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災只是一個開始

畢飛宇

我的太太自幼喪父，在災難面前，她一次又一次流淚。可是，我的太太告訴我，對于失去了父親和母親的孩子來說，現在還不是最為痛苦的時候。我問她，什么時候最痛苦？她說，在青春期，主要是黃昏，她會在放學的路上突然產生幻覺——爸爸回來了，就在巷口，就在電線桿子的旁邊。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她會在那里等，直到華燈初上。

多年之前，太太曾經告訴我類似的話，我聽了當然很心酸，可是，當我在電視里看到那些孤兒的時候，太太的話讓我欲哭無淚。我決定把我太太的話寫下來，目的只有一個，我想告訴千千萬萬的朋友們，救災的路真的還很長很長。

災難來了，大家在救災，大家在捐款，大家在獻血，每一個人都激情飽滿，每一個人都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這是必須的，可歌可泣。但我們必須清楚地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我敬畏激情。可激情自有它脆弱的一面，它至剛至猛，注定了不可長久。可以長久的是什么？是理性和愛。

我想我們可以慢慢地理性起來了，理性起來做什么？重建家園。這個重建家園可不是再建“房子”那么簡單。老實說，以我們現在的經濟實力，再建幾個縣城，再建一些鄉鎮，再建幾十所、上百所學校，難不難？難，也不難。真正困難的是，得有人愛孩子。一直在愛，永遠在愛。

這個“有人”的“人”是誰？不是一個人，兩個人；不是一百個人，一萬個人。而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是我們所有的幸存者。我們得為孩子提供一個更好的社會——只有好社會才能從根本上救災，好社會才是我們重建的家園。

好社會的重要標志是每個人都敬業。我們每一個人都把我們手上的事情做好。做官的把事情辦好，開車的把方向盤把好，寫作的把文章寫好，檢驗員把關口把好，建筑工人把每一塊磚頭砌好。人盡其才，物盡其用，這是可以做到的——這就是好社會。好社會的鋼筋水泥在地震來臨的時候也許還會倒塌，卻不會在剎那間變成廢墟。好社會一定還會有災難，好社會的人一樣有悲傷。但是，悲傷和悲傷是不一樣的。好社會的悲傷里沒有徹骨的遺憾，沒有說不出口的蒼涼，沒有無處申訴的冤屈。

好社會的重要標志是人與人的互助。這個互助不只是危難時刻的劍膽琴心，它要家常的多，普通的多，僅僅是每個人的習慣。是日復一日的舉手投足。是我們內心的儲藏和必備。好社會的人在災難來臨之際即使沒有一分錢的捐款也會得到人們的尊重——他（她）每天都在奉獻，他（她）為這個社會已經奉獻了全部。

好社會的重要標志是我們的每一個人都不要那么貪婪。你已經得到一百萬的不義之財了，你就拿著吧，慢慢花。千萬不要再想著如何再去撈一千萬，一個億。回頭吧，兄弟們，姐妹們。不義之財是要不得的。尤其是那些善款，千萬不能動。我們的眼里貯滿了淚水，可我們的淚眼始終會盯著一些人的手。要記住，淚眼里不只有綿軟的愛，也有力拔千鈞的力量。

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意識到自己是幸存者，那么，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在好社會的黃昏，在某一個巷口，你會給一個迷茫的少女送去一份溫和的笑容。

你知道會發生什么？她在心里會喊你父親。

在此之前，我們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問一問自己，我像不像一個父親，我像不像一個母親。

好社會的父親都像一個父親，好社會的母親都像一個母親。這需要時間。

不像也沒關系。無論如何，那時候你不能是一個罪人——你必須沒有發過一個孤兒的財。

【原載２００８年５月２８日《文匯報·筆會》】

插圖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