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潔 楊 萍
1
女兒豆豆帶著無比興奮的心情睡著了。李佳明陪她瘋了一整晚,小丫頭做夢都會笑出聲來。已經11點多了,李佳明還沒有離去的意思。他到廚房下了兩碗小餛飩——我每次都會包下很多一并放在冰箱里,他居然還記得,自己熟門熟路,沒有任何障礙。
我端著碗,卻不停地看表。指針在滴答滴答地走著。不知是第幾次抬頭,他終于悶聲說:“別再看了,吃完我會走的。”我說:“待會兒又得打電話來了——”話未說完,他的手機已經響起來。我端著碗,不動,也不語。他對著話筒漸漸不耐煩:“……知道知道了,馬上回去,你催什么呀。和客戶在一起。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餛飩哽在我喉頭再也咽不下。此情此景是多么熟悉,他的這番話又是多么耳熟——當年,話筒的那邊,我聽了何止百次,時間并未走遠,不過才三年。可是,打電話的女人卻不再是我。
我應該快意恩仇,內心卻五味雜陳。人生從來就沒有永遠的事,可是為什么只有到了覆水難收才明白其中的滋味?
2
李佳明不是別人,他是我的丈夫,確切地說,是我的前夫。
十年前我和他結婚,真應了那句老話:郎才女貌,天造地設,是所有人羨慕的對象。我們是大學同窗,畢業后我進了一家中學成為一名英語老師,他考進一家著名外資企業。我們的目標很明確:他努力賺錢,我以穩定的工作和心態經營我們的小家,尤其是一年后女兒出生,我們的目標更明確了:賺更多的錢買好車和大房子,把女兒送進名牌大學。
在外企工作五年后,他跟我商量,他想離開外企自己開一家汽車用品店,他希望我們先不買房子,把積攢的錢用在投資上。我很矛盾,其實我的欲望并不大,沒有做過發大財的夢,像這樣三口人守在一起,收入也很可觀,我已很知足。我們一直住在租來的房子里,我很想有屬于自己的真正意義上的家。我們兩家的老人也都不同意他辭職下海,尤其是他的父母,他們非常了解自己兒子的個性,做事好沖動,但凡事沒有長性,而我的個性比較溫和、敦厚,這些年一直在李佳明后面穩穩守護著,老人很放心,也對我很滿意。他們責怪他剛過了幾天好日子就開始折騰,苦口婆心規勸。但是李佳明的倔脾氣上來了,不管別人說什么,也不顧婆婆為此氣得住院,執意辭職下海了。好在他的生意出人意料的好,不過公婆說并不是他有經商的天賦,而是運氣比較好罷了。我們是當時城里為數不多的幾家汽車用品店,隨著家庭轎車的增多,我們的商品經常供不應求,生意一直很紅火。一年后,李佳明又趁勢連開了五家分店。結婚第九年,我開始忙著到處看樓盤,他承諾這年年底會讓我住上大房子。
像所有盲目的女人一樣,我也曾以為這世間千變萬變我們的感情不會變。怎么會呢?我們從相識到現在已超過十年,我們早已把雙方父母以及親朋好友視為彼此的親人,我們有共同的家共同的人生目標,更重要的是我們有一個那么可愛的女兒豆豆。
我說不清是從哪一天開始不一樣了。也不知道連鎖店開到第幾家后,李佳明變得異常忙碌,開始是不能回家吃飯,不能回家過夜,有時一個星期也見不到他的人影,電話打過去,他總在忙,在應酬,語氣漸漸不耐煩。這一年的春節他居然要到海南開會——說是廠家慰勞大客戶。女兒纏著他要跟去,他一本正經地說不能帶家屬,玩是其次,要商定來年的合作意向才是本意。
春節之后我們拿到了新房的鑰匙。李佳明仍舊忙,我一個人找裝修公司,累得脫了幾層皮。3月底,房子終于可以入住了。這時,有人找上門來,說懷了李佳明的孩子。
3
早在兩年前我就認識這個叫白莉莉的女人,不,那時她還是一個剛出校門不久的女孩,應聘到李佳明的連鎖店做出納,一年后,升為連鎖店經理。我和她見面的次數不多,憑我的直覺,她雖然業務能力很強,卻也是一個比較勢力的女孩。
