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曾志偉

易立競

曾志偉在香港演藝界的身份之多，令人眼花瞭亂，被認定具有專業資質的至少有7個：出品人，監制，編劇，導演，演員，武師，主持人。

陳可辛說，在香港演藝圈，他只會管一個人叫大哥，這個人就是曾志偉。“今天的香港電影圈，起碼有一半比他年輕的導演是他幫過的，他是一個永遠不計較自己會得到什么的人，不論什么人找他，他都會幫忙。他就是為了幫別人而生的。”

當然，每個“大哥”大概都有過當“小弟”的往事，曾志偉也不例外。

現為“香港明星足球隊”領隊的曾志偉曾是專業足球隊員。他父親原是足球教練，他從3歲開始就跟著父親在足球場上踢球，一路踢到代表香港隊參加亞洲青少年足球賽。在球場上，和當時經常去看球的武師洪金寶相識，進入演藝圈。

本來是奔著武師這個行當去的，可沒有武術根基只能邊干邊學，“剛開始就是演完這個電影的尸體，演那個電影的尸體，演遍各大電影的尸體后，做得最多的就是當替身，當女孩子的替身。因為我身材矮小，30幾年前還很瘦，戴上假發就跟女孩子一模一樣。當然，身材不夠就再填點料。”曾志偉笑著兩手在胸前比了一下。

讓曾志偉最膽寒的一次是替演員吊鋼絲，“我已經吊在幾十層樓高的地方，剛要開拍就停電了，我聽風吹得那個鋼絲嘩啦啦地響，腦子里出現的全是哪一部電影拍的時候鋼絲斷了，哪一部電影替身演員出事了。來電之后，工作人員把我放下來時，我腿都軟了，幾乎站不住，可嘴上還說沒事，一點不害怕。”

做武行3年，曾志偉記不清身上受了多少傷，直到現在，腰還經常痛。“你看洪金寶、成龍他們都是武行出身，住飯店時，你在床上找不到他們，一定是躺在地上，因為腰受過傷，硬地板躺著更舒服。”

進入演藝圈，并且能在這行一做就是30多年，曾志偉也很意外。有人說：帥哥們是草，這一季的還沒遠去，下一季的早已長成；而曾志偉是樹，歲月的磨礪，讓他留下一圈圈深藏不露的年輪。

江湖恩怨

曾志偉是個見朋友多過見家人的人，他自己也說，他最驕傲的一點，就是朋友很多，“我賺得最多的不是錢，而是友情。”

因為重友情，他可以在新婚之夜丟下新娘和朋友出去玩三天三夜不回家。做武行時，第一次拿到3萬元收入后，相約十多個武師去酒樓豪飲XO。第二天醒來時發現，3萬元的薪水只剩下幾十元錢。“我很羨慕別人和愛人之間有很濃的感情，可我只跟朋友和工作之間有濃厚的感情。我一年363天都在外面吃飯，過冬或者病了才會在家。對我來講，一天24個小時真的不夠，如果有36個小時，我可能會對家人好一點。”

曾志偉從不避諱告訴別人他最好的朋友是譚詠麟，《雙城故事》就是他們友情的見證，這部戲讓曾志偉獲得了第一個香港金像獎最佳男演員的榮譽。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紅過他，很久以來，我一直習慣和譚詠麟站在臺上時，所有人都在叫他，沒有一個人叫我。突然有一次，一個人在舞臺邊上叫曾志偉。我很開心地對他說，你好你好。他說：過來，過來。我高高興興地跑過去，才知道原來他是讓我把一樣禮物拿給譚詠麟。”當年，他還促成了譚詠麟和成龍合拍電影《龍兄虎弟》。“我對成龍說：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雖然很紅，但有一些觀眾群體你卻沒有，比如上班族的小姐，比如一些年輕的、喜歡聽音樂的人也不一定喜歡你，因為他們可能會覺得你是一個武打演員，一個粗人。你要想擁有這些觀眾，你就應該和譚詠麟一起拍戲，不要老拍一些只有你一個主角的電影。”《龍兄虎弟》成為當年香港最賣座的電影，也是上世紀80年代香港票房前三甲的電影之一。

