗一張嘴兒,那贅肉恰好被接住,你說巧不巧?
待取了連肝肺,摘了豬苦膽,拿了豬肚兒,接著就是扒油去隔兒了,油是脂肪層,足足八斤多,隔兒指羅姐肉,白里裹著紅,其形狀跟一張羅圈差不多,但是比平常的羅圈要好看,可能是羅圈他姐姐吧,倘若下了鹵肉鍋子一煮,白的凈是肉筋兒,紅的凈是瘦肉兒,再那么一熱調一涼拌,吃起來嘣兒香。
剩下來的一件小事情,是扒腸翻腸,就只好勞駕那些老娘們了,雖說活兒不重,但是最臟最臭,好在她們技術嫻熟,一捋,一翻,然后一沖,一抖,里面熱騰騰的東西便淌進院中的大糞池里去了。紅臉老漢的婆娘雖然手腳笨,關鍵時刻愛表現自己,但是捋著捋著,“嗵”,捋出來一個屁,女人們全都笑死了。最叫絕的是她們盤腸的一瞬,腸分大小,盤分粗細,腸在臂上走,指在腸間行,眼到手到,手到指到,一圈,一勢,宛如盤著平常日子的一團亂繩子一樣簡單,三五分鐘,說完就完,還沒有顧得上喘口氣呢,大門外響起了啪啪啪啪地拍門聲,紅臉老漢朝其中的一個老娘們擠了擠眼睛:“看看看,準是買腸子買到咱家里來了!”
豬雜碎兒再多,也抵不上豬身上的隨便哪一塊肉值錢,不論按斤還是按兩。又是刀卸八塊的時候了,紅臉老漢叫過自己的兒子,說你來吧,我今天一早連殺了兩頭豬,氣力趕不上從前了!兒子長得虎背熊腰,“咔嚓”一下,手起刀落,豬頭就搬家了,蔣老肥說你這小子殺人不見血,咋恁厲害?旁邊有人說血早放完了,它要是有血的話還會自個兒躺在這里嗎?早跑了。
紅臉老漢的兒子順著那人的話尾巴,說它跑不了跑不了,說完“啪啪啪啪”就是四下,豬蹄子們就勢一骨碌,全都掉進了案板下面的一個大紅盆里。緊跟著,先是把豬身子一分為二,二再分四,四再分八,只聽這個說某一塊可以做年三十晚上的“胖腿”,那個說某一塊可以做過年待客時的肥肉臉兒,這一塊可以當初二回門時最貴重的一樣鮮禮,那一塊可以當祖先墳頭前最大方的一道供品,林林總總,說說笑笑,好像擁有了豬肉就擁有了整個年關。
只不過兒子的活兒干得有點不利索,在豬的右屁股上留下了一根白白胖胖的草,眼尖的人一看,原來是一根豬尾巴,于是開始嗤笑。兒子的臉刷地紅了,一刀剁下去,反手扔給了狗,狗一口叼緊,然后吐了出來,嫌不好吃,繼續站在一邊搖著翹翹的尾巴。蔣老肥說:“它奶奶的,豬身上數尾巴的營養價值最高,不僅有肥有瘦,而且肥不分瘦、瘦不分肥,蔣建設來來來,狗不吃你吃!”蔣建設說:“你咋不吃?依我看,你老丈人吃了正好……”話沒說完,兩個人便斗在一處,原來在河南農村,啃豬尾巴是罵人的意思。
殺罷第二頭,正準備慌張第三頭呢,地鍋旁邊突然響起一片小孩的哭聲,理由是每個人都想要一個大大的豬尿脬兒。蔣老肥不慌不忙地從褲兜里掏出一個,說誰要是叫我一聲姨夫我就給誰,小孩們剛開始都很猶豫,害怕他們的大人打,后來就不怕什么了,一個比一個叫得響,聽的蔣老肥一陣心花怒放,可是,豬尿脬兒只有一個呀,怎么辦?后來隨便一扔,有兩個小孩就得到了,可能是親弟兄倆,喜歡得一蹦三尺高,這叫做“有福不用忙,無福忙斷腸”。仔細一瞧,哈哈哈,原來是尿壺尿罐。其他沒有福氣的呢,仍然哭著叫著向蔣老肥要,蔣老肥說,今天要殺好幾頭豬呢,先等等先等等,到時候每人一個每一個!這一招還真靈,哭聲立馬就沒有了。
殺到一半,有女人掂著其中一個小孩的耳朵根兒過來了,大老遠就喊:“蔣老肥你個挨千刀該萬剮的,你叫俺孩子喊你個啥?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究竟是啥字輩的?論輩分,俺孩子是你叔,你個烏龜七孫王八蛋……”看許多人都在笑自己,蔣老肥趕緊跑上前去扯了把凳子,說:“俺奶奶來了,別生恁孫子的氣啦,剛才是逗著玩呢……沒想到恁倒當了真?”女人臉子一唬問:“有你這么逗的嗎?”連問三遍。蔣老肥只好撓著頭皮,嘿嘿直笑。女人還是嫌不解氣,照樣站在院子里問:“他大叔他大叔,你給俺評評理……他大叔你在哪兒?”眾人這時候才知道去找,但找來找去,哪里還找得到紅臉老漢?
此刻,紅臉老漢剛剛在集頭上支好架子車,把肉鋪子一一弄妥,該掛的掛上,該擺的擺好,而后顫巍巍地點著一根煙,把一只手插進另一個袖筒子里,另一只手又這樣回插過來,正正火車頭帽子,吸溜幾下鼻子,跺跺腳,天氣那個冷啊。麻麻亮的天,看不清臉,趕集的鄉親寥寥無幾,集口方向便有了幾簇正在移動的火星兒,可是到了后來,人就開始多起來了。紅臉老漢埋下頭,一邊掰開五根手指頭仔細算著,一邊自言自語“臘月初十,一人二十五塊錢,二十三祭灶,殺三十頭豬”等等,算著算著頭便自然仰起,臉上堆起了笑,有人奇怪地盯著他問:“哎這老頭,你干瞅著我笑啥呢?”紅臉老漢方才回過神來,說沒事沒事,又問那人買肉不買,其實即使當時對方真的打算買,也說不定被紅臉老漢的奇怪舉動嚇跑的。后悔歸后悔,看看東方魚肚白,趕集的鄉親們越來越多,紅臉老漢再也等不及了,香煙嘴兒一吐,黃棉襖一甩,一左一右,兩面剔骨刀隨便那么一滑拉,下了下決心,清了清嗓子,準備大聲吆喝一下,可話到嘴邊邊上,忽然被一股冷颼颼的西北風嗆了回去,他有點兒害怕。害怕個屁,即使大聲吆喝一下,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誰能把我怎么樣?況且又不是干壞事?……對,吆喝吧吆喝吧,雖然是第一次賣肉,不吆喝怎么會生意好呢?我,我我我今天豁出去了我。
“誰買豬肉?誰買今天早上剛殺的新鮮豬肉哇?誰買過大年、走親戚用的又肥又嫩又香的豬肉哇?……”
果然,年味兒鋪天蓋地地來了,你想擋都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