她坐在我面前,無絲毫愧意,目光逼人,好像做錯事的人是我。她說兩年前李佳明就狂熱地愛上了他,起初她不想破壞我們的家庭,寧愿犧牲自己只為了一份真愛,可是現在她懷了李佳明的孩子,她不想做劊子手扼殺一條無辜的小生命,她當然也不想孩子沒有名分地出生,所以,她鎮定而坦然地望著我說:“他已經不愛你了,你何必霸占著他不放?你離婚吧!”為了證明,她拿出手機給我看李佳明發給她的短信,還有兩人在一起時的親密照片,包括不久前的海南之行,她說那是提前蜜月旅行。
這好似晴天霹靂!我只覺得頭暈目眩。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我以為我在做夢。我顫抖著手打電話讓李佳明回來,他不耐煩地大聲喊:“什么事?我很忙。”我說:“姓白的女人在這里。”他頓時沒了聲息,馬上趕回了家。三人對峙,李佳明默認了那女人的話,只對她輕輕責怪了一句:“不是讓你再等等嗎?”女人馬上露出一副悲苦無奈的神情:“我想等——可是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等!”
我的五臟六腑都有欲裂的感覺。我抓起手邊的一把茶壺向那個女人扔去,李佳明本能地伸出胳膊擋住了,他大聲喊:“你瘋了嗎?你不知道她懷著孩子嗎?!”
我的心一寒,頓時萬念俱灰。
4
掙扎、揉搓、拖延,哀求、爭吵直至崩潰,短短的幾個月我都一一體味。公婆輪番規勸,并放言死也不讓那個女人進門,李佳明只悶頭不響。我姐姐氣不過,帶著我找到白莉莉家,那個女人的氣勢如她的肚子一樣膨脹,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里。姐姐恨聲罵她:破壞了別人的家庭還理直氣壯,世上怎么還有你這么無恥的女人?!
我想不明白我哪里做錯了讓我遭遇這種命運,想到這么多年的情感付之東流,想到從此我和這個男人成為陌路,彼此不再是對方生命里的人,想到我最珍愛的他將屬于另一個女人,我如萬箭穿心,心痛得不能自制。我無法面對這一切,請了假每天躲在屋子里哭泣。我年邁的父母心疼我,帶著我女兒到公司找李佳明。曾經是那么善良的一個男人,居然忍心讓老人孩子在炎炎烈日下站了一個下午而閉門不見。父親心力交瘁,暈倒在地。守著病床上的父親,我非常自責。我突然醒了,只見新人笑,哪知舊人哭,如今李佳明已不復往日,我不能輸了感情連尊嚴也一起輸掉。
那一年8月,我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婆婆哭著說她會一直在心里當我才是她的兒媳婦,她又說:“這個傻孩子,被人做了套進去了還不知道,有一天他會念及你的好。可是,只怕到時什么都晚了……”這話我只當是老人對我的安慰,人都走了,誰的好與壞又如何呢?也許是對我的補償,他自愿放棄女兒和房子,并給了我一大筆錢——我知道他一向沒有存款,所有的錢都用在了投資上,這筆錢從何而來我并不清楚。
整整兩年,我的心態才慢慢調整過來,也適應了只有女兒在身邊的日子。生活一如既往地往前走,我有了更深刻的體會,其實,這世界上你曾以為萬萬
離不開的人,一旦走到盡頭也無非如此,沒有他,我沒有生病,沒有下崗,更沒有自殺,生活沒有變得更糟糕,每一天我都健健康康地活著。我沒有再見過他。通過女兒,我知道白莉莉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孩。
女兒聰明、可愛,一直是我的最大安慰,上小學四年級時,經過層層選拔,她被推選參加全市的小學生英語演講比賽,她希望我能和她爸爸一起觀看最后的決賽。我答應了。