既然是江湖，就會有是非。2001年7月的一天，“港姐”大賽期間，曾志偉剛從上海返回香港，頗有興致地與朋友相約到九龍旺角一家酒吧消遣。其間，3名大漢闖入巡視了一番，不一會，他們去而復返，不南分說用手電筒和棍子等劈頭蓋臉向坐在沙發上的曾志偉打來。事出突然，曾志偉毫無防備，只有挨打的份，事后，曾志偉頭部縫T20多針。所有人都以為一周后的港姐決賽，主持人曾志偉無法參加，沒想到，決賽當天，他頭貼紗布上場主持節目，而且，全然不改搞笑和挖苦的本色。雖然報了警，挨打之事還是不了了之。有人說，曾志偉明知是因為得罪了某人，但不想把事情擴大，所以才不追究。“我喜歡大家和平相處，其實電影就是一個大家庭，干嗎誰恨誰呢?我是一個不記仇的人。如果一直想那些事情的話，人也不用做了，每天都想著要個說法，每天都想著刀放在哪里。挨打也沒什么，不用上班，朋友來看，買的保險終于派上了用場，而且，仇人報復過了，就不會再來了，省得我一直等，不知道人家什么時候收拾我。這樣一想，就開心了。”篤信佛教的曾志偉，決定把事情“放下”，他也確實做到了。

香港電影界的教父

《時代》周刊稱曾志偉為“香港電影界教父”。

今年的香港電影節，曾志偉被選為“焦點影人”，以表揚他過去30年來的貢獻。曾志偉為香港電影界做過很多鋪路搭橋的工作：將洪金寶和麥嘉拉攏在一起合演《瘦虎肥龍》，與譚詠麟、泰迪羅賓合組“好朋友”公司，成立明星足球隊，歷任武師會干事，任香港藝人協會會長、名譽主席，長期在電視臺擔任大型節目主持人，凡是涉及到賑災慈善活動，更少不了他的身影。

在剛剛結束的第11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洲新人獎頒獎禮上，獲得“亞洲新人最佳影片獎”的是中國臺灣導演林書宇的《九降風》(臺灣篇)，是曾志偉力捧新人的一個投資項目，當初有人質疑過他的行為，認為新人拍片成功的可能性太小了，曾志偉卻堅持自己的想法，“我認為新人對電影圈來說很重要，是推動電影發展的糧食。這個片子的成功比我拿什么獎都重要。現在證明，我沒看錯人。”

曾志偉也有些無奈，電影因為什么要他們這些前輩來挺?“其實現在看電影的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孩，我們已經不知道他們想什么了。所以像我們這種人，要么應該像吳思遠那樣去當老板開戲院，要么像我這樣去做監制，把機會交給年輕人。你說像成龍那么大年紀了，還跳來跳去，多辛苦啊。”

2003年“非典”流行時，整個香港一片愁云慘霧，在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禮前幾天，張國榮又因抑郁癥跳樓身亡，這種情況下，大部分電影人建議取消或將頒獎禮押后。曾志偉力排眾議，認為頒獎禮應如期舉行，作為主持人的他致開幕辭時一個人站在臺上，沒有講稿，發表了一番長達5分鐘的講話，“……當年華東水災、云南地震以及臺灣‘9·21大地震，香港演藝人都站在最前線幫助他人。我們自己的家現在有事，不可以自亂陣腳，更應該站在一起，高叫我愛香港。我們面對的最可怕

的不是這病毒，而是恐慌。不管世界各地的人如何看香港，作為香港的一分子，我們會好好清理自己的家，再請外面的人來香港做客。”這番激昂又振奮人心的話，使得現場的人都摘下了口罩，所有人都站起來為他鼓掌。

演戲是全世界最被動的事

記者：你早在1982年，也就是29歲的時候，事業就已經達到高峰，那一年。你執導的《最佳拍檔》不僅以2604萬的票房成為當年的冠軍，更成為香港有史以來最賣座影片。此后，你出演的《雙城故事》、《甜蜜蜜》等影片又為你贏得了香港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臺灣金馬獎的最佳男配角等重量級獎項。刺激你勵精圖治的是什么人?

曾志偉：不是什么良師益友，而是早年間，我參與的一部戲里的導演。有一天，導演喝醉后讓我替他開車，那是一輛奔馳跑車，導演從兜里掏出鑰匙扔在了地上，賞賜般地對我說：“讓你開一下吧，我看你一輩子也開不到這個車。”這句話，讓我大受刺激，我發誓一定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奔馳跑車。他的話激發出我的斗志：一定要努力做。當我終于買到奔馳跑車時，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坐進車里，把所有的窗戶搖上，在車里興奮地大喊：我做到了，我買到了!雖然那是一部第7手的車。人生中的很多東西都是被人家刺激和鼓勵出來的。把它當做一種鼓勵，你就有力量往前走，如果把它當做一種仇恨，那就沒意義了。

記者：你幾次獲獎，都是在陳可辛導演的影片里，是否說明只有他才能調動出你的表演潛質?

