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立楊
《太平御覽·藝部》引前人譬喻狀擬名家書法體勢,具象可感、準確傳神之外,別有一番風韻一番自在。激賞之余,為之箋證,非注釋其出處來歷。以古今雜書與之冥契道妙者為之再進一解,故謂之別箋。
“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東晉謝家子弟,身著烏衣,世稱烏衣郎。以烏衣的整肅大氣來烘托俊逸閑雅的精神情態。辛棄疾詞《沁園春》亦以謝家子弟形容山態,“似謝家子弟,衣冠磊落”。唐代《選舉志》謂擇人之法有四:“一曰身,體貌豐偉;一曰書,楷法遒美……”若此似可見字知人了。
“王子敬書如河洛間少年,雖皆荒悅,而舉止蹉跎,殊不可耐”——唐代李廓詩《長安少年行》“追逐輕薄伴,閑游不著緋……青樓無晝夜,歌舞歇時稀”,即為這類少年寫照。此言其書風行筆優柔寡斷,匱于彈力而精神不振。以李廓詩證之,則其疲沓處,可躍然紙上。
“華欣書如大家婢為夫人,雖處其位,而舉止羞澀,終不似真”——大家婢欲為夫人而未為夫人者,如《紅樓夢》中襲人,多造作之態,每惹人厭。言其書藝雖有名而未能進窺堂奧也。唐盧綸詩“舞態兼殘醉,歌聲似帶羞。今朝縱見也,只未解人愁”,以其不似真,而未能解愁,固矣。
“袁山松書如深山道士,見人便欲退縮”——此言其行筆多收斂而乏彈放。《徐霞客游記》卷一:“攀絕磴三里,趨白云庵,人空庵圮,一道人在草莽中,見客至,望望然而去。”道人清隱,與外界人事隔膜懸殊,故見陌生人事,避之唯恐不及,這和武陵人誤入桃花源“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設酒,殺雞作食”恰好相反。袁氏書法之乏力,于此喻大可想見。其與活潑飛動之書風,自成兩種極端也。
“蕭子云書如春初望山林,花無處不發”——此言其書風爛漫多姿,如山花映發,攢巒聳翠,涉目成賞。如杜少陵詩“黃四娘家花滿蹊”,如明人甘瑾“鶯燕東風處處花”,聲色移人,仿佛于墨韻中見之,難免“迷花倚石忽已暝”(李白)。似幻實真似奇實確,藝術里面滿是夢呵!
“崔子玉書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披,有絕望之意”——如《水經注》所謂“兩岸杰秀,壁立虧天”,“回峙相望,孤影若浮。”自然造化之中,無所不有,姜白石論書法以為首須人品要高,人品書品實一而二,二而一。但書品又與心情關涉頗深,世事如波上舟,且日居苦境,即云霞滿紙,能不慨然絕望?
“皇象書如歌聲繞梁,琴人舍揮”——此言其意到筆到,筆不到意亦到,意韻迂轉盤旋,筆勢之外,尚有裊裊不絕之想。如錢起“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是也;如白居易“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是也。此喻系視聽通感,轉喻其難言之風神。
“孟光祿書如崩山絕崖,人見可畏”——唐岑文本《飛白云書》謂“拂素起龍魚,鳳舉崩云絕”,此喻是說他的書法有彈力,飛動驚炸,內力彌滿。但也可能用力過度,矯枉過正,故“人見可畏”。