在決賽現場我見到了李佳明。我們作為參賽選手的父母被安排在前面并排坐著,如同其他選手的父母一樣,只是我們很少交談。女兒出場了,看到了我們,她抿著嘴笑了。女兒一向自信,隨她的爸爸;她又知書達理,書卷氣十足,隨我。如今,這么優秀的女兒站在臺上展示她的風采,我是多么驕傲和自豪。身邊的李佳明也一定有同樣的感覺。盡管我們離婚,不再是一家人,但我知道送女兒進名牌大學依舊是我們共同的心愿。女兒很爭氣,最終獲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績。當主持人清清楚楚讀出了她的名字時,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想到從懷胎十月走到今天,我們付出了多少心血。我感謝上天給了我這么好的饋贈。轉過頭,李佳明居然也淚光閃閃,這一刻,我們的心是相通的。
作為獎賞,李佳明請我們母女吃西餐,我們談的話題全部是女兒,他非常真誠地說謝謝我。我說:“我為我的女兒,你有什么可謝的?豆豆不過是你的三分之一,我卻只有她一個女兒,再多的付出也應該!”他說:“你,還在恨我?”我淡淡一笑:“李佳明,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恨你?幾輩子的事了。有這氣力還不如陪陪女兒,或多看幾本書。”女兒在旁拍手:“我聽出來了,這次辯論媽媽贏了。”李佳明攬過她,笑著說她是鬼機靈。
外人看來我們是最正常不過的三口之家,我內心卻有著淡淡的憂傷,此一時彼一時,和面前的男人已經成了平行線,再無相交的可能。
5
李佳明新的婚姻生活并沒有給他帶來所期待的幸福,很快他的生活就陷入了一團亂麻中。通過女兒,我對他的生活狀態可謂一覽無余。
女兒每逢周末會被李佳明接去,白莉莉為此很不高興。女兒每次回來都繪聲繪色地跟我講述“那邊”發生的事:爸爸經常和阿姨吵架,因為錢、因為阿姨總和奶奶吵架、因為阿姨不做家務、因為兩個孩子沒人照顧——白莉莉不愿留在家里看孩子,又特別挑剔保姆。女兒說,他們動不動就吵架,真煩!
從那次一起參加了女兒的演講比賽后,我們的接觸漸漸多起來。李佳明再來接女兒,碰巧女兒未寫完作業,我就讓他上樓坐著等,有時他會跟我說汽車用品店的生意越來越難做,競爭太激烈,有時也談他的兩個雙胞胎難養,他嘟囔著說,當年豆豆沒怎么費心就養大了。我笑著說:“你哪操過心,豆豆還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他也笑,連連稱是:“你功勞最大。”有時逢節假日他會跑來陪我們母女,我不知他如何跟“那邊”說的,心里有些不安,但看到女兒很快樂,我也就默認了。我的生日、情人節,他居然都記得送花來——當年做夫妻的時候他也未有這種殷勤。我收了禮物,也不打電話問他,女兒卻說:“爸爸表現越來越好了。”
為什么?我心里滿是疑問卻無法開口。
有一次送他們父女兩個人出門,女兒走得快,他慢慢落在后面,忽然回過頭對我說:“文潔,我們現在的話倒多起來了——比那時都多。”他站在樓梯上,仰著頭看我,我突然記起大學時代他就喜歡這樣與我一上一下站著,大聲喊著我的名字。一時間我百感交集,人已離開,可是共同走過的歲月卻留下不能泯滅的印記,在生活的任何時候都能被喚醒。
去年我被學校派到外地一所大學進修半年。過去也有過類似的機會,我不是擔心女兒小就是怕李佳明沒人照顧,從來不爭取外出名額。李佳明聽女兒說起,馬上打電話給我,讓我放心去,女兒可以在姥姥和奶奶家輪流生活,周末李佳明會接她回他們家,他讓我盡管放心。