曾志偉：我拍別人的戲時，因為大家都當我是大哥，不好意思跟我說有什么問題。陳可辛卻可以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哪兒不對。

記者：劉德華、梁朝偉、黎明都與你有過合作。生活中，他們也尊你為大哥。做大哥最重要的是什么?

曾志偉：很榮幸劉德華和梁朝偉叫我大哥，其實平時我們就很熟悉，他們都很尊敬我，所以演戲的時候他們叫我大哥才叫得順。我很羨慕華仔，因為他在《天下無賊》里演了一個內地人。梁朝偉不食人間煙火，在街上看不到他走，基本都在飄，像鬼一樣的。黎明在《大城小事》中演得不錯，因為從構思到完成這個過程他很了解。我覺得他最大的問題是演帥哥，想當實力派就不能演帥哥，因為帥哥和影帝相互矛盾，但是除了梁朝偉。

大哥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出去玩必須埋單(笑)。其實做大哥很容易，最重要的是你真的用心去對待他們，因為大哥就是你的人生比別人豐富，有經驗，對晚輩多多提醒。有人遇到困難的時候，你輕輕扶一把，他就會跳過去了。不要太吝嗇，隨便伸個手出來扶一扶，可能他一生都不會忘記你。

記者：早年你善于扮演幽默搞笑的小人物，近幾年你卻開始出演情感復雜、內心陰險的黑幫老大。是要挑戰自己嗎?

曾志偉：挑戰什么?演戲是全世界最被動的事，永遠都是導演找我這樣演，那樣演。我剛人行時，導演覺得我長得很卡通，就讓我演喜劇片，讓我在帥哥周圍當綠葉。我演黑幫老大是從陳可辛導演的《甜蜜蜜》開始的，可我緊張得要命，因為我長成這個樣子，憑什么讓張曼玉死心塌地跟著我?比如《無間道》，他們會想，誰去當劉德華、梁朝偉的大哥呢?我當過他們的導演，又看著他們成長，所以演起來很真實。

記者：在《甜蜜蜜》中，你憑什么讓張曼玉跟著你走呢?

曾志偉：我問陳可辛如何能說服觀眾相信張曼玉會跟我走，不跟黎明走，全無說服力呀。后來想通了，小時候我見過一位江湖人，很多女人包圍他，全部國色天香，原來他有一套獨到的哲學，第一視錢財如糞土，第二風趣幽默，第三細心。

記者：你拍戲時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

曾志偉：不真實，有一次拍戲，我演一個爸爸，一個很紅的女明星和一個小女孩演我的兩個女兒，因為窮，我們一碗面要三個人吃，小女孩把面吃完后，剩下湯遞給大女兒，大女兒要喝下一口湯，再遞給我，可因為小女孩喝過了，那個女明星就端起碗，作勢再喝的樣子使勁往下咽，其實一口都沒喝。我說，停，怎么可以這么演?這是50年前的演法了。20年前，我曾經為拍一個鏡頭吃一個半電飯鍋的飯，拍了5遍后，問導演行不行，導演說，“不是很好。”我說等一下，跑到旁邊自己摳嗓子眼把飯吐出來，繼續拍。這才是拍戲嘛，現在都講真實嘛。

我曾經被鐘楚紅打得耳朵都聽不到了。那次拍一部戲，我親她后，她要打我一個耳光，我寧可一次被打得很重，也不要打幾十次，結果那個鏡頭拍了23次，我被打了23次，導演還是說不行，太假了。我把鐘楚紅叫到近前說，你來你來，你知道嗎，你這樣打不行，你要怎么打知道嗎?我抬手就狠狠給了她一個耳光，打得她當時整個人都愣住了。我說你知道了嗎?她點點頭，知道了。我說導演，來吧，好了。我要她報仇，結果導演一喊開機，她打得太用力了，打到我耳朵上了，我當時什么都聽不到了，一天半后，耳朵還只有嗡嗡的聲音。大家事后還是很好，因為知道是工作嘛。

當導演不開心

記者：為什么這幾年不再見你做導演?