“薄紹之書字勢蹉跎,如舞妓低腰,仙人嘯樹”——晏幾道“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韓渥詠舞女“裊娜腰肢淡薄妝”。這是說他的字勢柔媚,劉熙載論書法之書氣當以士氣為最高,若婦氣、村氣、市氣、匠氣皆不可取。一因筆墨跟書家之性情相關聯,故此君書法實有所不堪也。
“蕭思話書忝墨連字,勢倔強,如龍跳淵門,虎臥鳳闕”——字勢忝連而倔強,似與瀑流相類,《水經注》卷三十謂“一水發自山椒下,數丈素湍,直注頹波,委壑可數百丈”,差可擬之。錢鐘書先生《管錐編》引王僧虔評蕭思話書“風流趣好”,則其變幻疏密,當有可觀。
通電的雜文味
我國文字的每一個獨立個體,又各各是一種自在的意象世界,駢儷文體中,除指示出鮮明的圖畫意義,尚有疊字可穩固音容,疊韻雙聲可增強文字上的音調美感,用典的渾化入神,包涵的內容言外語意還有多重,篇終語了,尚有足可延長的種種念頭,可供咀嚼。民國時期,割據勢力的通電尚多采用駢儷文體,一則易使文章在有限的篇幅里跌宕起伏,使之更為老健多樣,從而讀者樂于觀誦;一則尺幅興波,俾文勢連綿,含義深廣,攻擊對方的力量也得以加強。民初通電,本來也是打擊對方的一種手段,但為著增強力量起見,總在調動當時文士的基礎上,使之更為完善。從文體上說,它具有漢大賦及六朝抒情小賦的雙重合理內核。在形式及寫法上,所沾溉的是六朝駢文的輕捷敏妙;而在效果上,它又力求獲得漢大賦的鋪陳巨麗,因此在辭藻句式方面有所節制地對大賦加以采用。從而,往往以有限的篇幅,取得長驅千里的氣勢。而其敵對的立場,搖曳筆管的文士,又要做出聲淚俱下的樣子,于是在文句的停蓄推進中,頓挫疾徐的天然配置中,又烘托出一種掩抑悲壯的聲調。
通電的目的在討伐、諷刺、揭短,抑或罵世甚至自道苦衷,而造成不得不然的事實。在此,駁論是主干。但從前的駢儷名篇卻多寫景之作,通電為使旁觀者(世人)相信它的理由,也要在駁論中融入社會景象,破敗的城鄉,這樣方有興兵的理由。
1913年,川軍第五師師長熊克武應孫中山先生號召,在重慶宣布獨立,發動武裝討袁,與擁袁的四川都督胡景伊展開較量。其《誓師文》嘗謂:
原夫專制國之養士,供一姓之驅馳,共和國之征兵,作人權之保障。方今袁賊世凱罪惡滔天,胡賊景伊驕橫無憚,蔑我憲綱,叛我國民。鬼蜮居心,豺狼成性。縱奸佞以招賄賂,吸膏血以保貪婪,議會失監督之權,法律無裁判之效。人情共憤,天道不容……試觀天意所趨,風云來會,抑看義旗所指,日月為新。(1913年8月4日)(《四川軍閥史料一輯》)
次日的討袁通電又說:“肇禍首罪,實為袁賊。于臨時總統期間內,違法專權,營私植黨,近復暗殺元勛(指袁暗殺宋教仁),蹂躪國會,法律失效,武力橫施,含生之倫,莫不發指。”可以說句句擊中袁世凱的要害。是年“癸丑討賊”失敗后,革命黨被指為“亂黨”,袁世凱也有令軍隊剿辦義軍電:“四川第五師師長熊克武向駐重慶,素乏紀律,前此所部嘩變,幾至糜爛地方;附和亂黨,圖謀背叛,擾害公安,殊堪痛恨。并著領湖北提督事黎元洪,酌撥勁旅,會同兜剿,迅蕩逆氛,勿任蔓延。”強詞奪理,掩不住色厲內荏的空虛,黨人與袁賊孰是孰非,不是在通電中也頗可窺見一斑么?
