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這么大,黃帝陵卻那么小,小到我會驚訝。因為想象中,它應該是很大,很氣派,很巍峨的那種,或狀圓丘,或狀覆斗,占地多少多少畝,方圓多少多少里,用了多少多少年,耗費多少多少人財物力,拉動多少多少GDP,還應該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陪葬墓,文臣武將,王子皇后,眾星拱月的分布,因親疏而遠近不同,因功德而體量適中。然而在我面前,黃帝陵就是這么小,這么普通,這么孤獨,一如星羅棋布在黃土高原上的,那些來歷明確,或者含糊的黃土丘。
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將,陜西的黃土埋皇上。這幾天的時間,越過秦嶺,馬不停蹄,從飄雪的周原開始,到陽光的唐代結束,我走過了太多的陵墓,從驪山陵的繁復威風,雄視天下,到秦二世黃帝陵的猥瑣局促,凄切孤單,還有漢陵的宏偉,唐陵的雍容……
看過了那么多死因蹊蹺的王子公主,結局慘烈的忠臣勇將,扶蘇,蒙恬,衛青,霍去病,永泰公主,章懷太子……
陰謀,沉冤,篡位,株連,無數永不見天日的故事,纏綿的愛情,悱惻的相思,絕望的背叛,冷酷的殺戮。
那些為了掩飾而顯得過分豪華或倉皇的葬禮,地宮中精美的隨葬品,甬道里斑駁的壁畫,肢體殘缺的遺骸,深深嵌進年輕顱骨的青銅箭鏃。
這些天里,戰國,春秋,統一,分裂,我看夠了一個個王朝由盛而衰的過程,腦子塞得亂亂的,眼前壁立著一個賽過一個高大的封土,心中堵堵的,滿是些禍福相隨、物極必反的哲學,也有淡淡的疲憊和微微的厭惡。
正是帶著先入為主的印象,司空見慣的眼光,還有反正來了,好歹到此一游的情緒,我有一些慵懶,一些散漫,甚至有一些冷漠的走上寒寂的橋山,心想無非再多見識一番豪華和鋪張,特別是山下新老兩座軒轅廟的恢弘和空曠,進一步的支持和強化了我的這種印象。
但是,我想錯了。
黃帝陵的樸素和簡單,完全超出了我的預見。
一抔黃土,八萬株柏樹,清新的空氣,初春早晨的陽光,殘雪堆積在樹林幽暗的深處,沒有鳥語,亦無人跡,山坳里,森森古柏中的黃帝陵,就這樣猝不及防的呈現在我的面前,讓我微微一怔,繼而深深感動。
當年該是多好的節約型社會啊,簡樸的葬禮,小小的墳丘,隨葬品也就是幾個瓦罐,裝滿了五谷,三兩件農具,見證著勞動。來源于黃土又歸還給黃土,天道自然,兩袖清風。
就這樣上行下效著,山高水長著,厚德載物著,民風淳厚著,差不多一直延續到了夏商周。
什么公款吃喝,公車私用,能源危機,環境污染,WTO,三門峽水庫,統統還在遙遠的五千年以后。
那時候的黃河源遠流長,水族興旺,那時候的黃土地風調雨順,物產豐饒,那時候的軒轅黃帝其實就是農耕部落的頭領,不脫產的干部,相當于早年的生產隊長,連公社書記也算不上,祭祀的時候裝個神,日食的時候弄個鬼,看天下地,戴月收工。
辛苦了一輩子,累死了,病死了,老死了,往黃土里一埋,簡約到《史記》中僅六個字記載:黃帝崩,葬橋山。
麥子成熟,谷子豐收,子民們想先帝了,就帶上新麥的饅頭,新烤的米酒,相約到橋山,哭一場,種柏樹;想先帝了,帶上新麥的饅頭,新烤的米酒,相約到橋山,哭一場,再種柏樹;日積月累的竟把五千年的歲月種得蒼翠沉郁,把傳說和神話種成了枝繁葉茂,樹大招風,令人羨慕,也讓人唏噓,這樹的持久,人的短壽。
這一對比,就把歷朝歷代一律視死如生,崇尚高丘大墓,深坑厚葬的帝王將相們,什么秦皇漢武,什么唐宗宋主,統統比較得萎縮和膚淺起來,漸漸地缺斤短兩,錦繡不在,并且事實上正是因為葬制的鋪張,陪葬的豐厚,終于引得盜賊猖獗,十墓九空,枉留下一個個高高的封土,把奢侈和狂妄鐵證如山的招供在三秦大地上,落著薄薄的新雪,長著稀落的樹,寒風中,有衰草在搖。
今天早晨小小的黃帝陵同樣蓋著薄薄的雪,同樣沒有虎視眈眈的威嚴,沒有雄踞天下的霸氣,沒有開疆拓土的野心,沒有大興土木的工程,沒有勞民傷財的政績,沒有故弄玄虛的詭秘,它是如此本分,如此低調,如此收斂,高僅僅三米,圍不過丈許,但是我卻并沒有感覺到小氣和寒酸,相反的,漫山的古柏已經足夠飽滿的營造出了亙古不變的肅穆和大氣。
這其實是一種帶有壓迫感的氛圍,它在追究著,盤問著,等待著。它想知道,這個民族后來怎樣了,還是完整的一家人嗎,打沒打架,眼角的傷怎么回事,能不能重整旗鼓,該為這個民族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已經做了些什么。
站在黃帝陵的面前就是這樣,心變得包容了,誠懇了,簡約了,沉重的包袱卸載了,輕浮和調侃不見了,驕傲的頭顱謙卑了,醍醐灌頂了,大徹大悟了,同胞相逢,血濃于水,一笑把怨仇化解了。
當然不一定要跪下來,不一定要焚香膜拜,不一定要電視轉播,不一定要儀仗和紅地毯,但是必須得在心里真誠的說:我的先帝,我來了,我來看您了。
閉上雙眼,伸出雙手,調整好呼吸,這時候,如果有足夠的虔誠,足夠的靈性,就會感受到遠古的風,從黃河的某個灘涂上徐徐吹起,會看見無數的面孔從黃土中緩緩浮現,他們熟悉又陌生,親切又平淡,他們和兵馬俑的表情,和黃土高坡上正在播種或收獲的農民的表情,和今天匆忙或者悠閑的行走在西安街頭男女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這是血脈傳承,幾千年不變的臉啊,幾千年的分分合合,幾千年的喜怒哀樂,幾千年不斷重復的表情。
這是黃帝的表情,這是華夏民族的表情。
而我的臉上,不是雨水,我知道,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