曾志偉：我不敢回去當導演，首先非常耗費時間。而且收工后大家都可以去吃夜宵，我還要回去剪片子，我太愛玩了，不想當。

自己做導演，有的時候為了拍戲，真的做過一些很討厭的事情。我在菲律賓拍過一場戲，一個跟著旅行團的女孩子被“菲共”拿槍威脅，她很害怕，那場戲一定要哭到抽搐才行，她根本裝不下去，我還用慢鏡頭去拍，很浪費膠片，而且當時為了拍這場戲還封了幾條街，沒有時間，一定要把它拍完。后來沒辦法，就想起以前老前輩用過的一個辦法，我就走過去，指著她非常狠地跟她說：我告訴你，我就拍最后一次，拍完這個不行的話我馬上換人，你不要以為你是什么，以后去當舞女……反正最難聽的話全部都講出來了，講完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反正就拿最難聽的話罵她，羞辱她，她被我罵得已經哭得快抽搐了，哭著說，導演，拍吧。這個鏡頭一下就過了，拍完之后，又非常狠地說，這樣就行了嘛。轉頭就走了，第二天再哄。

那次在菲律賓拍片，每天在片場愁眉苦臉、罵人，結果一幫朋友最后變成仇人了。當導演不開心，不是原來的我了，你看周星馳也是當導演后得罪很多人的嘛。

記者：你做人的原則是要懂得吃虧，這種說法會被現在的年輕人認可嗎?

曾志偉：當年劉德華剛出道時，一大清早6點鐘來我家幫我剪過頭發。那時候我也不認識他，我說：年輕人，你長得不錯啊，你在我們這個圈子嗎?他說：對，我是訓練班的演員。我說：你肯定有前途。第一，你雖然是訓練班的演員，但你懂得吃虧，肯幫別人；第二，你沒有忘舊，你不會因為自己當了訓練班的演員，進了這個圈子，而不告訴別人自己會剪頭發，怕別人說自己

是一個剪頭發的人。英雄不問出路，每個人都有他以前的經歷，劉德華沒有忘記過去，他不會覺得別人知道他這個秘密是不好的，這個人就很好，不忘本。

現在的年輕人，別說吃虧，肯努力就已經不錯了。謝霆鋒是個非常勤奮的人，與劉德華極像。拍電影《半支煙》讓我有更多的機會了解謝霆鋒，當時我就向娛樂圈的許多人斷言，謝霆鋒會成為“四大天王”的接班人。他講實力，也真的有實力。剛出道時他也唱得不好，但他能慢慢地把吉他練好，會打鼓，會作曲，連其他歌手都邀他作曲，這就不簡單。有些歌手出唱片不叫好，因為沒有好的填詞人與作曲人為他寫歌。現在謝霆鋒自寫自唱，這就是優勢。我很欣賞謝霆鋒的一句話，“我會減少拍戲，我希望把我的歌唱好”。一個藝人要成功就要專心把每階段的事情做好、做透。

記者：你做過的最仗義的事是什么?

曾志偉：以前一個老導演提拔我當導演，但是由于他這個公司是一個小公司，我又很希望到外面去看看那個世界，我就跟老導演說，我想出去拍拍外面的電影。他的想法卻是，我提拔你，你要出去，你還是我的人。有些話我沒說出來，卻在心里說，你讓我出去，讓我在外面成名了，讓我成為武林高手，我會回來幫你守著這里，沒有人敢弄你。

結果我在外面做了幾年之后，有了點成績，我就無條件回來，幫他拍戲。老導演拍他最后一部戲時，那個戲大虧本，打電話給我，剛說：志偉，這個戲……我馬上說，我聽說了，是不是有點困難?他說，對。我馬上把我的奔馳車賣掉，拿著現金到他家。這就是我離開他時想要做的，如果他剛開始不讓我走，我就愚忠、不走的話，我根本就沒有這部車。

記者：在你的演藝生涯中，有沒有相對沉寂的時候?

曾志偉：1993年，我40歲生日之后，連著兩年沒拍戲，想休息一下。我學佛，去寺廟剃度出家了。那-個時候很想體驗一下出家人的生活，先試著出了7天家，如果7天都不行，一生你怎么過呢?7天后，我自己就有了一個決定，起碼15年以內我不會出家，我會很珍惜我現在的身份。出家除了要自己修法，最大的愿望是去弘法。很少有一個藝人去弘法的，所以那個時候我就決定，要在這個圈子中，用這樣的地位、這樣的身份去弘法。我也不敢肯定哪天會脫去電影人的外衣穿上袈裟。到現在為止，我每年都會去寺廟修行一段時間。

記者：你現在還想擁有什么?

曾志偉：我想做的事情幾乎都做到了，沒有太多的需要了。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08年8月21日)