也許通電文本的講究與事件的始作俑者最有關涉。民國初期革命黨的通電往往經過孫中山、黃興、章太炎手訂,而他們都是現代文化史上第一流的智識者,即如軍閥吳佩孚尚是前清秀才。民國中后期一線的戰將,若劉文輝,深于舊學,新中國建立后任林業部長,不識新式標點;若廖耀湘,國學底子在北伐以后的高級將領中,要算翹楚;若劉峙,徐蚌兵敗,退至南洋,隱名埋姓,教授國文,尤擅舊尺牘,博稽通考,更兼深入淺出,學生深表歡迎。興趣愛好所在,生理興焉。而其幕中參謀僚屬,也頗得用武之地。當然通電駢文做得最好的,是饒漢祥,民國初年曾任黎元洪的秘書長,他的駢文,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文士從容揮毫,感慨淋漓,往往有奇妙篇章,數十年之后讀之,事實歷歷如在目前。固然軍閥混戰帶來種種惡果,擢發難數,但其作為相對獨立的個體——當然不乏縱橫捭闔的聯合分化,但在聲討時是相對獨立的,因此客觀上反而造成一種制約,相互監督的效果,其放言無忌,互揭行經,往往是一種極好的輿論監督,他們果為何人,所行何事,催人同情或者叫人作嘔,也往往能大白于天下的。而社會中間的許多人事真相亦就在通電的往覆之中不請自出。
單行句實已足夠說明事實,但當討伐之初,兩方對立須交往(當然是打仗)故采用駢儷的典重雅致,除去這種考慮,尚以駢文“同為一言,轉相告語”,足可使意思顯豁而含蓄,節制而無能增改。
1927年6月6日劉文輝聲討劉成勛通電,長達兩千余字,輾轉復沓,四六交換,文風寓嚴肅于散漫紆徐、跌宕飄忽之中:“竊以為革命事業何等光榮,所期射虎斬蛟,掃除群害,何可懸羊市犬,浪竊虛名,蓋亂苗之稗荑不芟,薰蕕安別;障路之榛荊不剪,披拂徒勞……不意二十三軍軍長劉成勛,巧詐性成,昏庸不悟,殘民以逞,罄竹難書。軍閥惡習,既深刻難除;革命措施,直不知所措。軍容既如兒戲,政令不出營門。其所擢用倚任之人,率以狡獪貪殘為事。一糧而歲數征,且巧立種種名目;一煙而稅百出,更暗布重重網羅。倘再容忍不言,將致淪胥共盡……”
劉成勛6月9日《請一致聲討劉文輝電》僅六百字:“勛于魚日通電誓師北伐,不意革命軍二十四軍軍長劉長輝,竟于庚日出兵攻我雙流,擾我彭山,阻我北伐之進行,遂彼一統之迷夢。伏思川中苦兵久矣,茍能出師向外,稍有心肝者,應如何贊助成行,詎此革命頭銜之軍長,公然出兵攻我,是糜爛川局,背叛黨國之行為,昭然若揭。諸公高瞻遠矚,洞見萬方,伏望主持紀綱,一致聲討。以清妖氛而伸黨紀……”
又有軍閥出來調停二劉息爭通電,有謂“誠以川省頻年兵爭靡已,循環戰端,無歲無之。烽燧相驚,忍聽豆萁飲泣,本根盡拔,寧止瓜蔓已烯。”要算通情達理,有識見意味之語。
1930年4月1日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宣誓討蔣,中原大戰爆發在即。馮玉祥在就職宣言中指斥蔣介石為國家動亂不安的禍根,數落蔣氏踐踏民主、弄權使氣的種種惡端,發誓將其剪滅。宣言稱:“近月以來,陜甘兩省,大股土匪,到處焚掠,凡經被掠之人,周身悉現鐵烙。迨軍隊拘獲匪首,其身邊皆帶有委任狀,乃煌煌全國主席蔣中正所頒發,至有數十路之多。”閻錫山就職通電稱:“將統率各軍,陳師中原,以救黨國。古有挾天子以令諸侯者,全國必有而討伐之,今有挾黨部以作威福者,全國人亦必起而討伐之。”
駢文發展到八股文,爛熟已極,也腐朽已極。這與時代氣氛有關,并非文體本身之錯。禽獸只知饑啼痛吼,如此皆出于本能的號呼,而語言自來是人的專長,雖說文采與思想密不可分,形成依存于內容,但文章修煉到極境,對思想表達的準確性有益無害。當時一般作家不乏發言的機會,但譏諷過度,也容易招禍引災,所以婉曲迂回往往在其考慮之內。唯此通電一體,雙方后面真正要發言的是槍炮刀劍,言論的限度簡直就不成約束,且惟恐嘲諷麾斥不夠,故其行文推進往往大刀闊斧,或者冷峭犀利,仿佛放足婦人,大步踏去,十分痛快。寫到動情的時候,不免山崩峽流,文氣貫注。通電看似公文,實則與真正毫不足取的文牘相比,它反而因了大動干戈造成一種別樣的文章,至于通電雙方因調停息爭止怒,那就皆大歡喜,獨留電文于世間成為單獨的欣賞品了。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