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為,美食的本質是愉悅、歡樂的。對于吃客來說,好心情帶來好胃口,對做菜的人來說——比如沉浸在愛與幸福中的女人,相對就很容易成為巧廚娘。所以快樂與美食有天然聯系。
但有一些美味,所蘊含的意義竟然是那么沉重。面對這樣的美食,我總有一種惶惑和猶豫:那么深沉的含義,那么復雜的情緒,卻是由來得很感性的、似乎也很淺表的口腹之樂來承載,來完成,這樣的情景,端的是讓人“才下喉頭,卻上心頭”。
眉山有個善寫鄉土題材散文的文友張生全,在他描述童年生活的篇章中,我讀到過這樣的情境:在貧窮的鄉下,身上掏不出一個銅板的母親,為了讓一家人粗茶淡飯的生活增添那么一絲兒甜,為了兒女能嘗一下糖的味道,每年當玉米成熟后,就從田地里收集大量玉米稈熬糖。那是相當繁重的活計:把玉米稈一棵棵砍倒,大捆大捆背回,剝去一片片長葉,將稈子扔進小溪里沖洗干凈,再一點點切成片,放進石碓里搗成渣,幾番大累之后,熬糖才能開始。把已經變成渣的玉米稈,連渣帶搗出的汁放進大甑子里,燒起大把大把的柴火開始蒸制。水開以后,須從鍋底把水一勺勺舀起,再向甑子里澆淋,就這樣周而復始,直到鍋里的水漸漸變得稠起來,顏色由淺到深變成咖啡色、提起來糖絲不斷線時,這一單調而繁重的過程才算走完,而“為了熬好一鍋糖,母親有時需要熬幾天幾夜。她倚靠在灶上,兩眼被濕柴的煙氣熏得烏黑,困得幾乎站不穩。可她卻不能停手,一打盹糖就糊了。”幼年時的張生全,只顧享受飴糖的甘甜去了,現在回想起,母親付出了那么重的勞累,不由得一陣心疼。
另一個與美食相關的故事,更是讓人大慟。《吃在臺灣》雜志創辦人李澤治先生曾給我們講述,他當年為寫文章,采訪臺北一家私房菜館,那是一個40來歲的寡婦開的小店,飯菜可口至極,奇怪的是每天只做四菜一湯。原來這里面有故事。女老板守寡之前是中學老師,一個內外雙修的知性美女,丈夫每天把家里的事情全包了,精心地為她做飯,經常做的就是四菜一湯:咕佬肉,麻油雞,醋魚,素炒娃娃菜和三鮮湯。吃得多了,妻子有時也有怨言,問他怎么不會做點別的,丈夫總是憨笑說,其他菜式不怎么會,但這四菜一湯卻是他精心做的。聽了這話妻子并不以為意。
突然一天大禍從天降,丈夫突然車禍遇難了。這一走就天人永隔,妻子簡直傻了……終于走出喪夫之痛的她,來到一家餐館吃飯。點菜時下意識地點了四菜一湯,咕佬肉,麻油雞,醋魚,素炒娃娃菜和三鮮湯。但菜端上來后,全然不是當初丈夫做的那味道。想起丈夫說“其他做不好……這幾樣是精心做的……”想起他當時憨憨的笑,她一下懂得了丈夫的好。守著餐桌大哭一場后,從來沒有下過一次廚的知性美女,決定辭去教書的公職,用丈夫留下的保險金開了一家私房菜館,只賣這四菜一湯。用心回味丈夫做的菜式,一再揣摩他當初是怎么用料、怎么下鍋、怎么提的味。咕佬肉用蜂糖而不用白糖紅糖;麻油雞必須選鄉下不出三個月的仔雞;醋魚只老老實實用一味醋就燒出奇香;娃娃菜呢,只用菜心;至于三鮮湯,不用紅薯粉絲而用綠豆粉絲,不用干海米只用鮮蝦仁……丈夫的菜在她手中一一還原,丈夫的音容笑貌在她心中一一復活。
我都不用再說什么了。好的故事,敘述者的任何評議都嫌多余。我每次想起這個故事,都不禁薄淚洇濡。李澤治先生的妻子是一個名模,臺灣首屆中華小姐,從來不下廚房的。因為先生的工作,她陪著他跑了不少餐館,最后她也變得熱愛廚房了。李先生沒說,但我想這中間,這家四菜一湯的私房菜餐館起了相當關鍵的作用——我想,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會因這個故事而動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