重回校園,每天過得充實而平靜。大概兩個月后,同學說樓下有人找我,下樓一看,居然是李佳明。我張大了嘴巴:“怎么?怎么是你?”他笑:“那你以為是誰?我出差。坐了三個小時的火車特地來看你,夠意思吧。”我有些遺憾:“把豆豆帶來多好,很想她。”他說:“她過得很好,你不用擔心。好不容易有機會出來放松,還東想西想,好好享受一下多好。”我笑著說:“我不像你,沒心沒肺。”
也許是遠離家鄉心里少了很多顧忌,也許是身在大學校園我們的情緒備受感染,我們輕言笑語,仿佛從來不是夫妻,更不是怨偶,而是一對相交甚篤的男女,在校園的林蔭大道徜徉、暢談。人生再次換了模樣。那晚我們坐在學校小花園的長椅上,淡淡的月光,身邊有輕輕的霧氣,我突然一陣恍惚,喃喃地說:“好像從來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只有當下了。”他說:“大概一年前的一個晚上,聽到孩子的哭聲我突然醒來,猛然意識到身邊的人不是你了,永遠不是你了,我哭了。我不知道當初我為什么那么癡迷,直到把你弄丟了。我只是和你在一起久了,有些厭倦,我以為我出去再回來人生沒什么不同,可是,我回不去了。”我轉過臉,眼里含著淚:“李佳明你真自私,就這樣把你的錯全否定了。你像那個黑熊,只會掰棒子,卻不會留好,你從來不知道你應該珍惜什么。”
他說不出話,伸手攬我入懷。造化弄人,我,成了他和白莉莉之間的“第三者”。
6
結束學業回到家鄉不久發生了很多事。李佳明的母親久病不治,去世前我到醫院看她,她拉著我的手止不住掉眼淚。母親的去世給李佳明很大打擊,白莉莉年輕氣盛,同老人也沒有感情,李佳明只能到我這里訴說對母親的懷念。不久,他的幾家連鎖店倒閉關門,留下一個總店也岌岌可危。有一天白莉莉闖進我這里,說連鎖店之所以倒閉全是因為當年李佳明給我的那筆錢——是用店鋪作抵押得來的貸款。我這才明了那筆錢的來歷,心里涌入一股溫暖的泉水,可是嘴上并不饒她:“人都被你搶去了,何必再咄咄逼人想著那點錢呢?做人不能太絕了!”
轉天李佳明過來,我問他需不需要我拿錢出來幫他周轉。他搖頭:“大勢已去,不是錢的問題。”他說想把總店也轉讓出去,有幾家企業正在聯系他,他會選定一家擔任個部門經理之類的職務。我說:“你愿意放手,家里那個未必愿意。”他苦笑:“文潔,如果我說這么多年凈做搬了石頭砸自己腳的事,你相信嗎?我一直不肯告訴你當年為什么會和她走到一起,原因真的很俗氣,就是和你在一起時間久了,你為我做過的所有事情,你對我的好都成了我獲得自由的枷鎖。而現在,我卻常常在夜晚睡不著覺,想念過去不管我多晚回家你都等著我,為我倒上的那一杯水……過去你對我做過的點點滴滴都在提醒我,我把生命里最珍貴的東西弄丟了。我把自己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復雜,我離幸福越來越遠……”
我心里有著同樣的心酸和凄然。他越來越留戀我們這個原來的家,我不知道我們現在算是什么關系。我早已不再怨恨他,而且比任何時候都理解他、包容他,可是,又能怎樣,人生已無法回頭。
人大都喜新厭舊,有的人意志堅強或事理通達,會一生堅守自己當初的選擇;而有的人,如李佳明,因為貪心或沖動,在人生的某個路口下了車,到頭來才發現卻還不如原來的風景,可是,車已遠走,只能空留惆悵和余恨。
同李佳明在一起時我常常會想起張愛玲的紅玫瑰和白玫瑰: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人生的角色不停更換。如今,我到底是他心中的哪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